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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一更

第234章 一更
暴君出关后,谢漆便不住天泽宫,与他保持距离的同时亦在不远处默默观察。

他大部分时候看起来颇为正常,人前能尽力融入前朝,人后偶尔仍然有令人不安的抽疯。

虽然闭关前后都是抽疯,但谢漆感受得出区别,先前他发疯基于怒,如今抽疯却是基于恐惧,对待他的方式也应和以往不同,此前该避让,现在得诱哄。

谢漆适时改变相处模式,迅速适应他的变化。暴君一有和他共处的机会,便格外振奋和殷勤,亲近之意毫不避讳,一见他就像见了肉骨头的流浪狗。他常常要为毁坏黑石吊坠之事神经兮兮地道歉,与从前爱恨交杂的凶恶眼神不同,现在他见他只有炙烤似的浓烈爱意,浓烈到十分谄媚、讨好。

一次两次没什么,当他超过十次为黑石吊坠之事道歉,谢漆直觉吊坠便是他恐惧的来源,于是传令回霜刃阁全力调查黑石吊坠,只是直到现在依然搜查不出什么裨益。

日子磕绊着进入九月,初六夜,暴君于夜间毫无征兆地踹坏了整扇大门,厚重的宫门碎片乱飞,守夜的宫人都被碎片所伤,栖在宫檐下的大宛和小黑也被吓得振翅乱飞,第一时间飞到谢漆身边去猛啄他。

就连鹰都知道皇帝出事就找谢漆灭火。

谢漆就宿在不远处的侧卫室,整宿整宿地失眠,好不容易在安魂汤的药效中小憩,就被人、鹰连哭带嚎地吵醒了。

谢漆惊醒时浑身骤冷,两眼发黑迅速赶过去,只见满地宫人们捂着外伤不敢出声,暴君穿着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旧衣物,是他当年带军来到长洛的装束,毛袄毛帽,正气势逼人地和警戒的禁卫军说话。

如今禁卫军中大半是他的北境旧部,他对着这些在异世死伤殆尽的战友下命令,用北境话说一起回北境。

为首的禁卫军觉得他又疯了,隔着距离慌急地喊旧时的称呼:“老大你冷静一点!”

见谢漆来,更是情急地大喊:“嫂子!你快看他!他说要回北境!”

谢漆深吸一口气,活动活动手腕上前去,却见暴君的背影僵硬住,随即抓下头顶的毛帽团在手里,老鼠见猫似的大步跑回了天泽宫。

秋夜的凉风呼呼地穿过洞开的天泽宫大门。

众人失语:“……”

日天日地怕老婆。

谢漆先看了看宫门的破坏程度,以及被碎片所伤的宫人们的情况,处理了大概才走进黑洞洞的天泽宫。

灯一盏不点,窗一扇不开,谢漆借着耳力听到藏在角落低喘的暴君,一种惊恐不定的情绪从他身上溢出,暴虐阴鸷和怯懦同时集中在身上。

谢漆刻意将脚步放慢,沉重的脚步声放大了空旷的回响,角落里的人越喘越弱,怕得蜷成一团似的。

谢漆感受不到杀意才走上前去,在角落前单膝跪下,斟酌着语气轻声开口:“陛下,宫门碎得厉害,你踹门时,有没有被碎片划伤?”

喘息声渐止,角落里的大块头脱了毛袄毛帽,仅着里衣,窸窸窣窣地爬出来,到谢漆跟前伸出流着血的臂膀,哑声地卖惨:“有,划开了好几道口子……”

“臣带您去包扎,好吗?”

“唔。”

谢漆牵着他往桌案走,牵着一条大狗一般。

火烛一点,他看到暴君潮湿的冰蓝眼睛,继而看到他臂膀上的几道渗血的伤口,根本不是为碎片划破,而是被自己徒手抓出的。

谢漆面色不改地低头为他清理伤口,平声静气地哄他:“陛下怎么突然想回北境了?长洛水草丰美,四季宜人,多适合定居啊。”

暴君吭吭哧哧:“北境比较熟悉。”

“这样啊。”谢漆涂过药缠上纱布,“可惜晋国还不够太平,还需要您坐镇国都,待来日局势安稳了,陛下想去哪巡视都能去。”

“来日是多久呢?”

“也许,短则五六年,长则十几年。”

“我能在这待那么久吗……”

这话似是他在神智糊涂时的呓语,谢漆的心弦却骤然一勒,竭力假装无事地安慰他:“只要身体康健,陛下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

暴君沉默了一会,又没头没脑地道歉:“对不起,谢漆。”

“门外那些因陛下受伤的无辜宫人才需要致歉。”

“一码归一码……明天补偿他们。”他清醒了一点,“我永远有愧于你,对不起。”

“陛下还在为那块黑石吊坠致歉吗?”

“唔……”

谢漆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模样,安静片刻后沙哑地轻笑:“不必介怀,臣原本想过将它丢弃的,即便陛下不捏碎,臣来日也会把它埋进土里。”

暴君声音紧绷起来:“为什么?”

“有些事不需要见天日。比如我身世是什么,”谢漆缠完了纱布,轻轻将他的袖子往下拉,“比如你是哪一个高骊。”

暴君怔忡地看着他。

“这晋国是你奢望的人间,也是昨日的我希望的未来,我不会破坏这一切。”谢漆松手后退,“陛下,夜深了,您去休息吧。大门虽坏,臣在门口守着,您安心准备明天的日常即可。”

暴君的情绪稳定了不少,谢漆便哄他去休息,自己转身到大门去,向那禁卫军首领借了佩刀,抱刀坐在门前,当真不眠地守了一夜。

谢漆从夜色望到破晓,安静地想着他的恐惧来源。

能怕到让他糊涂地想回北境,到底是什么呢。

*

三日后便是九月九,既是重阳节,也是高骊继位的第四个周年。

满朝车轱辘转了大半年,逮到一个节日便休沐一日,好歹喘口气。重阳节惯是登高饮酒佩茱萸的日子,终于得到休沐的唐维闲不下来,提前约好了帝侍两人,一大早便来撵人一起出宫爬山去。

出宫得换装,暴君即便换常服,高大的身形和冰蓝眼睛也十分容易暴露身份,唐维兴冲冲地提议谢漆给他易容改造,美其名曰易了容才好玩得痛快。

谢漆麻利地取了易容的材料,三个人一块易容了个遍,唐维下颌粘上了一圈络腮胡,清俊书生闪变屠夫,暴君遮了瞳色接了柔顺的假发,一番操作变成个魁梧的文人,谢漆则把自己易容成混血模样,变成个小麦肤色的蓝眼混血。

唐维做主去爬埋葬了戴长坤的南郊的山,一路上暴君都在同他有话没话地拌嘴,不理解为什么要去光顾山墓,把重阳节当清明节过似的。

出了宫城,顶了易容的屠夫面具,唐维腰杆挺得梆直,劈头盖脸地算账:“你小子忘性忒大!清明节那会我不是喊你抽空去给戴师父扫墓吗?那会是谁推三阻四地说没时间?四月四那天我一个人扫了一打墓,你丫呢你?”

暴君登时无理,弱弱道:“哦哦,那时啊……”

“啊你大爷,我忍你很久了!”

谢漆在车头驱车,好整以暇地听他们用掺着北境话的新语言吵架。大约是他易容易得不够丑,小麦肤色少了苍白的病气,蓝眼多了异族的俊美,马车悠悠穿过南街时,来往的青年男女们竟有不少人抛掷手中花到他身上,他原本悠游无谓,结果被砸得不知所措。

等到了南郊山墓,还没吵完的帝相两人提着酒从马车里出来,便惊讶地发现车头堆满了各种花,听谢漆解释,两人笑得酒壶乱碰,唐维还伸手摸了摸谢漆易容后的脸:“我掷果盈车的弟弟,怎么就被个塞上的野熊拱了,真是能把人气倒立。”

暴君不甘示弱:“你男人不也是塞上的大块头?袁鸿那家伙没投军前还是土匪呢!怎么严于待人宽以律己了,快撒开你那爪,别碰我当家的,谁跟你是弟弟,滚滚滚,快倒立去吧你。”

他把酒全提到左手,右臂一伸搭在谢漆肩上,笑得好不贱嗖:“当家的,我们快走,不理某些和枕边人天各一方就见不得其他夫夫好的瞪眼货。”

唐维牙根痒痒,吵不过便揭短,到底是在北境一块长大的战友,从少到青十九年,他十六岁时就当了北境军的狗头军师,军威加年长几岁,从前便是高骊张辽等人口头的大哥,说高骊一句臭弟弟还真当得起。

高骊前半生的糗事,唐维搜罗搜罗就有一大筐,过去的蠢笨不可更改,暴君听得羞愤,吵吵嚷嚷地去捂住谢漆的耳朵,拒绝黑历史灌入心上人的耳中。

谢漆竖耳歪头,手里拎着装满花朵的篮子,边爬山边认真地听唐维口中的北境趣事,话不多,笑不少。

暴君吵归吵,不时灼灼盯着他,谢漆散漫随意地望着山景,雾一样的眼神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山墓幽静,三人先去了戴长坤的坟冢前,唐维方才吵得利索,扫墓时哭也哭得利索,他敬重的长辈多,死的便也多,感性一泛滥哭也哭得豪迈,哭罢还不忘把高骊臭骂一顿。

暴君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唐维哗哗哭,他嘿嘿笑:“老头,你不容易啊,在云国兜了一圈才回来,但你也是厉害,没想到那么多人惦记着你,年轻时人缘很好吧?不过人缘再好托梦时也别托错人,有什么需要的记得先托梦给我,您老要什么我都能搜罗来烧给你。”

谢漆看着墓碑,在心里同这位素未蒙面的师伯打招呼。

扫完墓,三人登高望远,落叶满山头,菊花酒温醇不烈,唐维疏于锻炼,大清早爬山吵闹到傍晚,喝了半壶酒后,很快累得靠着谢漆睡着了。

谢漆拈着菊花嗅着酒,似是被唐维的困意感染,数夜难眠的紧绷精神一放松,竟然低头打起盹来。

不知是否因方才暴君在坟前说的话影响,他竟然在短暂的小憩里恍惚地梦见了戴长坤,和他的师父杨无帆。

梦中,两个上一代的影奴腰间佩长刀,一刀名玄坤,一刀名玄帆,二人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模样。

玄帆清瘦些,神情冷冷淡淡,唯独一双眸子清亮得压不住意气。玄坤则高大热烈,神情活泼明快,摸着下巴亮晶晶地打量谢漆。

打量罢他扭头和玄帆说话:“你把崽带得好像你啊。”

谢漆在梦中轻笑:“师伯,我还有个师弟,叫青坤,人和名字都像师伯你,师父特意教养的。”

玄坤兴趣盎然地逮着玄帆问:“真的吗师弟?”

玄帆摇头,伸手来摸谢漆的发顶:“小漆。”

杨无帆是养他长大的师父,也是幽帝高子固的影奴,是奉命烧杀睿王府的刀。

理智督促他应避开,恩情让他低下头,任由玄帆和玄坤一起摸他的脑袋。

谢漆低头问:“师父,师伯,你们有什么愿求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定去办。”

玄坤笑道:“到了梦里还在顾他人啊,乖乖崽。”

谢漆失笑。

他们一块问他:“谢漆,你自己的愿求呢?”

谢漆抿着笑意沉默良久,在他们的催促里回答。

“我的愿求都实现了。上至霜刃阁的未来,下至小伙伴们的来路,生者都在昂扬向前,逝者荣归史书,我看着他们,喜悲都是慷慨的。如果重生是一次纠错机会,即便我现在忘却了不少记忆,我也确定我抓住了机会,前世负我的,今世被我推向不得善终,前世我憾的,今世我尽力得了圆满,这是一次我再无所求的满意新生。”

唯一想求的求不来,自然是再无所求了。

头顶传来叹息,玄帆还轻拍着他发顶,玄坤却已自来熟地捏他脸颊。

忽有清风来,梦境消散,谢漆慢慢睁开眼,看到挨在身旁热烈的暴君,脸颊有不明的触感,必是他方才偷摸扰人清梦。

暴君见他醒了,挨过来卖乖:“唐维重不重?重你就靠我。”

谢漆摇头,把唐维脑袋托好,拎起酒试探着递给他:“喝么?”

暴君捏住鼻子瓮声瓮气:“不喝,这是我要戒掉的另一样上瘾东西。”

“酒不烈。”

暴君摇头如拨浪鼓:“不行不行。”

谢漆调侃:“定力这么好?”

“不好不行啊。”

谢漆便笑:“那属下代您喝吧。”

暴君痴怔地看着他饮酒,喉结滚动时衣领微动,白皙的原本肌理若隐若现,极度馋人。黄昏洒在山坡上,秋风打翻酒中薄愁,他喝着酒,眉目清软,给了他缱绻的错觉。

趁着唐维枕在谢漆腿上呼呼大睡,他凑近而去,趁谢漆不注意,又亲了他一下。

没有饮酒,他就醉了。

谢漆看向他,用药水改变瞳色的蓝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暴君看不出眼神,只是按捺着乱撞的心动,用气声和他打商量:“天泽宫的大门还没装好,你今夜不要在门口守,回来住好不好?你以往一直在天泽宫住的,你不在,那里空得厉害。”

谢漆微笑:“天泽宫确实空了一些,明天叫踩风布置一些北境风物填进去,好吗?”

“不好,要是我不小心碰坏摔坏了,你不得嫌我败家啊。”暴君不错眼地看着他,看感到口渴,“我只想你接近我一些,不要总和我划清界限。谢漆,离我近一点,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们重头开始,你不要连个开始的机会都不给,你干嘛守寡呢?你看,我在这儿,高骊就在这儿。”

“守寡”?

谢漆感受到了一种荒谬的滑稽,于是又轻笑了:“陛下,别闹了。”

他语气像哄大动物,不像冷硬的驳斥,温柔得让暴君错觉两人之间横亘的天堑消失无形,于是他低头,牛嚼牡丹似地与他接吻。

谢漆脊背悚然,紧闭牙关用手肘推开他的胸膛,不等他醒神便摇醒唐维。

唐维睡眼惺忪,还没清醒就被谢漆的一声哥叫得通体舒心:“哥,太阳下山了,我们回去吧。”

唐维醒了大半,乐呵呵地爬起来伸懒腰:“回!今天出来真是身心舒畅,等下次休沐,我们再一块出来啊。”

谢漆没应,只是喝尽壶中余酒。

*

是夜回宫城,谢漆先为暴君洗去脸上的易容,看着高骊的脸在手下一寸寸地显露出来,好似看海市蜃楼。

谢漆脸上易容还未洗,只顾着垂眼看他。

他看着暴君越来越与高骊重合的眼神,神情,小动作,时间似乎真的能抹平一切,这才没多久,两个不相同的灵魂便要一寸寸地重叠了。

命运赠与谢漆第二个恰如其分的爱人,他可以妥协,为了趋利避害,他也应该妥协。

“谢漆,你还生气吗?生气的话尽管打我,你别憋在心里。”

暴君还在为黄昏的吻而惶惑,轻轻地拉着他的袖子讨好。

谢漆回神来,心中荒草飞长,他轻笑着摇摇头,单膝跪在他面前:“没有生气,陛下,臣有一事想提前向您上报。”

“你起来说,怎么私下还这样。”暴君去扶他手肘,“再动不动行礼我就跟你生气了哦。”

“以后一定不惹陛下生气。”谢漆温声,“陛下,臣明年想去东境述职。”

暴君猛然抓住他的肩膀,足足楞了半盏茶,谢漆也一动不动。

“为什么?”

“如今九月,陛下的心瘾已戒得很好,到明年的时候,料想您会恢复得更好。长洛有各臣,东境才是多事之地,那里更需要人手,臣想去那建功业。而且因着许开仁在东境,方贝贝也想调过去,好和他的许先生种地。”谢漆用轻快的语气说着,“我过去了,和他作伴也很有乐趣。”

暴君舔过干涩的嘴唇低哑地追问:“作伴为什么不和我?绛贝不是有夫之夫吗,我才是最该和你厮守的。”

谢漆沉默地笑了一会,轻声问他:“陛下,你喜欢我吗?”

他急得哆嗦:“我很喜欢你。”

“我们相识的时间很短,经历的事不多,比起因为皮相而生出的喜欢,”谢漆看向他,不带困惑地阐明事实,“你不是更怕我吗。”

“胡说!”

“你若不怕,何至于怕到下意识想回北境。”谢漆肩膀被他攥得生疼,依然纹丝不动,“那条黑石吊坠,让你怕得辗转反侧。”

暴君身体剧烈地哆嗦,瞳孔放大如盲人无焦距的眼,紧张得话都不利索了:“你……去护国寺了?”

谢漆没来得及细思吊坠与护国寺的关联,直觉先点头:“是。”

暴君攥着他肩膀的双手骤然青筋暴起,连日来积累的忧惧一股脑地爆发,感知力被惊恐冲刷得迟钝,他掐着谢漆的脖子抓到身前来,粗鲁地又攥又掐:“你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还有一颗念珠,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只想着离开我?”

谢漆忍痛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他一字一字地咀嚼,恍然明白了什么,浑身的血液全部逆流冲刷到眼眶里,滚烫得如同溃堤。

他再听不见世间的声音,只知本能地握住掐着自己脖颈的手,小动物一般低头,竭力去蹭那令他窒息的大手:“能把那颗最后的天命念珠给我吗?”

“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高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