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猫的礼物
墨观至正思索着如何敷衍粉衬衫, 却见那条猫猫祟祟、黑乎乎的小毛腿一晃即逝,连带着它踩出来的梅花脚印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快得几乎就像是视觉错觉。
厚重的铁门吱呀呀再次往回弹。
墨观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门框, ——出于某种莫名的担忧,他可不想看见某位神秘的小客人转眼便被夹成一张可怜兮兮的小猫饼。
“所以, 侦探大哥, 你一定也相信人鱼吧!”
粉衬衫先生眨巴着水润的小眼睛,依旧无辜地、死死地盯着墨观至, 声音洪亮有力。
被对方如此期待地凝视着,墨观至……墨观至什么科学原理也解释不出来, 只好掩饰性地咳嗽两声。
正此时, 一颗满头卷毛的脑袋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眼睛亮晶晶,声音脆生生。
“我信呀!”
粉衬衫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吓了一大跳, 跳脚着尖叫, 甚至叫破了音。
那小卷毛整个人钻出来,一脸狐疑地打量粉衬衫。——正是和墨观至有过一面之缘的张玄沄。他穿着嫩绿色的外套, 整个人鲜亮得就像一颗刚发苗的豆芽菜。
“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人鱼的信徒呢。”张玄沄盯着粉衬衫, 神秘兮兮地评价道。
墨观至无奈, 侧身先请两人进门。
粉衬衫满怀感激地瞟了一眼墨观至, 扭着壮硕的身躯挤了过去。绿乎乎的张玄沄紧随其后。
墨观至落后一步, 特地将门缝留得久些,确保那张看不见的小猫饼也能顺利飘进来。
三人进屋, 依次入座, 还不等墨观至开口,已经平复好心情的粉衬衫迫不及待地朝张玄沄问道:“所以你是相信人鱼存在的吗?”
“我信啊!”张玄沄同样兴奋,双拳紧握, 大声回道,“我以我收藏列表里二十多篇人鱼生子文起誓!”
粉衬衫疑惑。
墨观至沉默。
张玄沄皱眉,“不会吧,你的人鱼竟然连生子都不会吗?”
粉衬衫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知哪里涌来的胜负欲,急切辩解道:“可是我的人鱼,他真的很特别。他拥有浓密的胸毛,身材健硕,可以把我当哑铃举起来晃两圈!”
“那他可以生子吗?”
“他打死一头我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墨观至:“……”
墨观至起身,决定先给两位辩手倒一杯热红茶冷静冷静。
红茶上桌,鸡同鸭讲的双方暂时休战。
张玄沄翘着兰花指,如贵妇般优雅地捏起茶杯柄,小口品茗。
粉衬衫则要礼貌一些,起身双手从墨观至端来的托盘里捧过骨瓷茶杯。只是他没接稳,杯盖锵地一声滑落砸在茶碟上,洒出些许茶水,幸而茶水不烫。他狼狈放下茶杯,慌忙扯起衣角去擦手。
墨观至眸光扫去,察觉到粉衬衫的双手始终在不自觉地颤抖。他敛容,抽出纸巾盒递给粉衬衫,主动开口,声音轻柔,道:“可以先和我说说你的人鱼吗?”
粉衬衫连连点头。
“那我就从头说起吧。”
只见他胸膛起伏,深呼吸几次后,方组织好语言,缓缓讲述起来。
粉衬衫自称廖悾君,读音取“空军”,其来历倒确实与空军有关。原来他出生于十一月十一日,正巧是空军建军纪念日,全家便一致决定以谐音命名来纪念这个特殊的日子。
廖悾君自嘲一笑,说道:“幸亏当时光棍节还不流行,不然我可能得叫廖光棍了。不过现在嘛,其实对我来说,这个名字比光棍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来廖悾君是一名钓鱼佬。钓鱼佬乃是钓鱼爱好者的诙谐别称,而钓鱼佬又将“空手而归一无所获”称之为“空J”。由此钓鱼佬生平最恨空J,有钓鱼佬永不空J的口号。
因为名字,廖悾君已被钓友不知嘲笑过多少回。最可气的是,他好像真的被名字诅咒了,是一个实打实的“空J佬”,曾创下钓鱼五年一无所获的奇葩记录,一度成为钓鱼吧的建吧之耻。
“我当时很不服气,憋着劲儿就想搞点大动作好惊艳所有人。”
提起耻辱往事,廖悾君至今忿忿得眼眶泛红。
因着这份斗志,廖悾君换了套顶级装备,一年有六、七个月都驻扎于大大小小的鱼塘、野钓场所,风雨无阻,只等开张。
“等一下——”
听到这里,张玄沄忍不住插话。
“你一年有一半时间泡在鱼塘里,你工作怎么办?”
“啊?”廖悾君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平时也没什么工作,就是替我老爸收收租子什么的。”
……
张玄沄猛地淌下泪来。
“对不起,打扰了,是我鲁莽了。您继续!”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廖悾君终于摘掉了空J头衔,就在今年的空军建军节,他二十七岁生日当天。
“我钓上来一条鱼,对,我钓的!”
廖悾君神情肃穆,掷地有声。
“一条人鱼。就是脑袋是鱼,身子是人的那种人鱼。”
已经变得十分谦卑的张玄沄闻言,还是忍不住小声反驳道:“这种,是不是应该称之为‘鱼人’比较合适?”
廖悾君倏地起身,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哐当响。
“不管是什么,那都是鱼啊——”廖悾君双手握拳,高声强调道,“人鱼也好,真鱼也罢,都是我钓上来的鱼!我生平的第一单鱼!一百多斤的大鱼!”
张玄沄张口还想说些什么,被墨观至以眼神制止了。
“啊,我当时就想拍照发朋友圈来着,我连回家怎么绕远路、怎么不着痕迹地让整座城的人都来看我钓的大鱼,统统都想好了。结果我的鱼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说我无权使用他的肖像权,让我尊重他的隐私……”
廖悾君懊恼得捶胸顿足。只片刻功夫,他身上的劲头卸下,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蔫吧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哽咽起来。
“太过分了,我就真的一张照片都没能拍下来。我求过他,甚至都要跪下来了,求他能不能在身上盖条毯子,只露出鱼头让我拍一张,一张就好,他还是无情地拒绝了我。呜呜呜,他真的好冷酷哦,不愧是一条没有体温的鱼。真是太过分了,明明是我钓上来的鱼……呜呜呜,我的鱼鱼……我说我不是空J,他们都不信我呜呜呜……”
廖悾君越哭越响亮,最后哭得惊天动地。
墨观至正想说些什么,忽地察觉到身旁的沙发椅垫稍稍陷下去一些,小小的一团,约莫只有巴掌大小。
他克制住想要转头的强烈冲动,出声提醒廖悾君道:“你再说说人鱼失踪的事情吧。”
“啊,对哦,我的鱼不见了!是这样的,毕竟是我自己钓上来的鱼嘛,哪怕阿鱼再冷酷,——对了,阿鱼是我给人鱼取的名字——反正我都选择原谅啦。我把阿鱼带回家,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阿鱼其实还是不错的,除了不能和我一起吃酸菜鱼火锅,以及隔三差五就要搞得家里水漫金山以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室友呢。他会和我一起撸铁,一起拔腿毛,还会一起泡脚。虽然我俩只同居了一个多月,但我已经对他‘情根深种’,眼里再也瞧不上其他鱼了。他就是我唯一的鱼!”
说到这里,廖悾君再次掩面啜泣,壮硕的身躯努力缩成圆圆的一坨。
“就在前几天,我因为很多天没空J了……啊呸,是很多天没钓鱼了,手痒得不行,没忍住就应了一个钓友的局。呜呜呜,他们都说冬天钓鲤鱼最好,给口超多,不可能空J,我还是空了。果然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阿鱼,再也没有鱼会爱我。总之,等我回家,阿鱼已经不见了。”
墨观至再递去一盒纸巾。
“具体情况如何?”
廖悾君一面擤鼻涕,一面继续抽噎道:“门锁完好,屋里没有打斗痕迹。”
他用词还挺专业,张玄沄忍不住跟着点头,同时比划出名侦探的招牌姿势。
“而且,阿鱼还在iPad上给我留了一条信息——呜呜呜,我上星期从教会他怎么用iPad打字呜呜呜——信息,嗝,信息上说……”
廖悾君原本还哭得直打嗝,话到此处,语气陡然一震。他站起身,振臂一挥,整个人变得挺拔起来。他眼含泪光,好似即将落幕的主角,沉声唱诵自己的道别词。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有我必须为之奋斗的目标。下次月圆之时,若我仍在江湖,你我自会重逢,把酒放歌,就如此刻般潇洒畅快。”
“咦?”张玄沄奇道,“这是漫画里的台词吧。”
廖悾君用力一抹眼泪,瞪圆眼睛欣喜道:“对啊对啊,你也看《咸鱼侠》吗?我和阿鱼都是咸鱼侠的粉丝!”
墨观至也看过这部漫画。《咸鱼侠》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武侠国漫,连载已有十年,受众颇广。故事讲的是一位游侠意外变身咸鱼,只好隐姓埋名,孤身闯荡江湖,除暴安良。咸鱼侠在漫画中的形象便是鱼头人身,头戴斗笠,身披红斗篷,左手持一把有豁口的破刀。
“还是我安利阿鱼看的呢。他只用了不到一周就追平了坑,已经是个比我还铁的铁粉了。听说咸鱼侠要漫改成电影时,他激动得都睡不着觉——虽然阿鱼作为一条鱼,本来睡得也很少,而且他睡着时也睁着眼睛,根本分不出来是睡是醒。”
墨观至本能地不想多问一位健硕的成年男士和一条同样健硕的成年鱼士如何同床共枕互数睫毛的细节,只好继续保持微笑。
“啊对了,说着说着,我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我其实就是在红久河附近发现阿鱼的,很小的支流,源头靠近一个叫芙蓉村的地方……”
墨观至眼神一凝。他身旁那个微微凹陷的坐垫似乎也不安地变了形。
“偶尔有几次,阿鱼提起芙蓉村,和我说那里有一个很坏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动物,我不是很明白,总之有一个坏蛋把守着芙蓉村。这个坏蛋在谋划一个大阴谋。阿鱼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过,我现在琢磨过来,总觉得他是想像咸鱼侠一样,制止那个坏蛋。”
廖悾君越说,语速越快,神色也变得愈发焦急。
“怎么办?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阿鱼啊,得赶在那个坏蛋行凶之前!阿鱼那么单纯一条鱼,也没有咸鱼斗篷,肯定打不过坏蛋啊!”
墨观至没有立即回话。他脑中飞速运转,双手交叠,食指有节奏地敲打手背。片刻后,墨观至已有决断。
“听你的描述,你的人鱼朋友确实很可能身陷险境。”
廖悾君重重点头,期待地看着墨观至。
“只可惜我们无法确定这一点。并且……”墨观至呼出一口气,歉然道,“坦白来说,我寻物的本事多少靠点运气和直觉,而且往往只针对猫狗一类的小型宠物有效。”
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直直看向廖悾君,明明说着拒绝的话,却令人丝毫生不起反感。见廖悾君的眼眶重新蓄满水气,墨观至的语气变得更加柔缓,内容却依旧冷酷而坚定。
“并且,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建议你只身冒险,只为一个玄而又玄的无端猜测。”
廖悾君脱口打断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信我!我是没有照片,但我发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张玄沄皱起眉头,难过地看着两人。
墨观至安抚性地摆摆手,语气依旧平稳。
“我愿意相信你。也正是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才有担忧。我的一位长辈曾告诫我,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生存法则,外人若是贸然闯入,可能会给法则内的生灵带去灭顶之灾,也给自身招来祸患。你我是凡人,平白卷入我们无法掌控的争斗,无论对阿鱼、还是对我们自身而言,都不是好事。”
廖悾君嘴唇嚅嗫数次,想要反驳,却终归还是冷静了下来。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良久,长叹一声。
“是我想当然了。我不该强求你的,你说的没错,这确实不是钱能解决的事情。”
廖悾君脸上浮现出一抹哀戚之色。
“可是……可是,阿鱼是我认定的朋友啊。明知朋友有难,我还能袖手旁观吗?”
说罢,他苦笑一声,眼神却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谢谢你,谢谢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冲动的。”
墨观至定定看着他,将他的未尽之言挑明,道:“但你非去不可,对吧?”
“嗯,我非去不可。”
墨观至忽地一笑,眼中如有春光。
“明白了,那就走吧。”
廖悾君呆愣原地,那头的墨观至却已起身。他的手似是不经意地拂过身旁的空气,就像在轻拍某人的脑袋。
“张玄沄,你就不用跟着了。”墨观至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走向玄关。路过茶几时,他随手捞起一个白色小药瓶(塞)进口袋。
“什么嘛!”张玄沄率先跳起来反对,“我都已经听了这么多了,你现在‘灭口’来不及了好吧!再说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天怎么突然来找你吗?”
墨观至心中预感不妙。
果然,张玄沄从口袋里摸出三张扑克牌模样的黑色卡片,冲墨观至晃了晃。
“先上车,一会儿和你解释!”
说罢,张玄沄推搡着还没回神的廖悾君一道朝门口走去。
“啊,什么?你,你是要和我一起去吗?”廖悾君犹自磕磕巴巴地问道。
“当然。”墨观至利落地抛起车钥匙又一把抓住,露出一抹略显肆意的笑,“毕竟难得有机会亲眼见到人鱼,我可不会错过。”
廖悾君总算回神,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三人皆是身高腿长,几乎两三分钟便已奔下山,找到墨观至的停车位。
墨观至示意另两人坐后排,副驾驶的车门却迟迟未关,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一般。
张玄沄才上车,不等另两人提问,自己便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
“其实我感应到阿波有危险!这位大哥你先别急着插话,让我说完!今天早上阿波本来是想约我一起去拍素材,可惜我昨晚熬夜看小说,实在没精力去。醒来后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拿塔罗牌打了一卦。结果,我的妈呀,大煞啊!”
张玄沄说着,甩出适才那三张卡片。
一张卡面上是一只坐在月亮上的小黑猫,印有数字二。第二张卡面上画着一只小黑猫,正趴在即将倾倒的着了火的猫爬架上,同样印着数字十六。
最后一张是一只戴着骷髅面具的小黑猫,数字十三。
墨观至正巧瞥向后视镜,一眼便瞧见数字十三后头跟着Death(死神)的说明。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指节收紧。
“高塔、死神,一个大火牌,一个大水牌,合在一起不是什么好兆头!搞不好会出现祭祀香火什么的!邪得很,邪得很!还有女祭司,又是大水牌!我的天哪,我预感到今天的阴性能量会很重!总之我一连抽中三张大阿尔卡纳牌,能量又都这么重,整个人都不好了!不过我很快感应到化煞的关键点在墨观至身上,就狂奔过来!没想到正巧抓住你们要去芙蓉村,超lucky了我的妈!好了我说完了!大哥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现在,开车!GO GO GO!”
张玄沄一口气喊完,瘫倒在座位上直喘气。
墨观至一时无语,叹道:“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等到听完八卦再告诉我。”
张玄沄气若游丝地辩驳道:“本来也是着急的,一见到你,我的指导灵就悄悄告诉我,事情有转机,不要慌。我这一不慌,就松弛得有点过分嘛。毕竟那可是人鱼诶!哪怕是长着鱼脑袋的!”
墨观至遂不再多言。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看向副驾驶又略等了片刻,最终一无所获,这才作罢。关门,启动,发车。
廖悾君实在好奇,得到允许后,立即捡了个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玩的这个扑克牌是什么?真的可以算命吗?”
“是塔罗牌啦,也不是算命,不过是一种工具罢了。哎呀,你不要说的我年纪轻轻就沉迷玄学好不好?
张玄沄一捋头发,将跑乱的刘海甩到一边,勾唇轻笑,努力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秘模样。
“毕竟鄙人也只是略懂玄学皮毛罢了,略懂略懂。”
嘴上说着略懂的谦辞,张玄沄斜乜了驾驶座上的墨观至一眼,笑得却很玩味。
“我今天的灵性可是很高的哦。出门前不知为什么,匆匆忙忙地突然就很想临时换一副小黑猫的牌。说不准我们真能遇见一只。”
“小黑猫好吗?”廖悾君虚心求教。
“当然好啦,玄猫镇宅,人间太平,大吉啊。”
“啊,那玄猫也能撸吗?会犯法吗?”
“不犯法,但是犯贱,小心挠你哈哈哈哈!”
墨观至心念微动,唇角悄悄上扬。
张玄沄的手变戏法似的摊开一叠巴掌大的塔罗牌,直接伸向廖悾君。
“别愣着啊,快抽一张,随便抽!”
廖悾君将信将疑地抽出一张塔罗牌,递过去。他看不懂牌面的含义,却见对方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
“看来你果然命中带鱼呢,放心吧,你心里想的那条鱼目前而言还是好好的,你们之间的缘分未断呢。”
廖悾君登时两眼放光。
“而且哦,你和你的人鱼之间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因缘是我不知道的。唔……我看见一条因果线,报恩吗?你有恩于他,却不是直接作用于他……”
廖悾君更为激动,点头如捣蒜。
原来今年上半年,许是老天爷也为廖悾君异于常人的执着折服,在他前往芙蓉村附近的垂钓区甩杆时,意外赠送了一份长达三个月的隔离大礼包。
与世隔绝,意味着可以随时随地、毫无阻碍地钓鱼!一开始,廖悾君还摩拳擦掌,认为这是锤炼他甩杆技术的绝佳机会,就像每本武侠小说里都会有的掉下悬崖就疯狂开大的龙傲天那样。
只可惜他并非真正的龙傲天。日复一日,廖悾君依旧空J着。最初的挫败感消失后,他决定做点有意义的事。多少有些社牛属性在身上的廖悾君主动找当地民众攀谈,意外得知十几年前,那片水域是野生鳜鱼的栖息地,甚至出过好几条二十几斤的“鱼王”。
廖悾君听得心驰神往,顿觉身上的使命感沸腾起来。他当即决定自费购买适合的野生鳜鱼品种,放生后重建鳜鱼的天然栖息地。起先只是一个豆苗大的念头,后来熊熊燃烧至一发不可收拾。廖悾君说干就干。
恢复野生鱼类种群和自然栖息地,说起来只是简短的一句话,对于门外汉廖悾君而言,真正实践起来却堪比他自己回炉重塑。
廖悾君挠头猛干了一个月,前期资金和精力都投入不少,项目却始终进展缓慢,甚至一度停滞。最后,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将计划分享到本地最大的钓友群,瞬时激起千层浪。
钓友们群策群力,有人出人,没人出钱,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成功将项目推进下去。廖悾君这才发现,平时不做人的钓友们,有的身怀绝技,有的是隐形土豪,甚至还有几位是真正能够提供技术指导的业内大佬。真是印证了那句知名网络“谣言”:钓鱼佬除了钓鱼啥都会。
于是,在钓友们的共同努力下,半年后,野生鳜鱼种群重归该流域。当地村民也欣喜非常,老村长代表全村给廖悾君所在的钓友群颁发了一面锦旗,上书“永不空J”的美好祝福。
为庆贺胜利,加之全国解封的喜讯传来,廖悾君再次来到他曾奋斗过的溪流。他沉稳甩杆,并不抱任何希望,结果一杆子下去,钓上来生平的第一条鱼。
廖悾君一本正经地感慨道:“阿鱼确实长着一颗鳜鱼脑袋,绝对是来报恩的!所以说,做好事就一定会有善报!”
三人有说有笑,旅途不算无聊。路过收费站时,墨观至趁机报了警。可惜阿波作为一名成年男性,失联不到半天,此前也明确告知过行踪,实在不符合“失踪人员”的定义,民警同志安抚了墨观至几句便作罢。
情况与墨观至预料的不差,他倒也不失望。报警的主要目的是将来若有万一,警方抽丝剥茧也能查到芙蓉村。谨慎起见,墨观至还提前设置好定时邮件,若此行无法安全带人返回,他的父母得知消息后自然会帮他料理。
或许是离芙蓉村越来越近,空气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此后一路再无话。
从省道换成乡野小道,又拐了无数弯,足足行驶近三个小时,车子才缓缓驶入一条狭小的村路。
像是要印证所有俗套的恐怖电影开头那般,明明是新买的车,空调却突兀地半道坏了。等他们靠近芙蓉村外沿,车厢内的最后一丝热气散尽,几个呼吸间便已冷如冰窖。
墨观至听见后排两人牙齿打颤的动静。
嘎嘎哒,嘎嘎哒,嘎嘎哒。
明明上午还算明媚的天气,转眼变得暝暗。黑压压的阴云低低地涌动、翻滚,一点一点将天光蚕食殆尽。余光中,朦胧可见印有“芙蓉村”字样的生锈铁皮标志牌匆匆掠过。
墨观至迅速瞥了一眼腕表。时针只走到下午两点。
玻璃窗上不时滚落水珠,泄露出几缕车外的颜色。
张玄沄将脑门抵在窗台,斜眼往外瞧,口齿不清地呢喃着:“是不是要下雪啊……我怎么觉得天都黑了。”
他不自觉地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赶忙缩回脖子,将大衣领子高高立起。
前头数米便是芙蓉村村口。说是村口,却不见人烟。放眼可见远山零星坐落着几栋农家瓦房,近看两侧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荷塘。时值隆冬,满塘空见残荷,被寒露压得东倒西歪,一派萧索景象。
荷塘之中,只留有一座石桥。桥面狭窄,桥口处左右各站着一块刷有白漆的石墩立柱。石墩系着红布条,不知被什么打湿了,紧紧贴在惨白的柱身上,活似两张噙血的人脸正凝视着客人们。
墨观至目测一番车身和石墩的间距,对其余二人道:“桥太窄。看来只有一条进村的路,我们得下车走过去。”
张玄沄不太乐意,口中嘟嘟囔囔。他双臂环胸,维持着两手(插)进腋下取暖的猥琐姿势不肯松,只能像一条脱水泥鳅往车门疯狂蛹动。
廖悾君救鱼心切,手脚麻利地从另一侧翻身下了车。他往前小跑几步,将掌心搭在眉峰处四下张望,兴奋地大声招呼道:“快来呀,我看见前面有人家亮着灯呢!离得不远!”
张玄沄听了,心头一松,连忙更加奋力地扭动起来,终于狼狈地从车门内滚了下来。
停好车,墨观至也来到桥头,眯眼望去。桥的那一头隐约可见一座盘腿而坐的彩色泥塑,大约是村人供奉的土地公。只是不知为何,泥塑如此堂皇地堵在路中央,面朝来客,咧嘴笑得欢实。鲜红的唇瓣内里,是黑洞洞的一片,映着昏沉的天色,比那渗血的石墩还渗人。
张玄沄和廖悾君默契十足地一致往后跨了一大步,缩起脑袋跟在墨观至身后,安静如鹌鹑。
三人踏上石桥,顿觉一股森寒之气从脚底窜上来。
天色更暗了。
张玄沄连连跺脚,直跺得双脚发麻,头昏眼花,脸色发白。
“快走快走!”他低吼道,“我感觉很不妙。”
不用提醒,墨观至和廖悾君已然加快脚步。他们几乎是一路快走着过了桥,朝着亮灯的人家而去。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人的大脑总是轻易被眼睛欺骗,明明那房子看着不过在百米开外,三人紧赶慢赶走了将近十分,相隔的距离却纹丝不动。
“不太对劲。”
墨观至率先停下脚步,冷静道:“我们先缓一缓,观察情况后再走。”
三人原地休整了两分钟。墨观至抬手,对着腕表上指南针的方位调整朝向。随后,他就地找了石块和枯枝,在地上摆出个带箭头的记号。他起身,朝身后二人点头示意,挥动手指点了一个方向。三人便朝着那头,沿直线慢慢摸索起来。约莫又过了十分钟,他们不出意料地再次回到原地。
似乎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阻拦他们进入真实的芙蓉村领地。
廖悾君紧张地吞咽口水,磕巴道:“这、这种现象,是不是有个专业术语来着?就、就是鬼打墙……”
众人陷入沉默。
张玄沄的脸色分外难看。他一手摸进口袋,指尖缓慢地摩挲着塔罗牌的方角。
气氛正胶着,寒风中忽地传来一声清亮的猫叫声。
喵呜呜——
是猫?
三人同时循声望去,果真见到一只乌漆墨黑的小猫崽……呃,一只驮着大红花包袱的乌漆墨黑的小猫崽,正优雅地款步朝他们走来,蓬松的长尾巴甩得摇曳生姿。
噗嗤——
尽管时机不对,张玄沄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卧槽,该不会是我姥姥家那床花开富贵的传家宝床单终于成精了吧!”
廖悾君连忙去看。
那熟悉的大红底,那辣眼的大朵牡丹,可不就是国民款花开富贵床单吗!
廖悾君嘴角颤动,颊肉抽搐,憋得满脸通红,努力不让自己在这样严肃的场合笑出来。
那两人浑身抖颤好似癫痫,小黑猫也许是终于意识到他们是在笑话自己,尾巴瞬间僵直,锋利的眼刀欻欻飞了过去,——却在半道被另一只人类轻巧地挡了下来。
墨观至弓腰缓行,从斜前方小心靠近。他单膝跪下,努力缩减自己的身形带来的压 迫感,尽可能地让视线与小猫崽齐平。
“你好。”
人类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手指拢起,只将无害的手背展示给小黑猫。
小黑猫愣怔,小鼻子耸动,下意识地往人类手背上凑了凑。下一瞬,他猛然醒神,脑袋用力一甩,高傲地别过小脸,再也不看那狡猾的人类。
墨观至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番小黑猫毛茸茸、圆鼓鼓的脸颊,——真是令人熟悉的弧度啊。
这时,张玄沄和廖悾君也凑了上来。他们远没有墨观至这般淡然,立刻捏着嗓子叫嚷起来。
“哎呀,好可爱的小猫咪呀——”
“果然是黑猫!太神了吧!”
“小猫咪长这么乖,一看就是想被我们吃掉吧!”
小黑猫登时驮着包袱往后高高一蹦,轻巧落地。他四爪抓地,背脊微弓,尾巴毛噼啪炸开,活脱脱是一副吃惊小松鼠的模样。
他瞪圆眼睛惊悚地看向夹子音二人组,一张小黑脸上溢满了不可置信。
吃、吃掉?!
怎么会有人想吃小猫咪?
这简直比白蛇熬汤的故事还要来得恐怖!
墨观至不赞同地看着张、廖二人,给他俩一人赏了一记爆栗。
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再次被戏耍,小黑猫忿忿地一爪子按下炸毛的长尾巴。他沉沉喷出鼻息,仍旧能感受到身体的僵直,谨慎地不再靠近人类。
墨观至起身,冲小黑猫招招手,柔声道:“我们得去找路,你要不要一起?我可以帮你拿行李。”
小黑猫歪着脑袋,脸上流露出十分人性化的挣扎神色。最终,他还是匍匐着后退几步。
墨观至心中略有遗憾,却见那小黑猫甩下背上的包袱,拿爪子灵活地刨出一堆东西,从中挑出一只圆筒模样的金属。他弓着背,努力抻长爪臂,将那东西缓缓慢慢地推到墨观至的脚边。
小黑猫停下动作,抬眼斜斜地瞄向高大的人类,澄澈的眸子写满了墨观至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是喵全身上下最贵重的礼物了哦,家用电器呢,可好可贵啦。
墨观至低头细看。
原来是一只老式的手电筒,筒身细细长长,需要装至少三节一号电池,是早已被淘汰了几十年的老物件,却肉眼可见地被主人妥善保管着,表面光可鉴人,没有一丝划痕。
张玄沄甚至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正稀罕地想要去捡。
墨观至先他一步,弯腰拾起手电筒。手电筒很沉,显然已装好电池。
小黑猫见人类收下家用电器,连忙往后又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他端正坐下,将厚实的大尾巴一丝不苟地盘好,尾巴尖儿不偏不倚地(挤)进两只前爪间。
他扬起一张毛茸茸的精致小脸蛋。
小小的猫儿身披绵厚的墨色长毛,如云雾氤氲,仿佛无时不刻在随风轻舞。明明是一身黑毛,在沉如夜色的昏暗中,乌亮顺滑得好似在发光。
尤其是那对玉石般明润的眼眸,乍一看瞳色极浅极淡,非金非银,好似镜湖之上锁着一抹缥缈轻烟。只消一眼,便觉流光溢彩,令人神魂颠倒。
真是一只漂亮到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小黑猫。
而这样美好的一只小猫崽此时正仰头乖巧地看着自己,眼神灵动得像是会说话。
墨观至轻轻吐气,这才察觉自己方才无意识屏住了呼吸。在小黑猫无言的催促下,他略一犹豫,拨弄手电筒的开关。
啪——
一道明亮到近乎刺眼的光束迸发(射)出,三人同时抬手护住眼睛。
破!
却见那光束竟无视黑幕,如同一把利刃,迎头破开重重迷障。
光束所及之处,一条从未见过的路缓缓显现在三人眼前,通往那近在眼前的灯火人家。
张玄沄瞠目结舌,一连骂出三句“卧槽”。
“这是什么啊!”他痛苦地揪起一撮小卷毛,“这就是封建迷信吗……啊,不对,这就是社会主义的光芒吗?那我还搞个屁的塔罗啊!手电筒就能破鬼打墙,就他妈的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