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沉默持续了很久。
寂静的203室内、在那股令人压抑的静默气氛里， 仅有的两人几乎能清晰地听清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一个越来越急，一个却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波动。
矢目久司从来不是什么急躁的人，但今天是个例外——长途的奔波、未愈合的伤势、额间隐隐的热意、还有抽痛不止的眉心……他曾经遭遇过比现在更加绝望和艰难的处境， 他当然知道该怎么调节情绪。
但痛苦不一样。
它不是一种情绪， 而是一种毒，一种无法被人分担、亦不会就此止歇的慢性毒素。
除了死亡之外，能够对抗痛苦的唯一解法， 就只有忍耐。
忍耐痛苦对矢目久司来说并不是难事，甚至司空见惯，但……
——如果是为了跟这起无聊透顶的案件真凶周旋、来勉强令自己忍耐， 那么这种忍耐通常会被他定义为无意义的。
而恰好，矢目久司从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预留给对方的耐心即将告罄，双腿轻轻交叠、腰身后仰，矢目久司很随意地倚靠在了柔软的沙发靠背上，面上温和的神色迅速被专属于冰酒的危险感和阴郁感所取代。
“上治先生，你拥有着高知背景，所以我想， 你应该能听懂我的意思——自己说出来、和被我点破，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而做出了不同选择的你、能够得到的待遇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虽然这个房间里， 除我之外，目前并没有其他的警员在场，但你可以先看看这个——”
微抬起手， 矢目久司捏住一枚别在自己衣领上的方形器材、冲着面色一片空白的上治健介晃了晃。
“执法记录仪，听说过吗？我作为本职不是刑侦警察的警种， 在外地想要参与进刑事案件、且独自跟案件关系人亲密接触的话，必须要在佩戴上这种东西之后才可以进行的。也就是说， 从进门开始，你的一举一动，不只是被我看在了眼里，同样也会被镜头那边的警官先生们看在眼里。”
“高利贷的债务凭条是你自愿签下的，这一点我不可能帮你凭空抹除，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我能向你保证，那些专门负责高利贷催债的极道成员，他们最擅长使用的那些腌臜的骚扰、甚至侵害手段，绝对不会被施加到你的前妻和女儿身上半点。”
“——这是我能为你做出的、最有诚意的承诺了，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这句话说完，矢目久司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就这样静静靠坐在203室的待客沙发上，用那双分明不带一丝恶意、但就是莫名让被他盯上的人头皮发麻的平静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面露挣扎之色的上治健介。
五分钟后。
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关窍，上治健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微微抬起脸，将快要压到自己上眼睑的鸭舌帽微微向上顶了一下。
他第一次如此坦然，就这样毫无回避地迎上了矢目久司的目光。
“……我总以为，警官先生都是绝对不会骗人的。”
上治健介的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困在沙漠里、三天没有接触过任何水源的遇难者似的。
注视着对方平静的面容，矢目久司想了想，并没有把话说的太满。
“正常情况下来说，不会。”
毕竟，就他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讲，不管是公安部还是公安厅，那群如同鬣狗一样的公安警察，都是没有任何信誉可言的无耻家伙，熟练撒谎对他们来说、仅仅就只是职业生涯的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技能罢了。
静静凝视着矢目久司的眼睛，过了一阵后，上治健介突然抽动着嘴角、露出个略显畅快的僵硬笑容。
“差一点……”
“就差一点，就被你给骗过去了啊，警官先生。”
上治健介的眼睛是亚洲人中最常见的深黑色，当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深沉浓郁的色泽会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两个干枯掉的、黑洞洞的水井井口，显得那样平静、缄默、且无机制。
眼眸微眯，看着精神状态明显不太稳定的上治健介，矢目久司没有选择立刻开口、再说些什么话去刺激对方。
但上治健介好像也不在意矢目久司出不出声。
他只是略带了点得意地，将嘴角的弧度裂的更开、更夸张，就好像是识破了反派阴谋诡计的、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一样，就这样毫不避讳地站在反派的面前，高谈阔论起对方失败的缘由。
“——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们也会保护美智子的，是不是？”
他笑了起来，语气很是笃定。
“钱是我欠的、字也是我签的，而我在之前就已经跟美智子和平离婚了，所以说，从法律意义上来讲，我和美智子、还有我的孩子，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瓜葛。而作为普通市民来说，你们是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去保护她们的，我说的没错吧，警官先生？”
“你想要骗我——”
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上治健介哑着嗓子笑了两声。
“不过，我可没有上当啊，警官先生～”
“这一场博弈，你可是一败涂地了哦？”
关于这一点，矢目久司无法否认，因为事实的确就像对方所说的那样——警方有这个义务去、保护他那没有做过任何违反法律事情的前妻和女儿。
只要她们还是日本的合法公民一天，当放贷人找上门、企图通过暴力手段催债的时候，她们就会享受法律的保护的一天。
但……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面上表情没有丝毫迟疑或者动容，矢目久司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靠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显得沉静，且笃信。
迎着上治健介好整以暇的微笑，矢目久司扯了一下唇角，蓦地，蠕动唇角，用口型无声地拼出了一句话。
「——你就不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吗？」
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上治健介看向矢目久司的眼神终于带上了一丝怔忪。
像是第一次见面似的，他的目光环绕着矢目久司，上上下下地不断打量个没完，眼神里满是警惕，以及一点点的藏得极深的焦躁不安。
过了好半天，注视着矢目久司脸上纹丝未动的平稳神色，上治健介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你到底是谁？”
漫不经心地卷了卷围巾下摆的小穗子，矢目久司淡淡地随口应道：“嗯？我不是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吗？我是个非刑侦领域的警察，不过因为运气不太好的关系，在刑侦这个方面有着一定程度上的经验……以上。”
上治健介的眼里明显流露出了一抹质疑。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上原本已经稍显动摇的神色很快再次回归平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警官先生。”上治健介微微佝偻着腰身，一双深黑色的眼睛悄悄地在自己宽大帽檐的遮挡下斜眼偷瞄着矢目久司，“……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我也应该回去了——就算是命案，但在没有确切证据指向的情况下，仅仅只是怀疑的话，你们恐怕也是无权继续强行扣押我的吧？”
“的确如此。”
矢目久司轻轻点头，看上去并没有要否认对方话语的意思。
第二次地，上治健介长松了一口气，嘴角缓缓绽开了一朵象征着胜利的微笑。
但那朵笑容才刚刚吐蕊、甚至没来得及舒展开花瓣，就被矢目久司紧随而来的一句话给噎了回去。
“——这么着急走，是想回去洗个头吗？”
“……？”
愣在原地好半天，过了一会儿后，上治健介这才缓缓抬起手、有些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您刚才……是在跟我讲话吗？”
矢目久司扯了一下唇角：“这个房间里除了你和我，还有第三个人吗？——当然，执法记录仪不算在内。”
“……请原谅，我太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吗？好吧。”
话音落下，矢目久司搁下交叠的双腿，很快从柔软的沙发上站了起来。
“作为新世纪跟随着IT技术一起突飞猛进的生物医疗技术，关于DNA这方面，我想你应该或多或少有一些了解的，对吧，上治先生？”
有些不明所以地，上治健介点了一下头，沉默了半晌后，一边谨慎地组织着言辞、一边小心翼翼地偷偷观察着矢目久司的脸色。
“之前……我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似乎有听说东京警视厅方面正在建立公民DNA数据库这件事。从IT方面来看，要建造并且完善DNA数据库，它所需的工程量非常庞大，但从长远来看，这个项目的长线收益显然也是巨大的，是一项很值得全国推广的技术。”
“多谢夸奖？”半开玩笑似的，矢目久司冲微微点了下头，随即很快就重新拿回了话题的主导权，再次提问。
“那么，依照你的认知，上治先生——你认为，在DNA的技术里，能够准确提取到人体细胞的应检物质，都有些什么呢？”
上治健介下意识想要作答，但话都用到嘴边了，却是忽然意识到了不妥，当即按住了帽檐，嗓音微微变得有些低沉和警觉。
“——我想我没必要回答您这些与案件毫无瓜葛的话，警官先生。请您让开、然后放我回家吧——毕竟，不慎把锅底烧穿、引来任何的火灾安全隐患，这对于左右邻居和房东太太来说，都是很困扰的麻烦事啊。”
仿佛没有听到上治健介在说些什么似的，矢目久司仍然保持着不疾不徐的语速，沉稳且平静地继续。
“除了影视剧里最常见的血液、尿液、口腔擦拭物、甚至是带有毛囊的头发之外，还有一种在DNA分析技术中比较常见的提取物。”
一边说着，矢目久司那双从始至终都温润如春潭一般的薄绿色眸子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锐利如刀锋一般的冷峻神色。
薄绿色的寒潭之上，蓦地席卷起一浪浪汹涌而且冰冷的黑潮。
“——今天阳光真不错呢，上治先生。”
“如果说，穿着内衬和卫衣的你会被汗水打湿衣服的话，那么穿着职业三件套的死者正田裕贵先生，在今天中午的时候，恐怕也同样被热得满身大汗了吧？”
短暂怔愣之后，上治健介很快理解了对方话里的深意，原本古井无波的面色瞬间狂变。
“已经发现了吗？”
矢目久司的嗓音依旧温和，似乎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的尾音里始终都会含着三份不知真假的淡笑，但只要瞧上一眼他那张毫无笑意的面容，再去听这样特殊的音色时，不管怎么听，都只会给人一种诡谲阴冷的战栗感和如芒在背的危机感。
“如果从警方一开始传唤你、一直到你进入这个案发现场的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你没能来得及剪掉、或者清洗干净你藏在帽子的那一头长发的话，那么，不出所料，那把你用来勒毙死者正田裕贵的凶器上，应该还沾染着能够验出正田裕贵DNA的汗液才对。”
咯、咯咯……
克制不住的牙齿打颤声，在这间空寂的办公室内悄然回响。
没有丝毫停顿亦或是怜悯，矢目久司微垂着眼睑，稍长的额发轻轻搭在他的眉眼之上，在这张英俊苍白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意味不明的阴影。
“在思考怎么毁掉你那一头长发吗？或者试图用自己的汗水掩盖住头发上沾染的、属于死者的汗液？”
矢目久司歪了歪头。
“——只要不是用漂白剂清洗、或者干脆直接点火烧掉的话，不管你出多少汗，只要警方送检，迟早都能从上面查出死者的DNA哦？”
看着上治健介瞬间面如死灰、瘫软在木椅上万念俱灰的模样，矢目久司缓缓上前，一抬左手，在对方惊恐瑟缩的目光注视下，轻轻按住了上治健介扣在自己头顶、被过长过多的头发撑得微微往上缩的鸭舌帽。
“怎么样？”
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对方那双因为恐惧而极限放大的瞳孔，矢目久司温声继续询问。
“现在，愿意把这顶帽子摘下来了吗？”
一边这样说着，矢目久司的右手很快也跟着抬起，按上了上治健介哆嗦个不停的领口。
“啊、对了，还有这个。抱歉，请恕我失礼——”
指尖轻轻捏着对方卫衣的领口，矢目久司轻轻将衣领往下一翻，很快，衣服里面就露出了纯黑色的里子。
“果然是双面卫衣啊。”
矢目久司轻声感慨。
看着对方微微有些失去光泽的瞳孔，矢目久司微低下头，将鼻尖稍微凑近对方衣领的位置。
“的确是檀香味——从你进店开始，我就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有些异样的香味，之后和你擦身而过的时候，它却又消失了，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嗅觉出了差错……不过，现在看起来，我的嗅觉果然没有出问题啊。”
几乎没用多少时间，矢目久司就准确分辨出了夹杂在汗味、以及洗衣液香味之间的，那缕淡淡的檀香气味。
“——既然红色卫衣的另一面是黑色的话……”
“那么，在门口保安填写的登记册上，那个黑衣络腮胡留长发的男人、以及黑衣口罩戴兜帽的男人，应该都是你、没错吧？一人分饰三角还真是辛苦呢……不过，这样一来，你为了变装，应该不得不在男洗手间停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吧？所以其中一名目击者才会说，自己在走廊与你擦肩而过的时候，曾经闻到你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一阵刺拉拉的电流声响起后，矢目久司的马甲兜里，忽然传出一道略有些失真的、急促的男声。
“——矢目警官、那个！我们鉴识课的同事，已经对上治健介的家完成了搜查，里面对死者正田裕贵行踪轨迹的调查、偷拍对方的生活照和住址信息，还有关于这家租车行门禁以及存包系统漏洞的分析！通过这些信息，我们已经可以初步认定上治健介的犯罪企图了！”
“好，我明白了，搜查辛苦了——我这边已经结束，你们随时都可以进来拷人了。”
望着上治健介微微睁大的眼眸，矢目久司缓缓直起腰身，左手抬起，动作轻缓地掀开了对方一直扣在头顶的鸭舌帽，右手则收回到马甲的口袋里，很快便从里面摸出了一支微型对讲机，冲对方轻轻晃了晃。
“你看吧，我之前怎么说的来着？”
嘭——！！
203室的门被暴力踹开。
“——一般情况下，警察都是不会骗人的。”
撸了一把稍微有些汗湿的额发，矢目久司冲对方轻轻扯了一下唇角，随后便平静地看着破门而入的警方迅速控制住了上治健介。
很快，有几名一看就业务不太熟练的鉴识课警员跟在刑警们身后、拎着勘察箱匆匆进屋，正在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尝试在上治健介那头海藻一般浓密坚韧的长发上提取检材。
看着被警方上了手铐、整个人木木然被推搡着押出203室的上治健介，矢目久司温和地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放心好了，警方的人会记得帮你关掉煤气阀门的。”
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上治健介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上下点动了一下脑袋，随后很快就被警方的人扣住双臂、押送着离开了这家租车行。
接过兼顾搜查、破案、审讯等工作于一身的、来自东京的“优秀警察”矢目久司递还回来的执法记录仪和对讲机，忍了又忍，终于，肤色黝黑的警部补先生还是撸了一把自己的寸头，厚着脸皮蹭到了矢目久司的身边。
“那个、矢目警官……”
用手背轻轻贴了贴自己的额头，确认发热症状不算太严重后，矢目久司努力将声色维持在平缓的程度，温声询问：“怎么了吗，警官先生？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不是不是——！”
连连摆手，警部补先生又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没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飞快酝酿出了一个还算不那么离谱的接口后，讪笑着问。
“那个、您应该也是知道的嘛……就是，我们刑事警察这边，在结案之后是还要写结案报告的……”
挠了挠头，警部补先生只感觉自己的老脸一阵火辣辣的痛。
“因为有些地方还不太明朗的关系……那个、我稍微有点编不出来报告……这个请求也许非常失礼……但、拜托了！矢目警官！请您为我解惑！！”
这样说着，他飞快打了个立正，冲着矢目久司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然，矢目久司很快就躲到了两个小伙伴的身后、侧身让开了对方这一礼。
清了清微微有些干哑的嗓子，矢目久司温和地望着这位有些局促不安的警部补先生：“是哪里不明白呢？”
警部补飞快道：“就是三个证人完全不一样的证词那里！十分抱歉……但我真的没有搞懂，为什么明明是这样一个高瘦的长发男人，但三个目击者却几乎没有一个人说对……”
仔仔细细地扫视了自家小伙伴好几圈，萩原研二伸手、将矢目久司的围巾再次向下拉了一点后，轻轻把人按到了203室内的待客沙发上，随后笑吟吟地回转过身，深紫色的下垂眼含着笑望向警部补。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在下稍微也能为您解答一二哦？”
“！！”警部补的脸上很快流露出一抹惊喜，“给您添麻烦了、萩原警官！实在是万分感谢！！”
——就……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跟那位看上去待人接物分明都很温和的矢目警官交谈的时候，始终有点毛毛的感觉
比起矢目警官，果然还是同样食草系的萩原警官更好相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