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盯着自己被挣开的、空空荡荡的手掌心, 萩原研二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收回手,视线扫向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警部补。
微微扬唇, 萩原研二浅笑了一下。
“不是说分别检查了三个人的随身物品吗?”若无其事地, 萩原研二温和地提醒对方,“麻烦您介绍一下其余的发现吧。”
看着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看上去一副随时可能会昏厥模样的矢目久司,犹豫了片刻后, 警部补先生终于还是在松田阵平不太高兴的催促声里,暂且忽略掉矢目久司这边的情况,整理了一下思路之后, 开始继续介绍另外两人的随身行李。
“当我们在203房间里、单独对中治加奈子小姐进行询问的时候,我注意到,对方的眼神非常飘忽,并且在跟警方对话的期间,视线不断朝着办公室沙发后面的壁龛柜位置偷瞟。处于负责任的工作态度,我们立刻中断了问询、找来鉴识课打开了那个壁龛柜子。”
这样说着,警部补先生重新拿起相机, 按住按键飞快往后翻了翻,调出了一张刀具的近距离特写照片。
“——刀尖角度大于60厘米、刀身长度超过15厘米,这很明显是一把管制范围内的危险种刀具。”
注视着华丽的刀柄、以及刀身上繁复瑰丽的雕刻花纹, 松田阵平迟疑了一下,目光看向矢目久司:“这个……有点像是漫展里,那些二次元爱好者们进行cosplay的道具啊。”
捏了捏胀痛的眉心, 强打起精神,矢目久司上前两步、凑近看了看。
“……的确, 这种精致程度的道具,应该是特别定制的、出角色时会用到的C服道具。”
萩原研二有些疑惑:“但我记得, 国内不管是漫展还是其他公开场合,都是不允许携带任何有刃刀具的吧?”
“而且根据国内的法律规定,私人藏有刀身超过15厘米的直刀的话,是必须要去政府机关登记备案的……我想说的是,中治小姐办公室里藏着的这把刀,真的能够在市面上流通并且购买吗?”
见到三位东京来的警官都将目光投向自己,警部补先生稍微有点紧张,竭力试图捋顺自己的舌头、磕磕巴巴地大声道:“那、那个!我发现那把金色的刀之后就去调阅了本地警署的登记信息!但是在管制刀具的登记表里,完全没有中治加奈子小姐的这把金黄色直刀的相关信息,所、所以我想……这把刀……也许是中治加奈子小姐非法私自持有的管制刀具……”
说完,很是不确定地,他小心翼翼地用眼角偷瞄了三位警官一眼。
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都皱起了眉,矢目久司则是在短暂的思索之后,轻轻开口。
“——根据刀刃处花纹磨损的程度来看,这应该是专门找人定制的金属无刃刀具、却在收到刀具后进行了开刃处理后,这才导致了刀具的刀刃处花纹出现一定程度的磨损。”微微顿了一下后,矢目久司继续道,“这样一来,也就可以解释,对方手里为什么会持有这么危险的管制刀具了。”
几人纷纷陷入了沉思之中,二楼的走廊内一片安静。
静谧温柔的阳光穿过窗明几净的玻璃、轻轻洒在了这处滋养罪恶的温巢地面上。红樱吊兰毛茸茸的花朵轻轻从悬挂的花盆内探出头,沐浴着阳光、一晃一晃地,在二楼铺设着的深棕色地毯上,留下一团团毛茸茸的阴影。
很快,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警部补先生继续按动相机按钮,调出另一张照片,指给三人看。
“——这张死者正田裕贵的照片,是在中治加奈子小姐办公室的抽屉里找到的。我们找到它的时候,照片就已经呈现出这样残破的状态了。”
矢目久司等人纷纷低头,视线交汇的正中间、也即相机屏幕之上,出现了一张被划烂了脸孔的单人偷拍照片。
三人之中,空间思维能力最强的松田阵平尝试着在脑海里还原了一下照片里那人的五官。
片刻后。
“——这果然就是正田裕贵的照片吧?!”
盯着照片里模糊的脸型轮廓,松田阵平跟记忆中死者的面庞进行了对比,紧接着很是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就是他!下巴中间有着一条竖沟,这是很典型的颏裂缺陷!这张照片里的男人、绝对就是死者不会有错了!”
薄绿色的眼眸微微眯起,矢目久司若有所思地说:“案发当时,中治小姐看到我的证件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似乎有点奇怪……”
萩原研二很快也想起一处细节:“之前我曾经问过她有关201房间的问题,但被很粗鲁地打断了,当时中治加奈子小姐的反应很不友好。现在想想,也许这把刀,就是中治加奈子小姐为了死者正田裕贵所准备的、也不一定呢?”
端详着那张被人反复用道具划烂了脸的照片,松田阵平沉思片刻:“那么,依照现在的结论来看,根据矢目那个什么什么犯罪定律的说法——准备了刀具想要杀死正田裕贵的中治加奈子,事实上,也不可能是这起勒颈致人死亡的凶杀案件的真凶了吧?”
“这样一来,三名嫌疑人已经排除了两个。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将怀疑的重点,全部落在最后那名关系人的身上了。”
“那个人,我记得他是叫做……”
“——上治健介。”
“对!就是他——!”松田阵平一砸掌心,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时,正好看见矢目久司腰身板正地伫立在走廊中、某个被阳光所眷顾的角落之中。
他似乎是在沉思,又好像仅仅只是在沐浴着阳光。那张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脸微微扬起,淡金色的暖阳洒落在他的脸上,将矢目久司眉眼间的郁气和病气一并稍稍驱散了一些,那双如同琉璃一般剔透明净的薄绿色眼珠,就这样被暖阳浸透,好像下一秒就会融化在那片熔金色的海洋之中。
松田阵平是个直觉系的生物。不止他身边的朋友们这么认为,就连他自己也很赞同这个说法。
所以,此时此刻。
望着分明站在阳光之下、但整个人却仿佛单薄到下一秒就会飘散如烟的身影,松田阵平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下意识便伸出了手,一把攥住了小伙伴骨骼分明的手腕,将人揪回了自己的身边。
迎着矢目久司微微有些茫然的目光,松田阵平沉默了一阵,忽然抬起手、微微握拳。
下一秒。
邦——!!
“啊、痛——”
呆呆地捂住自己的额头,虽然表情依旧平静,但矢目久司看向松田阵平的眼神里,却是带上了一丝丝的委屈。
“……为什么打我。”
没好气地,松田阵平身上,很粗鲁地搓了一把小伙伴毛茸茸的脑袋瓜,凶巴巴地吐槽。
“你是不是有病?嫌自己太白了是吧?就站太阳底下硬晒啊??”
听到这话,原本还想谴责幼驯染对小伙伴使用暴力的萩原。研二连忙凑了上来,伸手摸了摸小伙伴的脸颊。
“有点热哎——”
当即,萩原研二谴责的对象立刻变成了自家某只不省心的小伙伴:“小矢目,你刚才在太阳底下晒了多久啊?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虽然太阳还不算太毒——但以你这个身体素质来说,晒这么久也是会中暑的耶!”
“?”
矢目久司陷入一阵迷茫之中。
——身体素质?
我什么身体素质?
单手能撂倒四五个壮汉的身体素质?还是能单手换弹、五百码开外一枪爆头的身体素质?
就是说,不是所有的漫画家都是居家系的虚弱阿宅啊……
矢目久司有些无奈地躲开小伙伴试图摇晃自己肩膀的爪子。
——「我身体很好的,不用担心这一点。」
他原本,是想要这么说的。
但就在他喉结滚动、话语已经涌到嘴边的瞬间,矢目久司却是忽然微微怔住了。
他忽然想起,就在半年前,他们三人还一起去了草津的滑雪场学习滑雪。在那个时候,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分明还夸奖过他的运动神经来着。
“……”
眸光微深,矢目久司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腹侧。
果然,下一秒。
两名警官先生的神情,立刻就变得有些紧绷。
萩原研二悄咪咪瞪了松田阵平一眼,很快便贴了上来对着矢目久司一阵嘘寒问暖。而松田阵平的脸色则是微微有些心虚,低头看向自己刚刚敲过矢目久司额头的手,神情略显狐疑和无措。
哦呀。
薄绿色的眼眸缓缓眯起,矢目久司的眼里,缓缓流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秘密的囚徒,好像已经出现了。*
片刻后。
收敛好面上多余的神情,矢目久司的面色恢复成往常那样的平淡,视线望向同样目露关切神色的警部补先生,很快接上之前的话题。
“我可以去找那位上治健介先生谈谈吗?”
他温声询问。
“——我稍微,对那位先生有些好奇呢。”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警部补立刻点头应允。
“当然!”
——————
矢目久司进来的时候,屋里的灯光大量,那位被警方重点关注的上治健介先生则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办公桌对面的木椅上,脸上没有分毫不耐,就好像早已经习惯寂寞了似的。
“——上治先生。”
突如其来的声音,似乎打破了室内的某种平衡。
上治健介微微抬起头,看清楚来人的长相后,微微点了一下头,很快便从木椅上站起:“您好——请问您是警官先生吗?”
两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看着对方放弃了更加柔软的沙发、依旧规规矩矩地坐在办公室对面的木质桌椅上,矢目久司想了想,并没有做到对方对面的办公椅上,而是就近在沙发上落座。
“算是吧。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有些歉意地冲矢目久司笑了一下,上治健介按住鸭舌帽的帽檐、将帽子往下压了压:“啊、是这样,我接到贵方传讯的时候,出租屋里正好在炖汤,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汤也快要烧干了……如果这边还有需要我配合的事的话,我能不能拜托房东太太帮忙关一下火、以免给邻居造成困扰呢?”
——言下之意是,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尽快放他走。
矢目久司听懂了对方的话里的深意,但却故作不知,只是很温和地安抚上治健介道:“没关系的,上治先生,这一点请不用担心——警方这边申请了搜查令,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也快要赶到您家里了,如果发现厨房出现明火的话,他们会立刻扑灭并且帮您关掉煤气阀的。”
闻听此言,上治健介脸上的神色微微起了一些变化。
话音落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矢目久司望着上治健介的面容,语带关切地道:“啊、对了,还未请教您目前的工作……?”
抿了一下唇,上治健介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很抱歉,让您失望了,我目前只是个无业游民……”
矢目久司理解地点了点头,宽慰道:“经济萧条的大环境下,找工作确实是件比较困难的事,上治先生不必太过——您很热吗?”
望着对方握着手帕、不断擦拭着脸侧汗水的模样,很是体贴地,矢目久司询问了一声:“需要把房间里的空调打开吗?我记得这家店似乎没有使用中央空调,按理来说,办公室的独立空调是可以直接打开的。”
这样说着,他站起身,走到柜式空调的正前方开始摆弄。
片刻后,很遗憾地,矢目久司摇了摇头。
“我对电器这方面稍微有些苦手呢……”
上治健介连连摆手:“没关系的、警官先生,这样就好,您不必费心了——”
“——好像是有点热,”抬手凑在自己的脸颊边轻轻扇了扇,状似无意地,矢目久司打断了对方的婉拒,随后微微偏过头,像是发现了什么让人吃鲸的事一样,有些惊讶地开口,“上治先生,您在室内也要戴着帽子吗?”
“如果感觉到热的话。”
薄绿色的眸子轻轻眯起,矢目久司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躲避床边那束直射眼睛的太阳光线。
“为什么不把帽子取下来呢?”
“……”
望着上治健介骤然僵硬的神色,矢目久司歪了歪头,视线从上到下扫视了上治健介一圈后,温声建议道。
“——如果感觉到热的话,这件卫衣,要不要也脱下来呢?”
在一片沉默之中,矢目久司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空气的凝重,继续若无其事地轻快道。
“其实我这个时候进来,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问完之后,您的去留我便管不到了。所以您看,要不要配合我一下?”
嘴唇蠕动片刻,上治健介沉默了好久,但最终还是很小声地答应了下来。
“……您问吧。”
“听说您曾经是正田裕贵接待的顾客?”
将帽檐压得更低,上治健介低声道:“……是的,我曾经在他的介绍下,在这里租过车子。”
看不清上治健介的神情,矢目久司也不怎么在意,只是像模像样地翻动着手里、那本找千岁市警察借来的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你们之间,似乎产生过一些不愉快?”
“……还好,只是针对合同的条款产生了不一样的理解,但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吗?”矢目久司翻了翻笔记,“官司失败,你不得不找上极道组织、借了一大笔高利贷,连同赔款加上律师费,一共支付了正田裕贵七千六百八十四万,并在去年三月与妻子离婚、移交了女儿的抚养权。”
肩膀狠狠一颤,上治健介缓缓低下了头颅。
但矢目久司的声音还在持续从沙发那边传来。
“辗转多地后,你最终来到千岁这座改变了你整个人生轨迹的城市,在这里定居下来后,便从此销声匿迹,与过去的朋友完全断绝了联系。”
望着上治健介瘦削的厉害、且略微有些佝偻的身躯,矢目久司顿了顿,忽然问。
“——很辛苦吧?”
上治健介瘦骨嶙峋的脊背,忽然猛地一震。
“我跟极道组织有过一些接触,”漫不经心地翻动着笔记本,矢目久司头也不抬,淡淡地继续道,“那些人几乎没有任何人性可言。他们出借高利贷的目的,也从来不是帮助别人渡过难关。”
“——他们想要钱,想要更多的钱。”
“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那些人会像沼泽里蛰伏的蚂蟥一样,一旦有人踏入这片泥沼,就会凶猛地扑咬上去、狠狠拔在你的动脉血管之上磨牙吮血,直到吸干你最后的一滴精血后,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矢目久司的语气很淡。
“只有你一个人,在已经失去了能够支撑自己勉强还清债务的工作的前提下,你根本无力支撑他们的贪欲。当发现你已经无力支撑高利贷的时候,除了逼着你卖血、捐肾,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已经离异的妻女。”
“想要杀了他们吗?”
低柔润滑的声音,就好像恶魔贴在耳畔的呓语。
上治健介肩膀哆嗦得更加厉害了。
“上治先生,您是有想过,跟那些渣滓同归于尽的,是吗?”
没有得到回答,但矢目久司就好像本身也不需要什么回答一样,依旧用那样平淡温和的声音继续道。
“可他们是一个暴力团伙,IT行业出身的你,又怎么坳得过他们呢?”
“万般不幸加诸于身。当没有勇气朝着强者挥刀的时候,人往往会将自己的怨愤和不甘,倾泻向与自己力量差距不大、甚至更加弱小的对象。”
注视着上治健介抖如筛糠、似乎随时可能崩断最后一根神经的模样,矢目久司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说出的话,却仿佛凛冬最最冷酷的、那一捧夹着冰刀的雪风。
“现在,愿意摘下帽子了吗?”
“——摘掉它,露出那把你早已挥出的、害你平静温馨的生活彻底破碎的罪魁祸首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