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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陋室对答

第239章 陋室对答
“王, 您看,这个怎么样?”武将像是拎小鸡一样,把瘦弱的读书人提溜到殷无极面前, “他说他是读过书的, 能写千字以上的文章, 还能给母鸡接生,帮不孕不育的猪下崽。”

“……我要的是谋士。”殷无极按了按眉心, 看着那像小鸡仔一样被提来提去,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书生,一眼便知这并非他想要的人。

见书生沮丧, 殷无极叹息一声:“识文断字的人才我也需要, 如果你愿意, 去找斐进,通过基本的测试后, 就能留在城主府做个文书。”

“为王上办事,我义不容辞。”读书人也清楚自己半瓶子水晃荡,当个文书就很不错了, 于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殷无极面试了一上午, 结果半个人才也没捞到。真有本事的谋士,心中自有几分孤傲在, 哪里会是一张榜就会主动前来的?

而那门神似的大汉挠了挠后脑,没想到招个谋士都这么难, 在他眼里,会认字的都差不多。他道:“我找了三四十个, 感觉还不错。您都给否了,这些人都不能用?”

“不能用。”殷无极展开一本折子,叹道, “别说策对,连账面都看不懂,仅停留在‘会识文断字’而已,无法协助我处理事务。”

殷无极看着书桌上堆积成山的折子,难得沮丧了一番。

城中事务繁杂,光靠他一个人是处理不完的,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他要找一个文化水平极高,且有组织能力的优秀文臣替他分担,否则只会成日困在书房里。

城中民心收复大半,他正在以非暴力的办法稳步蚕食城中大魔的势力,避免出现当初启明城内乱时的情况。目前为止,还在顽固抵抗的大魔不多,但手中还握有约两万的奴隶为盾,就算是围了,也是个烫手的山芋。

如今的他,虽然拿下了城池,但外患甚多,他没有多余的钱和人力处理一场内乱,就算要打,也必须保证速胜,不能被拖进消耗战里。

“得转变思路,自己去看一看。”殷无极合上折子,想起了之前与赴九重天的大魔们聊天时,听他们无意提及的一个人。

禅让当时说,他们在酒馆里碰到了一个病书生,是他的慷慨陈词,最终推动了他们赴九重天。

当初,大魔们提的模糊,殷无极也就没有多问,只以为是路见不平而已。如今见过一批水平稀烂的,他又想起了这件事。能够说动那么多大魔的,至少腹中才华会比这些半吊子强得多。

正巧,禅让也是随他至此的大魔,又因为曾修佛法,对普度众生有着很大执着,如今在城中庙宇帮忙施粥,刚好可以一问。

说去就去,殷无极换了一身黑色的宽袍儒衫,戴上斗笠,溜出了城主府。

至庙前时,已是午后,来领粥食的队伍已经散去了,禅让就歇在庙宇前。武僧平日里金刚怒目,此时却是面带仁慈,给围在他周边的小孩发糖块。

见殷无极来此,禅让迎上,微笑问他:“城主也是出来走走的?”

“有个人向你打听。”殷无极略略一抬斗笠,绯色的眸中流动波光,沉声道,“你曾经提过,在前岚苍城的酒馆中,遇到过一个仗义执言的书生,他的特征是什么?”

禅让想了想:“青衣,坐着轮椅,一身病意。”

殷无极记下,然后又道:“还有别的特征吗?”

禅让:“愤世嫉俗算不算?”

殷无极失笑:“算的。”

“城主现在身边缺少可用谋士,我等武人,打架擅长,出谋划策却是不行的。”禅让道,“城主的确是该去见一见他,若非那书生说了一句‘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我们怕是还在犹豫不决。如此想来,万事万物皆有缘法,他的一句话,最终促使我们上重天,解了城主之困,你们之间到底是有因果的。”

殷无极倒是第一次听他详说当日的情形,眼睫一颤,似乎是为那一句“抱薪者”而动容。

禅让微笑而立,念了一声佛偈:“阿弥陀佛,殷施主走了最难的一条路,渡魔者,万不可被魔性吞噬,让怀中薪柴也点燃自己。”

“多谢告诫。”殷无极的心中隐隐有着极为玄妙的感觉,他同样回了一礼,微微笑道,“既有因果,我会去见他。我有预感,我会和他很投缘的。”

说罢,他又问了禅让当初去的酒家地址。

酒家在城东,门还开着,近日里生意不错。因为殷无极下令不准扰民,城中的商业大多都恢复了往日水平。

见城主白龙鱼服,亲自垂问,掌柜诚惶诚恐,将自个的老顾客卖的极快,热情笑道:“青衣,坐着轮椅,您说的是陆先生吧,他就住在这附近,往东走,边上那一排棚屋里,右数第三家便是了。”

住在棚屋?殷无极闻言,不动声色,又问道:“这位陆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掌柜想了想,道:“是个脾气古怪的病书生,长的有点俊俏,识几个字罢了。但他年纪轻轻就残疾,还好酒如命,见他时皆是一副醉态,没什么姑娘看得上他。”

年轻的大魔也不反驳,但他心中知道,以禅让转达给他的那一席话,他绝非一名寻常书生。而市井小民眼中没有天下大局,只有柴米油盐,纵然满腹经纶,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识几个字的穷酸书生罢了。

“这位陆先生,平日最爱你家哪种酒?尽数沽来。”既然打定主意拜访,殷无极自然不可能空手上门,于是沽了酒,放入袖里乾坤,循着掌柜给的地址,寻找那位闻名却未见面的病书生。

待到找到那位陆先生的家,殷无极打量了一下这陋室,叹息一声。

屋顶上的茅草不翼而飞,交错搭起的木板破了个大洞,漏水漏风,整个棚屋外蒙着蛛网与灰尘,只能堪堪说能住人,倘若外力一推,指不定就倒了。

殷无极收敛思绪,轻轻扣响门板,声音低沉,道:“请问,此间主人,陆先生在吗?”

良久,屋里传来一声冷漠而倦懒的声音,道:“不在。”

殷无极失笑,悠然道:“那陆先生几时归?”

那人不耐烦道:“不归。”

殷无极唇瓣又浮起一丝笑,自报家门道:“吾为南域之王,渡劫期魔修殷无极,虚领启明城与天权城城主,今携好酒佳肴,欲拜访贤人隐士陆先生,若是陆先生归来,请足下传达,我欲请先生出山辅佐,助我霸业。”

那声音又冷笑,鄙夷道:“什么贤人隐士,那不过是个残废,不名一文,百无一用。城主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必来陆某这蓬门陋室,就不嫌污了眼?”

只是隔门一对,殷无极品出他只言片语里的旁征博引,只是他过分自厌自贬,话语中防备心很强,但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态度却有了一些微妙的转变,转而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听过自己的,而且并不厌恶,反倒愿意暗地里助他一把,这是个很好的信号。

殷无极现在求贤若渴,面对于自己有恩,且可能是个大贤的书生,他显得极为有耐心,垂衣拱手,等在门外,笑道:“上古有诗豪,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此间有贤人隐居,何陋之有?”

“圣人弟子莫要说笑,陆机乃草野籍籍无名者,沦落市井酒肆,以字画卖酒钱,当不得‘贤人’之名。”那书生又淡淡道,“如今北渊魔洲,天下谁人不识南域殷无极?肯为龙脉之主效力者,比机之名声更盛者,数不胜数,何必在意某这残废无用之人,请回吧。”

“《韩非子》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孟亚圣亦有云,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殷无极哪怕被冷待于门外,也不着急,反倒微微一笑,扬声道,“名声大又如何,谁又不是起于草野?君今大隐隐于市,我亦发于山岭之中,矿田之下,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我到底是何种人,陆先生何必急于下定论?还请一见。”

“殿下之辩才,倒是教机也甘拜下风了。”陆机似乎是笑了,很短促,声音却又很快归于淡漠。“想来,殿下是因为机曾对一众大魔仗义执言,才心生感激,寻至此处吧。如此,您便是想错了,陆某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没什么可助殿下,请自去吧。”

陆机的态度如金铁冷硬,甚至把他的来意都猜到,机敏至极,哪里是殷无极三言两语便能说服的?

虽然书生言语之间的推拒之意十分明显,殷无极却不是知难而退的类型。

他感觉到一股不知来由的忧愤。曾为儒家门人的他,最能体会到那腹中诗书万卷,却穷途当哭的痛苦。

“陆先生的屋顶破了。”殷无极顿了一顿,不再端着腔调,说那些大义凛然的言辞,反倒用一种闲聊的口吻道。

“……”陆机沉默半晌,似乎是未曾料到,他的思维跳跃性这么大。

“我帮陆先生修屋顶吧,这是我的长项。”殷无极后退两步,看了这摇摇欲坠的房子,目测一番。“陆先生既然不愿一见,我也不强求。但这棚顶漏雨,魔洲中部又气候不好,若逢连夜雨,身体会酸痛难熬,还是修上一修吧。”

“……不劳烦殿下。”

“不麻烦,很快就好。”殷无极笑了,“我早年师从……”

他一顿,不欲细说,“……总之,有人按着我的头读杜诗,在读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我便暗暗发誓,若我习得机工之巧,定要为寒士兴修楼宇,为他们遮风挡雨;若我有权势财富,定要修桥补路,让天下成为一体。”

他身为炼器大宗师,又曾游学墨家,他对于机工之术精研至深,于是也不介意棚屋简陋,伸手一摸,便知其结构哪里有问题。

他只是一振袖,便从袖里乾坤取出钉锤,他的材料皆是极为昂贵,如今他以魔气飞速打磨这些价值连城的材料,却毫不吝惜。

他知道屋顶不能承压,便运起魔气浮在空中,也不去窥看屋内,一边捋起袖子为他修筑房顶。

陆机显然是没想到他还能来这出,噎了半天,只是绷着声音,冷冷道:“沉迷机工之要,殿下当真是儒者吗?圣人儒道大成,难道未曾责你偏废……”

他言必提圣人,甚至还数次唤他“圣人弟子”,而非“前圣人弟子”,这让殷无极心情大好。

他一边修筑,一边与他闲谈:“圣人责我偏废?当然不会,教学之道,当然是因材施教。”他又扬眉,神采飞扬地道,“我有墨学之能,甚至比墨家宗主还要强上半分,他只会骄傲,哪会责备?”

棚屋内依旧一片阴暗,唯有一缕光漏了进去,连同他的声音。

陆机仍然不答。

殷无极算是明白了,这书生嘴上冷漠毒舌,实际上对圣人甚是推崇,连带着对于“圣人弟子”没有抵抗力。

但陆机心中有结,不愿见他,大抵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难以面对残废的自己。

殷无极动手很快,哪怕故意拖延时间,也在半刻内修好了。

棚屋虽然破旧,但那腐坏漏雨的洞被补齐,殷无极甚至在补的时候,在顶上装了一盏精巧的明珠夜灯,光线很柔和,极是适合看书。

“陆先生今日不见我,那我明日此时再来拜访。”欲速则不达,殷无极知道今日到这里便可以了,要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深思。

今日之拜访,并非毫无收获,他知道了对方的名字“陆机”。

五洲十三岛的能人异士何其多,他虽然今日之前未曾听过他的名,但今日之后,他便会去了解了。

不过一次隔门对答,让殷无极确信,这书生完全对他的胃口,他势在必得。

“殿下,我的拒绝不够明显吗?”陆机的声音骤然快了几分,看似冰冷刻薄,殷无极却听出了几分失措来。

“都说了,我不出山,请殿下另寻高明。您若是觉得,学上古刘玄德三顾茅庐便能逼我出山,便是想错了——”

“三顾?”殷无极掸了掸身上的灰,墨发与儒袍在风中微微飘扬,闻言笑了,“那怎么够,若是陆先生不肯出,别说三顾,十顾都顾得。”

“……”

“陆先生,酒与菜肴我放在门外了,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