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合上门离开,但听脚步声并未走远,都在外面候着,其中还夹杂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其主人应当是气血浓厚的武者,看样子是跟随屋里的这紫袍男子而来。
男子身上紫气升腾,陆风早已经知道来人的身份,但并未在意。
倒是那男子多看了陆风几眼,见其气质不凡,举手投足间不似普通人,便不动声色地看向纪明悟。
纪明悟方才从陆风的神情就已经知道,陆风并不介意与皇帝同坐,想来也不会介意与其交谈几句,便拱手道:“陛下,这位先生是臣家中长辈,今日刚到王都。”
闻言,刘乾愣了一下,仔细看看陆风。
见其知道自己是皇帝后依旧是那副淡然自若的神情,没有其他人那样的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便高看陆风一眼。
“朕瞧先生还年轻。”
怎么看纪明悟这五十多岁的容貌都更像长辈,不过想到百姓家中多子,有的人甚至比自己的小叔还要年长几岁,如此看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想到如此年轻就能养出这一身沉稳儒雅的气质,便觉陆风不是碌碌无为之辈。
“先生如今何处高就,为何没在王都听说过先生这样的人物?”
见陛下起了爱才之心,纪明悟略显尴尬。
“陆某闲散人一个,喜好四处游历,不曾在此常住。”陆风百无聊赖地将书收起来,放到一旁。
“原来如此……”
刘乾惋惜地呢喃一声,“原来是常在外游历,那想来是见过不少奇人轶事的,难怪……”
难怪见到他这个皇帝不曾有一丝寻常百姓该有的情绪表现。
“真是羡慕先生,想来那三大皇朝先生都去过,说不定还见过不少得道高人吧。”
听出刘乾话中的艳羡之意,纪明悟不禁在心中叹气。
刘乾如今三十多岁,登基十来年了,他这前半生一直在为担负起江山社稷做准备,年纪尚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登基后更是连皇城都鲜少离开,从未拥有过同龄人有的简单快乐。
陆风饶有趣味地抬头看向刘乾。
刘乾与那清明的眼神对视上,不禁心中咯噔,不自觉挺直了腰板,仿佛回到了被拷问学识的时候。
“确实见过不少修真异士、山精鬼怪。陆某去过大祈,到过大贞,也游历过赤燕这样的王朝,同鬼神打过交道,踏足过地府……陛下可是对这些感兴趣?”
对刘乾他们来说,陆风的话有些骇人听闻了。
前面还好,只是说着说着就有点不切实际,听着十分虚假。
刘乾因此对陆风的好感下降了一分,不过他身后的那个修士却是眉头越来越皱,走神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明悟对陆风的本事早就有所认知,对陆风说的话也深信不疑、习以为常,对此并没有露出一丝情绪变化。
“先生不妨说来听听,这一路究竟遇上了什么。”
可是刘乾忍不住,他倒是想听听陆风这话中的真假。
他虽没有离开过王都几次,但是作为一国之主,那也是耳听八方,自认能辨别出陆风话里的真假。
而且若是从前,能看见山精鬼怪并不奇怪,但是自从地府出现后,这些东西就很少出现在世人眼皮子底下了。
更别说是与鬼神打交道,就是他这样的一国之主想要见这王都的城隍那也是十分不易的事,更何论是踏足地府。
你找得到地方吗?
纪明悟知道刘乾在想什么,不禁暗道:你这回真是问对人了。
陆风也不在意他在的想法,端过一旁的茶杯,喝了杯暖茶后将经历过的缓缓道来。
“陆某遇见过水泽精怪、山野鬼魅,见过能口吐人言的青牛,哄骗凡人的猛虎以及潜河过江的黑蛟……”
见陆风越说越多,许多都是刘乾没有听过的,刘乾也辨不出真假,急忙打住,“那先生说的踏足地府,与鬼神打交道具体是如何?”
“地府鬼神众多,陆某便捡其中一个道来。那是陆某游历到赤燕之时遇见的一个鬼物,当时对方还不是城隍,相反,那是为祸一方的厉鬼……”
闻言,刘乾身后的修士没有忍住开口道:“能被敕封为一地城隍的,无不是德高望重、积德行善之辈。这为祸一方的厉鬼怎么可能会成为城隍,得百姓香火!地府绝对不会容许有这样鬼物存在!”
这修士语气微微激动,此话倒像是不许陆风诋毁地府一般,被刘乾看了一眼后才闭上嘴不再开口。
不过刘乾转头对陆风道:“这也是朕想问的。”
他此刻自认是抓住了陆风的错处,语气都上扬了几分,同在课堂上指出教书先生的错误那样有成就感,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陆风倒也不恼,反倒温和的笑着,从这修士的三言两语中,他能感觉到地府的威信已经深入人心,世人对地府的信仰、畏惧、敬重达到了一个顶高的高度。
世人相信它,甚至把地府当作一个照妖镜,能成鬼神的,一定是个好人。受到严惩的,一定是一个穷凶极恶之辈。
可见如今地府的存在已经无可取代了。
满打满算地府也才出现不足四十年,这样的成功真是难得。
欣慰之余陆风道:“这自然是与这厉鬼生前的行事有关。”
陆风说的是鸣章县的常德银,这是一个十分典型的城隍形象,善恶都集于一身,在众城隍中十分少见。
都说商人奸诈狡猾,在士农工商中排在末位,常德银此人也是一副大腹便便的商人模样。
可是他生前所行之事谁人不称赞一句勇猛侠义,只是结果并不好,沦落厉鬼走上歧途,对此谁人又不说一声可悲可叹。
好在后来遇上陆风,终于得来一个赎罪的机会,成为宫巡缮刀中鬼物,跟随他四处捉鬼救人,在兖州府大劫时也不曾退缩,多年积攒这才有了这个城隍之位。
陆风语气温和平缓,说起故事也是娓娓道来,几人不自觉地沉浸在故事中。
炉中木炭上已经悄无声息覆盖上一层灰白的柴灰,旁边烛台上的蜡烛燃尽大半,蜡油顺着烛台流下,仿若无声垂泪。
刘乾、纪明悟以及那个修士听到高潮处也不禁感叹故事中的人命运多舛,让人惋惜。
“虽是商人,但是却有侠肝义胆之举,实在令人敬佩。”
“如此说来,他能得一县城隍之位也是情理之中。”
刘乾此刻已经忘了他问陆风这些故事的初衷。
纪明悟看他完全沉浸的模样微微一笑,觉得刘乾虽然已经称帝好长一段时间了,但是听一个故事就立场不坚定,看来还需历练。
当然,对方是陆风,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不知不觉夜就深了,门外大雪已停,堆满院的雪泛着冷冷寒光,刘乾得回皇宫了。
“每一次出宫都觉光阴似箭,这次更甚,”刘乾对陆风道:“先生说的故事深入人心,见识更是常人所不能及,真不考虑入朝为官吗?”
陆风微微一笑,“陆某闲散惯了,不过陆某这里有一本记事用的手札,陛下若是喜欢这样的故事,陆某就将它赠与陛下。”
刘乾闻言眸光一亮,游记他也看过许多,但是感觉都不如陆风说的有趣,想来手札中的故事也不会逊色,随即连忙接过。
“也罢,”刘乾收到东西,也不再提入朝为官之事,对着纪明悟微微拱手,“学生告辞,先生留步。”
私底下,刘乾经常这样称呼纪明悟。
目送人走远消失在夜色中后,纪明悟才转身看向陆风,“多谢先生。”
陆风负手而笑,“他是你的学生,做先生的,送小辈一个见面礼而已。明悟啊,你这个学生教的不错,是个好皇帝。”
“也是先生教得好。”
“你这自夸一点都不隐晦。”
“那也是先生教得好!”
“哈哈哈哈哈。”
得到陆风的夸奖,纵使年过半百,纪明悟还是会因为这句话感到开心,他抬脚跟在陆风身边,提着灯笼照在陆风脚下,两人一起穿过廊檐,迎着雪色往内院走去。
管家远远看着,感叹:“老爷好久没有这么笑了。”
……
回皇宫的长街上,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刘乾借着雪色艰难地看着手札上的字,又因看不大清楚而百抓挠心。
这时,那修士突然掀开马车帘子,焦急到忘了行礼。
“陛下,纪相大人不是孤儿吗?哪里来的长辈?”
闻言,刘乾拿书的手顿了一下,头猛地抬起来。
纪明悟的身世并非什么秘事,朝中大臣和民间百姓都知道。
可要细说起来,纪明悟也是有位长辈,而这位长辈,跟在纪明悟身边多年的刘乾最是清楚。
那便是纪明悟的先生。
方才纪明悟也是这样称呼那个青衫男子的。
可是……被纪明悟念了几十年的先生,又怎会如此年轻。
“传闻,纪相是仙人的弟子,虽然不得其证,几十年了也没有见过那所谓的仙人,但是……”
纪明悟确实随身带有一支竹笔,听说是个法宝,而且方才陆风的言行举止、游历所见之事,包括说的鬼神地府,这都不是一个寻常读书人能看见的。
“莫非,那先生就是销声匿迹许久的仙人?!”
“臣看八成是,”修士道:“我从看见那先生的第一眼就觉得奇怪!先生身上毫无异样,气息朴实如凡人,但是先生本身看着就不普通,谁敢相信如此儒雅平和的人身上居然没有一丝文气、修真气甚至是红尘中的烟火气。”
越说,那修士越发肯定陆风就是仙人。
种种迹象也表明这个可能性很大。
这样的结论让刘乾两人激动不已,回过神后惊讶地发现,他们方才竟然与仙人说上话了,而且……
刘乾看着自己手的书,手指都在颤抖。
“仙人赠我宝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