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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远远的,江立看见一盏灯笼挂在船头,映照出一个轻轻划拉竹竿的人,摆渡人戴着很大很大的斗笠,完全看不清脸,或许他是根本没有脸也说不定。

四周安静得诡异,也是这时江立才注意到身后有很多表情麻木的鬼魂跟他一样等着上船。他们即将去往河流的源头,生命的源头。

“不要往水里面看,这是唯一的警告。”摆渡人的声音像两颗石头互相揉搓,尖利难听。

江立乖乖地坐正身体,不再去想河中迷人的倒影,心魔却再次绕到江立耳边:“他让你不看你就真的不看吗,未免太听话了,看看吧,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万一你任务失败,可能会永远滞留在冥界,那就再也见不到你所爱之人的容颜了。”

江立绷着脸:“他的模样在我心里,我没什么可怕的。”这一刻他不能再肯定那个画像的男人绝对是自己,因为他发现,玄商俊美容貌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深入骨髓。

“好吧,我承认欺骗了你。”心魔话锋一转,“其实现在已经看不到所谓的爱的人的脸了,冥河里有吞噬魂魄的怪物,那个摆渡人只是怕鬼魂的数量少了他不好交差。”

“怪物?”江立皱了皱眉。

跟江立搭过话的少女回过头看他,好奇地问:“你说什么怪物?”

她突兀的说话声在异常安静的冥河上显得十分清楚,摆渡人手中的动作一顿,警告道:“再说话就直接赶你们下船。”

红裙少女仰着脸道:“我只是想知道有什么怪物。”

“没有怪物——”

仿佛正是为了打摆渡人的脸,话音未落小船便剧烈抖动起来,四周围的水不规则地运动起来,逐渐连结成一个个发散的圆,小船所处的位置好死不死卡在旋涡的中心。

众多鬼魂想低头看情况,摆渡人厉声喝道:“不许看水下!”

鬼魂们强忍着好奇心,摆渡人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等到冥河水没有动静之后才继续前进。

冥河的两岸开满了火红色的彼岸花,江立忍不住赞叹一声:“真漂亮。”

心魔嗤笑一声:“漂亮又怎么样,它们代表死亡,死亡就是恐怖的——不过你能被它们吸引正合我心意,如果你决定自杀了,我会很开心的。”

“虽然我不太确定,”江立回过神来,冷静道,“但是我猜,我死了的话,你也会消失的吧。”

心魔的笑声戛然而止。

江立接着道:“其实你们挺可怜的,完全没有生存的意义,很悲哀。”刚说完这话,心魔估计是恼羞成怒了,他心口开始剧烈疼痛,无奈弯下腰掩饰表情,额头上的汗珠都快汇聚成小溪流了。

红裙少女担忧地扶住他:“你怎么了?”

船慢慢靠岸,飞檐翘角的巍峨宫殿出现在面前,江立对着少女勉强一笑:“没事,我有心口痛的毛病。”

红裙少女于是扶着江立到岸上。江立强忍疼痛,脑子里飞快思考着混进去的办法。他是个活人,别的鬼可能无法察觉,但巡逻的鬼差都能一眼看出来,再被抓到的话可没有碰到白面鬼差那么好的运气了。

“怎么了?你痛得走不了吗?”红裙少女也是关心则乱,忘了魂魄应该早就没感觉了才对。

江立说:“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你先进去吧。”

红裙少女看了看他,摇头道:“不行,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们要一起进去。”

江立没法把自己无法进去的真实原因说出来,只是说:“我跟你有点不一样……”

少女疑惑了:“哪儿不一样?”

“总之我不能从正门走。”

“你是说——”少女忽然捂住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冥界也有狗洞这种东西?”

江立扶额:“不是,我有特殊的方法。”

红裙少女性格活泼,又很好奇,拉着江立不肯放手:“你带着我嘛!”

江立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周围的形势,悄悄从队伍里溜出来,红裙少女觉得有趣,也学着江立的模样先“侦察敌情”,然后偷偷溜出来,像只偷偷摸摸的小耗子。

江立开始翻自己纳戒里的东西。跟玄商一起离开蛮荒境的时候,那群不靠谱的神仙送了他一堆“或许能用上”的礼物,朱雀松了一根可以抵挡攻击的尾羽,青珩武帝送了一瓶可以快速提升实力的药水,烛龙送了一团可以燃烧一切的火焰,饕餮送了他路上充饥的食物,刑天想把自己的头送给他,江立果断拒绝了……

看了一圈,正待失望之际,江立发现了白术剑仙送给他的隐形衣,他一把揪出来,脸上笑开了花。

什么叫默契,这就叫默契啊,还是自家师父最贴心,送了他最有用的东西!

隐形衣很大,可以完全裹住三四个人,红裙少女看江立突然变出一件衣服来,好奇地挤进来,问他:“你生前是变戏法的啊?”

“你就当我是吧。”江立哭笑不得。

把隐形衣披在身上,通过入口的时候没有丝毫阻拦,江立站定在那里和一个斗鸡眼的鬼差对视了三分钟,鬼差毫无反应,江立终于确定这隐形衣真的很有用了,于是放下心来拉着红裙少女垮了一大步——

“何人混进冥界!”

天边传来的怒吼声把所有鬼差吓得一哆嗦,马上议论纷纷地开始寻找嫌疑人,江立也被吓了一跳,却觉得自己应该没暴露,还是大大咧咧往里走。

“活人不可进入冥界,规矩是被狗吃了吗!”

伴随着第二声大吼而来的是半空中突然出现的巨大手掌,江立有些冒汗了,努力心理暗示判官话中的活人指的不是他,那巨大而恐怖的手掌却分明是往他这边而来,江立刚想出口辩解,忽然被红裙少女推了一把,扑倒在地。

红裙少女温婉的表情变了,眼神近乎凌厉。

“判官,我早就说过我会来的,只要你一天不放我夫君,我就永远不会放弃,偏要搅得你冥界不得安生为止!”

冥界不能管活人,不能对活人有伤害行为,判官的声音也变得无奈了:“姜莲儿,你丈夫纵然有冤屈,死了就是死了,我不可能把他交给你,要不然我得被天雷劈!”

“你尽管放了他,天雷惩罚全都我一人承担。”

“无知妇人!岂是你说承担就承担的!”

“反正我只要你一句话,放不放吧。”

“鬼差!把她送回阳间。”

“我不走!我还会再来的,我已经找到冥界的入口,你不想更多的活人下来捣乱的话,就不能赶我走。”

“你——”

江立撑着隐形衣在一旁看姜莲儿和判官隔空“讲道理”,看得倒挺津津有味,没想到判官猛地把火烧到了江立身上:“好,我拿你没办法,那这位公子又是为什么擅闯冥府呢?”

江立讪讪地放下隐形衣,不解道:“你怎么看出我的?”明明他已经试验过鬼差看不见的啊。

“本官是冥府最高的审判者,自然跟那些蠢货不一样,你的宝物质量不错,身形看不出破绽,但是活人的气息在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我面前未免太惹眼了。”

判官这话其实有点嘴硬,江立和姜莲儿藏在隐形衣下的时候,他确实没注意,毕竟他也在忙着公务。但是姜莲儿一进门就没收住怨恨的心情,被判官逮个正着,姜莲儿现形的时候推了江立一把的瞬间暴露了江立的气息。

闻言,江立只好把隐形衣收起来,正色道:“判官大人,我想借第九重地狱的两个人一用,不知道判官大人可不可以性格方便。”

江立心中抱的希望不大,毕竟第九重地狱里关的可以说是三界最邪恶的人了,哪可以说带走就带走,出人意料的是,判官沉默片刻之后,竟然说:“你先到阎罗殿来,我们当面谈。”

姜莲儿连忙起身,判官补了一句:“罢了,你也过来,我们说说清楚。”

暴露了倒有暴露的好处,不需要两人再摸瞎了,鬼差直接领着他们到了阎罗殿正殿。

判官长得又黑又丑,姜莲儿又想笑又告诉自己要保持严肃,表情怪怪的。判官让牛头马面先把其他魂魄押下去,叹了口气才道:“你们不惜耗损阳气,以活人之躯深入冥界,勇气可嘉,但是你们的要求我真的不能通融。”

姜莲儿咬紧了下唇:“至少让我再见我相公一面。”

判官料她一个凡人也不会做什么,不疑有他,随手吩咐鬼差带她去了。

“我不是无缘无故抢人的,”江立拿出玄商交给他的信物,“是蛇君让我带两个犯人走,之后还会把他们送回来的。”

“其实……我大概也能猜到一点,”判官摸了摸黑长直的胡须,“最近修仙界来的怨灵尤其多,是不是与蛇君讨要犯人有关?”

“没错,修仙界是出了一点事情,这两个人至关重要。”

虽然江立并不知道玄商是怎么从手印上确定是这两个人的,但他无条件地相信玄商,这个关头,除了蛇君,别人也靠不住了。

“还请您帮帮忙。”

判官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真不是我不帮,有蛇君的命令,八重地狱里无论哪个犯人我都可以立即释放,可就是第九重地狱不行。”

江立目瞪口呆:“为什么?”

判官深沉道:“因为第九重地狱的人犯做出囚禁判决时都曾请示娲皇批准,没有娲皇的允许,我也是进不了第九重地狱的。”

江立捏紧了手里的信物,不死心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判官摇头摇到一半,忽然有些迟疑:“也不是说完全没办法,可是那完全就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江立被说得有点晕,急道:“有办法您直说!”

“总共九重的地狱是创世时诞生的,跟灵境一样,它们是九个小空间,连接处没有人工建造的墙壁之类的,可以一层一层下去。”

“那我就下去!”江立丝毫没有犹豫。

判官给了他一个“不知者无畏”的眼神,江立顿时觉得毛毛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今天算是考验判官的耐心了,他旷了半天的工作,详细地给江立解释这个问题到底是在哪里。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判官这个强龙就是难以管制九重地狱的那些地头蛇,每一层地狱内部都自己拉帮结派明争暗斗,还有所谓的守关者,不通过考验不能往下走。其他八层地狱的话毕竟权力摆在那里,判官可以直接瞬移,可第九重地狱不行,于是,江立如果硬要下去,他就得自己从上闯到下,也许第二层都不到他就被恶鬼撕碎了。

说完这些话,判官那眼神是明晃晃的希望江立放弃,江立反而很淡定,他这会儿有点感谢蛮荒境里不着调的神仙们了,他们给的东西在真正遇到袭击的时候一定有奇效。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下去,你不用劝我了。”

江立的坚定倒让判官高看了他两分:“好,我送你到第一层。”

“我和你一起吧。”

江立回过头,看到姜莲儿回来了,眼眶红红肿肿的,大概是和夫君重聚的时候哭得止不住吧。

判官瞟了她一眼:“你……”

“我没有其他意思,刚才进来的时候这位公子帮了我,于情于理我该回报一二,虽然我力气小胆子小,没准在特殊情况能帮忙当当肉垫什么的。”

姜莲儿开了个玩笑,判官却一点都不想笑,他沉思半晌,道:“你这姑娘情深义重勇气可嘉,倒也难得。这样吧,如果你帮助江立完成了任务,我可以为你和你丈夫通融一下。”

姜莲儿愣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刚刚张开,又听判官严肃道:“诶,我的意思可不是让他复活,只是想一个能让你们继续在一起的方法。”

姜莲儿笑道:“能在一起就够了。”

江立有些担心:“莲儿姑娘,我此去危险万分,况且帮你是举手之劳,你不必……”

“要不要我帮是你的事,我仍然要帮是我自己的事。”

姜莲儿笑得自信,眉宇间带着英气,煞是好看。

江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和姜莲儿嘀嘀咕咕半天,分配了一下纳戒里的宝贝,想姜莲儿一个凡人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神奇的东西,跃跃欲试,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判官扶额:“第一次见到盼着早点下地狱的。”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判官端详了一下两人的打扮,勾勾手指对两个鬼差示意,两个鬼差熟练地拿来两身毛茸茸的大衣,江立和姜莲儿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第一层地狱是寒冰地狱,冷到灵魂的深度,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虽然穿厚一点用处不大,至少也是心理安慰。”

江立和姜莲儿同时有不好的预感。

换完衣服,判官顺便帮他们把若有若无的活人气息尽数隐藏起来,这样看起来就很逼真了。

寒冰地狱,入眼之处寸草不生,脚下踩的是厚厚的冰层,天空飘着鹅毛大的雪花,而且永远没有边际,永远没有雪停的时候,江立找出烛龙送他的火焰捧在手上,姜莲儿边走边在火焰旁边搓手,嘴里嘶嘶抽气。

“都说了你不该来的……”

“不该来我也来了,你还是别说废话了。”姜莲儿白了江立一眼。

两个人捂着火苗取暖,意识昏沉的时候就互相打气,江立告诉姜莲儿如果他情况不好,直接打他耳光让他清醒,不用手下留情。

一直走一直走,无边无际的空间让他们完全丧失了时间概念,据说第一层地狱关着的魂魄很多,但是他们俩一路走来一个都没有碰到,也正是没碰到,更令人心里发慌。

“哟,新来的嘿?”

“又有好玩的了,上次那个太没耐力了……”

“还不是你玩儿狠了。”

“我明明是很温柔的。”

“这话你留着下次再说吧。”

“喂!”

江立和姜莲儿正走着呢,冷不丁前面的雪堆里蹦出个人来,两人后退一步定睛一看,倒没有原来想象中满脸鲜血满嘴獠牙的模样,要不是事先知道关在地狱里的都是恶鬼,他们还真会以为这就是个普通人呢。

“你们好啊,我是话痨鬼,你们从哪里来啊,家里几口人啊,生前做过大官吗,你们是夫妻吗,为什么死的啊,死了多久了,喜不喜欢寒冰地狱这个地方啊,悄悄告诉你们,其他地狱都把我们寒冰地狱叫做娱乐协会来着啊哈哈哈……诶,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啊,不说话不是好孩子哦,坏孩子可是要被吃掉的,老子好久都没吃到新鲜的肉了啊快点让老子饱饱口福吧——”

说着那人就要扑上来,江立正打算攻击,却有另一个鬼从后面一把拎住了话痨鬼,这鬼身高太吓人,他揪起话痨鬼之后,姜莲儿扬起头都只能看见话痨鬼的两只脚在面前晃啊晃。

冷面鬼居高临下像看蚂蚁一样看江立和姜莲儿,声音跟这没有尽头的地狱一样冷:“别介意,他傻。”

江立默默点头——我们都看出来了。

“你才傻你个混蛋。”话痨鬼在冷面鬼手里使劲扑腾,“不就仗着自己长得高吗,长得高你就可以这样玩儿我啦,长得高了不起啊,我、我分分钟把你干得哭爹喊娘你这个死面瘫死冰块大力怪!”

江立忽然觉得和这话痨鬼很有共同语言,因为玄商也是面瘫冰块。

冷面怪笑了一声:“你把最后一句话再说一遍?”

“我——”话痨鬼颇有气势地挺起胸膛,可惜下一秒就怂了,“我忘记了。”

“那我们换个地方接着讨论?”

联想到某个不和谐的地方,话痨鬼摇头摇得像拨浪鼓:“谁、谁要跟你讨论!哼,你也就知道在我面前发脾气,昨天你跟新来的那个小妖精怎么不发呀,你还对他那么柔声柔气地说话,转过身对我就那么凶,要不要这么两面派啊我也真是不想说你了,你说你缺点这么多,有我喜欢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竟然还敢给我拈花惹草……”

冷面鬼皱眉:“胡说什么,我对他没意思。”

“谁信啊……”

听到这儿,江立和姜莲儿再怎么迟钝也领悟出一些不和谐的地方了,江立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却看见姜莲儿一脸震惊,鬼使神差的,他问了一句:“你讨厌两个男人这样吗?”

姜莲儿愣愣地回神:“啊……啊?不,我不是讨厌。感情这种事情,外人能说什么,我只是……”她往江立耳边凑了凑,“你难道不觉得他们的尺寸相差太大了吗?”

江立哭笑不得,其实他也有点好奇……

冷面鬼注意到江立和姜莲儿还看着他们,暴力镇压了话痨鬼,警告他“回去再说”之后,转向两人:“你们自己适应新生活吧,其实地狱也还好,只要找到了乐子。”

很明显,他的乐子就是惹怒话痨鬼然后再哄回来。

江立拦住要离开的冷面鬼,当然,他的体积在冷面鬼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只能不停地蹦跶来引起注意。

“我们并不是这里的新成员,事实上,我们有迫切的事情要去第九重地狱,听说只要守关者同意就可以,那么请问寒冰地狱的守关者是谁呢?”

“什么什么!”毫无压力地坐在冷面鬼肩膀上的话痨鬼一下子兴奋起来了,“第九重地狱耶,传说中最残酷的地方耶,我都不敢去耶,你们太有勇气了吧,哈哈我支持你们啊,你们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再跟我玩啊,告诉我第九重地狱里到底有什么,有没有花,有没有好吃的,有没有好玩的,哇,想想就很精彩……”

其余三人无视了话痨鬼的自言自语,冷面鬼说:“守关者确实存在,不过……他可能帮不了你们。”

江立和姜莲儿对视一眼:“不管成功与否,我们都要试一试。”

冷面鬼说话有点含糊:“不是成功不成功的问题,他……你们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江立和姜莲儿跟着冷面鬼走,边走还边疑惑,他们瞧着冷面鬼和话痨鬼除了性格有点意外之外,没看出一点穷凶极恶的意思,据说杀人犯都有正常轮回的,他俩到底是为什么进了寒冰地狱呢?

☆、寂寞化成雪

江立和姜莲儿跟着冷面鬼和话痨鬼走了半天, 姜莲儿毕竟是个女孩子, 冷得瑟瑟发抖,眉毛和头发全都白了,江立想说能不能休息一会儿, 可他怎么喊, 冷面鬼和话痨鬼都像是没有听见,而且两鬼的行进速度越来越快,两人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寒冰地狱的风景完全没有变化,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白色, 江立甚至怀疑他们一直在绕圈。

雪下得越来越大,有时候只要稍微停留一两步,鞋子就会被积雪吞没, 需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提起来。姜莲儿的脸惨白无光,江立也感到有些吃不消,这样走下去似乎不是个办法,可是话痨鬼和冷面鬼完全不管他们的状况。

江立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 恰好姜莲儿这时候一个趔趄崴了脚, 他扶着姜莲儿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便再也找不到冷面鬼和话痨鬼的踪迹了。

姜莲儿疼得直抽气, 骂道:“该死的,他们肯定是在骗我们!”

江立站起来朝着四周望了望,竟没有发现话痨鬼和冷面鬼的足迹,姜莲儿觉得自己的屁股都要被冰冻住了,站起来搓搓手搓搓脚。

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总不能卡死在这里,不仅完不成任务还要被冻死,江立决定自力更生,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正想说“死马当作活马医”,一直护在手心中的那一团烛龙大神送的火焰却熄灭了,同时,黑暗在寒冰地狱降临,姜莲儿下意识母爱泛滥横起手臂把江立挡在身后,还喊了一声:“别怕。”

江立哭笑不得,到底是哪里给了姜莲儿他很怕的错觉?

黑暗中的寒冰地狱依然安静,雪也没有停,江立环顾四周,大着胆子问道:“有人吗!”

“你是不是冻傻了,应该问有鬼吗。”说着她自己就喊了起来,“有鬼吗!死鬼恶鬼风流鬼,有一个来一个,没一个来一打。”

江立估摸着姜莲儿已经思维混乱了,但是喊喊也能产生点热量,总比原地等死好,于是也把手拢在嘴边开始大喊大叫。

“有鬼吗,快来吃我们啊。”

“先别吃我,我身边这个小哥更好吃啊,再不出来就没啦……”

“你们喜欢吃煮的炸的蒸的还是煎的?要撒点胡椒面吗?”

姜莲儿一开始还有开玩笑的意思,结果自娱自乐了半天也没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静,最终气急败坏:“我算是明白了,这里哪有什么恶鬼,有的只是缩头乌龟!”

“你个女娃口齿好厉害,说谁是缩头乌龟呢!”

姜莲儿和江立同时被吓得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还真的被骂出来了?江立翻遍纳戒,寻找能发光的东西,最终找到了梼杌送的一颗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眼珠子,散发出幽幽的白蓝色光芒。

然而,光芒一出现,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四周几里范围内明明只有江立和姜莲儿两个人,刚刚那个声音的主人完全不见踪影。

姜莲儿眼珠子一转,继续试探道:“你还说你不是缩头乌龟,有本事你就出来啊,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姑奶奶才不信呢!”

“女娃,你别以为我在寒冰地狱呆久了脑子就不好使了,你这只是激将法。哼,老子的年纪是你千百倍多,论心眼除了地狱的那位王,还没有人能比过我!”

这人的口气听起来很厉害,江立想,如果他的名字不是叫自负鬼的话,那他很有可能比话痨鬼和冷面鬼高级一些。

“你好……这位不知名鬼,未免想要寻找寒冰地狱的守关者,你知道关于他的消息吗?”

“守关者?不知道,完全没听说,从来不晓得,你们还是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江立就料到他肯定不会老老实实说出来,只是继续套他多说话,借此来分辨声音到底是哪里传出来的,姜莲儿和江立对了一个眼神,默契地仔细聆听,却意外地发现声音不来自四周,更像是从脚底下厚厚的雪层中突围出来的,乍一听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仔细听就会发现明显的颤音。

姜莲儿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对着江立默数了三个数字,江立凝聚出一个最简单的攻击咒,在姜莲儿倒数到一的时候瞬间释放,一掌拍进雪层中,姜莲儿只听到一声惨叫,得意的笑容立马爬上了嘴角。

江立的攻击并不足以把雪层击碎,反而是将雪层当做媒介直接把攻击力传到底下,直直地打到了不愿现身的那个人或鬼的身上,创伤虽然不至于致命,但也足够那人喝一壶的了。

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姜莲儿又惊又喜地蹦了一跳:“呀!雪人宝宝!”

这是什么见鬼的称呼……江立扶额。

然而定睛一看,还真就是一个大雪人,完全没有五官没有头发,整个头颅就是个大雪球,身体是一个更胖的雪球,小短腿小短手,有一种根本走不动的感觉,在地上边打滚边假哭:“坏人,都是坏人,欺负我这样的老人家,你们都是坏人,滚出寒冰地狱!”

江立讪讪地伸出手,状似安慰地拍拍他,其实是想试试这手感,一看就软乎乎的,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也那么舒服啊……

“哇!小流氓!”雪人一个艰难的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姑且可以称之为脸的部位上出现了两团迷之红晕。

“好可爱……”

姜莲儿也伸手想摸,雪人周身陡然升起一股寒气,江立心中警铃大作,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快速把手里的眼珠子当做武器扔了出去,同时往后面拽姜莲儿,姜莲儿闪避得倒也快,就是手指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在一刹那被冻成了冰棍。

雪人似乎怕光怕火,见发光的眼珠子飞过来就往后跑,姜莲儿瞪着自己的手指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完全冻麻木的时候她根本感觉不到痛,用另一只温暖的手捂了一下之后,细细密密的疼痛猛然从最深的神经升起,她忍着没有哭叫,生理反应的两行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江立看着也有些后怕,刚刚要是他俩的动作再慢一点,现在姜莲儿整个人都会变成冰雕永远留在寒冰地狱了吧。

江立转过头寻找罪魁祸首,雪人完全融入冰雪之中,孤零零的眼珠子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光芒,鬼魅般的声音在这片空间中回荡,像歌颂帝王功勋的赞歌。

“恭喜你们进入地狱

在永世凄苦的地方

死亡是最美丽的解脱

于是你只能苟延残喘

直到你放弃希望

最终化为白雪中的一片”

江立和姜莲儿对视一眼,费力地去理解这些话,看着漫天飞舞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雪花,他们同时产生了一个猜测——这些并不是真正的雪花,而是被囚禁在这里的鬼魂,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喜乐悲伤,没有希望失望,他们比尸体更加冰冷,他们已经回归了一种最初始的生命状态——毫无感情,封闭自我的生命状态。

从此,外界的喧嚣挣扎,自身的矛盾痛苦,全都消失了,再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再也无法找回所谓的自我,他们都化成了茫茫雪原中不起眼的一个点。

“我算是明白了……”姜莲儿喃喃道,“为什么寒冰地狱明明是魂魄数量最多的地方,一路走来我们却只遇见话痨鬼和冷面鬼的原因了。”

江立看着数不尽的雪花,咋舌感慨——究竟是怎么样的自我放逐才能让他们连最终的魂魄形态都放弃,情愿增添寒冰地狱的冷寂。

等等!这么说的话,刚才的冷面鬼和话痨鬼也变成了……

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站在江立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难过吗?”

江立愣愣道:“不应该难过吗?”

雪人伸出手,接住了两片雪花,江立觉得他应该是在笑:“这不好吗,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任何想把他们分开的东西都不存在了,除非九层地狱崩塌,不然就永久地以这种形态存在,真的不好吗?”

姜莲儿垂下眼,想到了自己的相公。“永远在一起”是个很美好的童话,为了实现它,多少人不择手段。

多么讽刺,太多的人都以爱的名义放弃了自我。

一时之间,江立和姜莲儿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回神的时候,雪人又一次消失了,但是天地间留下了他最后的话语。

“走吧,你们不属于这里,你们的希望还没有灭绝,往下走吧,祝你们好运。”

江立和姜莲儿只觉得身体一轻,再次睁眼已经不在寒冰地狱了。看来这雪人就是真正的寒冰地狱的守关者,他看穿了白雪的心灵,却仍未找到真正的自己,于是他将永远存在,看那些后继者走上前人跪拜的路,值得庆幸的是,偶尔他还能听到一些温暖了岁月的情人絮语。

“喂,面瘫脸,你后悔吗,你爱我吗,你愿意跟我永远在一起吗,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看着我却不说话啊,我虽然总是叽叽喳喳但有时候也会害怕,你怎么从来都学不会对我温柔一点呢,从生到死,我们走过了多么漫长的路啊……”

“爱你。”

“……咦你说什么?”

“爱你。”

☆、梦中不愿醒

是梦。

江立这样断定。

威风鸣叫的雄鸡, 翠绿挺拔的竹林, 袅袅上升的炊烟,甘甜清香的粥和馒头,更重要的是笑靥如花的姑娘, 树上持剑打坐的男人, 村头奔跑狂欢的孩子,一切都与记忆片段中的残像重合,除了在梦中,他还能在哪里看到这些呢?

理智告诉他, 这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情感上他却并不想要离开,甚至, 他渴望进去看看,看梧桐树下是不是坐着黑衣的男人,男人对面是笑眯眯喝茶的父亲,厨房中是贤惠的母亲……

“公子, 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呀。”南威还是那么敏锐, 一眼就看见了在远处小泥路上发呆的江立。

公子是在叫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