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所以这一点上,宋迎倒觉得当初楚丘提出来的改革道盟体制的方案还不错,虽然只是雏形有待完善,也免不了一些弊端,可比如今的制度好了太多。
只可惜利益的网已经织成,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轻易能够撼动的,更遑论改革。
“你怀疑这些壮丁是被人抓去吸了精魄?”
“不是怀疑,是确定。”
“怎么说。”
“我的人到处调查,正巧碰上一伙人在一个小村庄里抓人,逮住了几个,嘴还挺硬。不过用了点手段,他们就逼供了。”
“这村子在灵陶宗的地盘,他们正是灵陶宗的人。问为什么抓人,只说是宗主的命令,其他的无论如何也不知道了。”
“灵陶宗宗主。”宋迎微微咋舌,“难道他也和徐文引一样被幕后人操控了?”
“十有八|九。寒山宗虽然没查到,但也有许多壮丁失踪,估计也差不多。说不定他们能一跃成为六大宗门之一,正是因为替这幕后人卖命才得来的。”
宋迎想起江楼月说过的话,越发确定幕后人是道盟里的人了。
“寒山、灵陶这两位宗主我今日见过,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油嘴滑舌了些。”
谢还笑道:“溜须拍马那是进道盟必须会的本领。不过既然有了道盟这条线索,再查一查说不定会有发现。”
“嗯。”见他饭菜吃完,宋迎收起食盒,“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回哪儿去?”
“当然是……”
话音一顿,才想起谢还以前住的风阑阁早就被封了。
且霁月府中没有客房,只有水阁可以住人。
只好道:“那先去水阁住一晚,明天我让人把风阑阁打扫出来。”
二人沿着小路去往水阁,谢还正要说话,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不许讨价还价。”
“不是我讨价还价啊师尊,你看我现在的身份是谢大牛,整个凤麟宗都知道我是你道侣,你让我去住离水阁十万八千里的风阑阁,他们会以为我们吵架了。”
“吵架就吵架,本来也不是真道侣。”
“哦。”谢还嘴上答应,心里却噼里啪啦打起算盘。
很快到了水阁,宋迎直奔二楼的寝室,拿出一沓被褥塞给他:“你睡地上。”
“……”
这待遇真是一落千丈。
先前还能厚着脸皮蹭到床上去,现在可好,师尊防着他就跟防狼似的,他有这么像人渣流氓吗?
抬眼对上那有些警惕的目光,谢还叹了口气,把被褥往地上一铺:“遵命……”
“不许偷看。”宋迎拉上落地的纱帘,走到屏风后,欲解道袍,忽然帘幕一掀,谢还伸进半个脑袋来,乌溜溜地看着他,道:“师尊泡脚吗,我帮你热盆水?”
停在腰带上的手一顿,宋迎在及肩的屏风后垂眼看向谢还:“那劳烦你。”
于是谢还屁颠颠地打水去了。
趁此时机,三下五除二,麻利地把衣服脱了,换上寝衣,在床边坐正了,拿起一本书假惺惺地看。
心思却辗转飞远,有些忐忑。
倒不是怕谢还会趁他睡着了做什么,而是有点难以言说的激动。
上一世在水阁和谢还同起同睡,那还是谢还才十岁的时候,十岁之后,他就搬到风阑阁自己住了。
一转眼,谢还都这么大了。
翅膀硬了,不但能自力更生,还打起了师父的主意……
不过睡觉就睡觉,又不是干什么,他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咿呀一声,谢还端着一盆水推门而入。宋迎咳嗽一声,收起思绪,目光落到手里的书上。
谢还把木盆放到他脚边:“师尊,水来了。”
“嗯……”
小腿一凉,谢还竟蹲下来帮他挽裤脚,宋迎微微瑟缩,悄悄用余光瞥着他,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谢还扯开话题道:“外面下雨了师尊。”
“下雨了?大吗?”
夏末秋初下雨倒也常见,且往往雨大雷紧,一下就是一整夜。
“挺大的——师尊,你在看书?”
宋迎原本在看他,这下做贼心虚似的,嗖的收回目光:“啊,怎么了。”
“你书拿反了。”
“哦。”
忙把书正过来,继续一本正经地看。
泡了一会儿,水渐渐凉了,谢还把木盆端走,用毛巾帮他擦了脚,道:“师尊睡吧。”
然后端着水退出重帘外。
宋迎躺下了,外面窸窸窣窣一阵,依稀看见谢还也要睡了,遂道:“那我熄灯了。”
“嗯。”
烛火一灭,满室寂静。
外面雨声越来越大,打在走廊里,一阵叮咚响,听得人昏昏欲睡。
没多久,宋迎就睡了。
然后在下半夜被一道极重的惊雷吵醒。
他迷迷糊糊用灵识瞧了瞧,整个小青山风雨婆娑,树影飘摇,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轰隆,震耳欲聋。
纱帘外,谢还不安地翻了个身,缩了缩身体。
宋迎这才想起,这孩子是从小就怕打雷天的。
他从小流浪,直到八岁才被自己带到凤麟,那之前,似乎因为曾经目睹过有人被雷劈死,所以心里留下了阴影。
即便后来自己住进了风阑阁,每逢雷雨天,第二天也都是一副无精打采没睡好的样子。
“……”
宋迎觉得有些挫败。
嘴上说着要跟谢还保持距离,可一看到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忍不住想哄哄他,保护他。
他低低咳嗽了一声。
谢还果然没睡着,翻身而起,小声询问:“师尊?”
“嗯……”
“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外面雷声好像挺大的,你要不到我这里来睡吧。”
“我早就不怕打雷了,师尊安心睡吧。”
刚刚还吓得缩成一团的是谁?是谁?
宋迎沉吟一声,知道谢还抹不下脸来,脑筋一转,慢吞吞道:“……我怕。”
谢还:“……”
宋迎往里边挪了挪,“我怕,你上来陪我吧。”
帘幕被人掀起,谢还站在床边看着他:“你以前不怕的。”
宋迎:“现在怕了,很怕。”
“……”
谢还在床边坐下了:“那我看着你睡。”
“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那我在外面守着你。”
“看不见你也睡不着。”
“……”
谢还就是再笨,也明白他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了。
他慢慢俯身靠近宋迎:“你想让我安心睡觉是不是?”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脸颊,宋迎默默往被子里缩了缩:“……”
看他这副模样,谢还旋即起身,轻笑一声:“吓成这样还敢让我陪你睡?不怕我吃了你?”
“……”
宋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半晌,才磕磕巴巴道:“为什么是你吃了我、不是我吃你。”
谢还的表情有些崩溃:“……你为什么会纠结这个问题。”
“我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按照道理说,我比你大,难道不是我吃你。”
“可你这具身体比我小。”
断袖之欢宋迎略闻一二,但不是特别清楚,这回有些蒙了:“原来这是看身体决定的吗?”
“……”
谢还默然了一会儿:“不是。真的相爱了,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蹙了蹙眉,又道:“我觉得这种时候,你还是不要跟我讨论这些为妙。”
宋迎忍不住往他腿间扫了一眼:“哦。”
这一扫当然没逃过谢还的眼。
他简直快暴走了,深吸一口气。
这个老古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这是在点火!点火他懂不懂!为什么还一脸清纯无辜地看着他!
啊……
谢朝辞吐出一口气,枯了。
☆、灵陶
“上来睡吧,不然明天你没精神。”
谢还抬起头:“你不怕?”
“怕什么,你又打不过我。”
“……”
他是打不过吗?他是舍不得好吗?
“去把被子拿上来。”
谢还浑浑噩噩地拿来被子,盖上,跟块木板子似的躺平了。
宋迎这才安心,道:“好了,睡吧。明天带你去吃流水宴,你这阵子不见,师叔也挺担心的,正好让他放个心。”
谢还沉默了一下:“我不在,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说你回娘家,不,回老家了。”
“……”
自从和师尊摊牌之后,他心塞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一夜疾风骤雨,又是一个晴天。
流水宴在宽敞庭院摆上,宗门内一片推杯换盏,即兴论道,山门外,青山镇的百姓牵儿带女,携老扶幼,熙熙攘攘地挤在长席间新奇地找着吃的。
方应觉和“谢大牛”聊了几句,以为小两口子吵架了,劝道:“过日子这些我一个粗人不太懂,倒是祁振时常说,女人就得跟孩子似的哄着,我寻思这男人也一样得哄着罢,敬之,以后有什么事心平气和地说,可不要再把人气回家去了。”
谢还脸上一片阴沉,宋迎忍着笑应了:“谨遵师叔教诲。”
方应觉还要应付旁人,说了几句便举杯寒暄去了,谢还默不作声地拿着盘子挑席上的糕点,宋迎给他取了一块袜底酥:“师叔还挺关心你的。”
“他若知道我是谁,的确要狠狠地关心我。”
“哈哈。”
“倒是你,打算一直瞒着身份吗。”
“不然?我觉得挺不错的,要是他们知道我是宋迎,日子就无趣了。”
说着拿了一块云片糕,刚要吃,前边人群忽然暴动起来,冲出一个屁滚尿流的男人,嘴里不住地喊:“饶了我!求你们!饶了我吧!”
宋迎一看,那不是灵陶宗的宗主么?
原本热闹的宴席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他又惊又惧,被人追着似的,连滚带爬:“我也是被人逼迫……若非把柄落到斗笠人手里,又怎肯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求求……求你们放过我……”
他连路都走不稳了,跌跌撞撞,拼命躲闪,可整个宴席根本无人追他,仿若一个疯子自顾自疯言疯语。
宋迎和方应觉几乎同时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斗笠人,上前一把将人抓住,厉声质问,可这宗主似乎连他们也看不见了,猛的被抓,顿时嘶叫起来:“我愿以命抵命!求你们放过我妻儿父母!”
说着双膝一折,狠狠磕起响头:“放过我家人!命你们拿去!求求了!”
方应觉喝道:“韩宗主!”
“求求了求求了……”韩雪臣仿若未闻,额头肿起一包,淤紫破开,血流顺着鼻侧淌下,加之癫狂痛哭的表情,看着毛骨悚然。
众人先是惊呼,后又私语。几个着灵陶宗宗服的弟子怯怯缩在人堆里,焦急看着,却不敢上前。
宋迎沉思道:“像是中了幻术。”
方应觉亦觉得如此,抽出针具,扎了几下,果然有用,韩雪臣顿时昏睡过去。
他道:“灵陶宗弟子何在?”
几个弟子被点名,你推我搡了一番,最终站出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方宗主……”
“韩宗主近日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你可知道?”
那弟子想了想:“昨天宗主喝醉后,就在贵宗安排的客房睡下了,直睡到巳时。醒了便叫厨房送了些清粥小菜过去,然后独自用膳,叫我们随意。我和几位师兄就来宴席了,谁料才这么一会儿,竟出了事……”
宋迎执起韩雪臣的手,欲使用追溯术,余光中却忽然一道冷芒刺来,抬手一挡,剑刃相撞,激出一片火花。
抬头,丛丛树影间一道黑色倏地一闪。
竟是黑斗笠!
宋迎起身便追,身后,谢还不放心他,也跟了上来,不要钱似的丢出一沓灵符,刷拉拉全贴在了黑斗笠背上。
几乎同时,宋迎结出阵法,将人困在其中。
黑斗笠动弹不得,也不挣扎,隔着黑纱,静静地看过来。
“小心有诈。”谢还将宋迎护在身后,不敢让他犯险,手中幻出长剑,将黑斗笠的面纱挑开。
宋迎屏住呼吸,面纱掀开后,没有面具,竟是一张做工粗糙的人偶,两颗黑纽扣做的眼睛,咧开的嘴唇,笑得诡异。
那人偶的一身黑衣忽然空荡荡的掉下来,原来内里什么都没有,棉花续的头颅失去了支撑,骨碌碌滚到地上。
“死傀儡,上当了!”宋迎忽然抓住谢还的手,“韩雪臣有危险!”
这黑斗笠用个假人把他们引开,刚才那一剑根本就是冲着韩雪臣去的,他想杀人灭口!
匆匆回到宴席,果然,真正的黑斗笠正和方应觉几个人打成一片。韩雪臣被他们护在中间,撑起了一道结界。
宋迎道:“师叔,他有毒针,千万小心!”
“知道!”
方应觉召唤众人结阵,将黑斗笠困在其中。
宋迎闪身来到韩雪臣面前,却听身后传来声音:“仙师,可否让在下一观。”
宋迎回头,说话的是个银袍男子,唇边勾着一抹温和的笑,只是双眼以黑巾覆着,只露出挺俊的鼻庭。
淡淡的,静默,瞧着似不食烟火,可笑起来,又莫名让人觉得亲切。
宋迎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邓素的影子,狐疑道:“你是……”
回答的却是拨开人群的另一个人:“孟听。前阵子才成为我宗门客卿。”
尹春芜手持银笛,缓步走来,朝孟听略一点头,看着宋迎:“剑宗应该听说过他。”
怎么会没听说过。
孟听,字闻钟,是邓素的首徒。因为猥亵幼童和私吞财产被逐出宗门,生前他见过不止一面。
只不过那孩子的眼睛分明是好的,怎么……是受伤了,还是盲了?
见他沉默,尹春芜对孟听笑道:“看来仙师不太放心你。”
目光都聚集在这一处,一片窃窃私语。曝出那等丑事,孟听早就在仙门容身不下,任谁听到这个名字,第一反应就是,混账、猥琐、不知羞耻、败尽门风。
这等卑鄙下流之人居然被春芜宗收去做了客卿,也不知是尹春芜眼瞎了还是春芜宗的一众长老脑子进水了。
孟听只是淡淡地笑,倒像极他师父那平淡的性子,温声道:“无妨,我早也料到会如此。”
“你来。”
宋迎忽然开口。
孟听一怔,隔着覆眼的黑绸循声看过去:“仙师信我?”
宋迎道:“多说无益,你且试试。”
韩雪臣中的是幻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景象,才癫狂至此。此道孟听比他们都精通,至少宋迎是相信他的能力的。
大庭广众,他敢上前自荐,想必不敢玩什么花样。
更重要的是,他有个猜测。
之前谢还带来的消息,灵陶宗与寒山宗私下里一直取人精魄,又与道盟牵扯甚多,恐怕正是在给幕后人卖命。
韩雪臣疯癫之后,这斗笠人便出现刺杀他,多半是黑斗笠怕他疯言疯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才贸然动手。
可这件事是突发的,没有人会预想到。
黑斗笠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只有一个可能。
黑斗笠一直在这附近,他身后的幕后人说不定就在这场宴席之上。
韩雪臣发疯,幕后人见势不妙,才把他叫出来杀人灭口。
这是最有可能的猜测,至于是否真的如此,就只能看孟听能不能让韩雪臣清醒过来,让他自己招供了。
孟闻钟俯下身来,尽管双眼看不到,灵识依旧能够视物,他用了几道符纸,念了口诀,不消片刻,韩雪臣幽幽转醒。
那边,方应觉几人连手,把斗笠人牢牢困在了阵法里,黑斗笠并不恋战,眼见无路可逃,脚下亮起另一轮阵法,竟然遁了。
“可恶!”
方应觉气得将剑一摔,大步走向韩雪臣,沉声道:“韩宗主醒了吗。”
意识清醒后,刚才自己都干了什么,韩雪臣心里再清楚不过,他晕头晃脑地站起来,自言自语道:“他竟想杀我灭口……”
方应觉冷笑一声:“韩宗主认得此人?杀人灭口又是什么意思。”
韩雪臣不假思索,他是个不怕死的,这黑斗笠既然起了杀心,今天杀不成他,来日必定还会下手,与其死得不明不白,不如把事情摊开了,让大家知道真相。
遂道:“索性难逃一死,今日,我便豁出去了!”
他席地而坐,从头说起。
正和宋迎谢还猜想的那般,韩雪臣和徐文引一样,受了黑斗笠的威胁,到处收集活人精魄。
只是他不似徐文引那般直接谋害宗门弟子,而是派人到那些深山老林,专挑一些僻静的村落下手。
剩下的便如谢还查到的,村民过来报案,灵陶宗便以没有线索为由拖延,直拖到村名自认倒霉,便撒手不管。
韩雪臣把事情一桩桩抖出来,神色竟是一轻,仿佛多年桎梏悄然消解,人也精神了:“先前贵宗徐宗主一事发生后,我就知道他也是受了那黑衣人指使,心里也感到不安,生怕哪一天我的事也暴露出来,死于非命。”
方应觉哼了一声,正好当着仙门百家的面,位徐文引澄清了一番,把那黑斗笠以徐凤林威胁他承认罪名的内幕说了出来。
众人哗然,都没想到竟是如此。
但徐文引和韩雪臣虽是受人胁迫,犯下的罪行却是板上钉钉。
至多不过从恶人变成了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方应觉道:“你还知道还有什么人被他威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