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礼贤下士
次日未时, 殷无极如约而至。
他今日来的匆忙,只卸了轻甲,战袍却未来得及换, 衣袂上还有斑斑血迹, 行走之间颇有杀戮后的沉肃凛冽。
如此这般, 是因为上午他率精兵速攻城中大魔驻地,与他们短暂地碰了一碰。
大魔们虽然一触即溃, 吐出大半蚕食地盘, 却也狗急跳墙,看准了他不欲残杀民众, 便妄图挟奴自重, 甚至迫他带兵退出已握在手中的天权城。
第一次试探进攻, 宣告失败。
“陆先生,在吗?”殷无极心中烦躁, 但敲门时亦然非常轻,怕一时手重,把蓬门陋室推倒了。
他先等了一等, 没见回应, 又运起魔气,察觉屋中无人, 才颇有些怅然地叹气。
人不在,但事未成, 殷无极不能走。
今天已经迟了片刻,若是现在离去, 就显得他心不够诚,又哪能请到谋士出山呢?
难言的疲惫涌上来,殷无极倚靠在门口歇了片刻, 又见左右无人,便屈膝坐下,倚靠在墙边静静等人。兴许是太累了,等了一阵,他竟然睡着了。
魔洲中部昼短夜长,从未时至亥时,黄昏的光芒早早就散去,星月满天。
轮椅的声音在错落的石板路上响起,有些颠簸,孤寂的街道上,一片青色的影子掠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寥落。
陆机在早晨得知城中打了起来,便知道,今日殷无极大抵是来不了的。他在家中等了一等,不见人来,便出门沽酒,顺便探听情报。
在得知殷无极换回百名奴隶安置治疗后,陆机着实在原地怔了许久。
这是个赔本生意吗?当然是的。
他突袭的时机选在清晨,正是戒备最松散时,虽有些许折损,但也成功擒下一名官居前岚苍城高位的大魔。只要捏着他为筹码,可以让其他顽固抵抗者泄气。
可在对方蛮横提出,若是不交出该大魔,隔一个时辰,便屠杀百名自家奴隶时,殷无极犹豫了。
乍一看,这交易极为无理。
奴隶为大魔私有,他们只是将屠刀对准自家财产,如果将自家有生力量全杀了,对殷无极来说,该拍手称快才是。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雪亮的刀锋架在那些奴隶的脖子上时,殷无极同意了交换。
在城中还未立稳脚跟,殷无极就在初次对抗前城主势力时吃了败仗,这本该对他的统治造成极大打击。
但是,在此战稍歇后,消息却如一阵风传遍了城内,人人皆是惊掉了下巴,感叹“百名奴隶的命,竟然比一名大魔的价格更高昂”“城主莫不是疯了吧”“本以为是那群老家伙自毁,谁知这真是城主的软肋”……
城中普通魔修、平民百姓谈着谈着,却无人轻蔑嘲讽他初战的失败,而是不自觉地落下热泪。
他们看到城主派人将那些被换回的奴隶送去妥善安置,为他们治疗累累的伤痕,明明是无言的一幕,但那些逃出生天的奴隶却是泪流满面,朝着城主离开的方向拼命磕头,以至于磕出了血。
他们想起自己的命运。就算不是奴籍又如何,在北渊洲的世道里,弱者的命比蝼蚁更轻贱,他们早就习惯了在大魔争斗的倾轧下,如何逃跑,如何求饶,如何忍辱负重地过日子,有点才能的,就拼命去修炼,试图脱离最卑微的那个阶层,为此不惜代价。
他们习惯了,麻木了,甚至觉得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直到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渡劫殿下,用行动告诉了他们,这是错的。
“这以一换百,换来了民心啊。”神机书生坐在酒馆中,听着市井中此起彼伏的抽泣声,看着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魔修,一张张哭的极丑的脸,难得对谁如此盛赞。
在满城的风雨中,他们讨论的对象,却在众多纷乱中隐去了。据说,他并没有返回城主府,连他的手下都未找到他。
陆机行于月光下,凝神一看,却见自家门口,有一人抱剑而坐,好似已经等了许久。
轮椅再靠近,陆机看见殷无极阖着眸,似是睡得沉了。大魔的战袍上血迹斑斑,寒露点点,长发凌乱地垂于身前,脸上的血还未完全拭净,让他本就过分出众的容色,多了几分血腥妖冶。
听到轮椅动静接近,他敏锐地抬起眸,眼中是一片赤色的火。热烈而澄澈。
“总算等到陆先生。”殷无极见他逆着月光,身影瘦削,铮然一副傲骨,于是笑了。
殷无极立即径直站起身,从容拍了拍衣上尘土,向他一揖,道:“闻名不如见面,在下殷无极,字别崖,号无涯君。”
他在魔洲,一般只说自己的名姓,从未介绍自己的字与号。
这一生,也唯有师尊会唤他的字,其他人大多都唤他的号或是身份,他也好久未捡起仙门的礼节了。
但殷无极从风雨楼处拿到情报,神机书生陆机,曾是仙门中人,生于世家大族,自然有几分繁文缛节,有些时候,拉进距离还得投其所好。
“陆机,字,平遥。”陆机朝他扬扬下颌,面上虽然还是冷漠刻薄,但到底是正眼瞧他了。
“陆平遥,好名字。”殷无极想起了什么,看着陆机的眼神先是一怔,继而像是捡到宝一样,无端炙热几分,“平遥先生大才,一篇驳论,让我念念不忘至今。”
陆机肩膀略微一僵,也没反驳,反倒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奇谈怪论,赚些《启明报》的润笔费罢了。”
殷无极含笑,也没戳穿。
他连地址与真名都未曾留,他又哪里寄给他润笔费呢。
陆机又看了看天色,觉出他的玄衣上寒露太深,定是等了五个时辰以上了,心中不免动容。可这并不会显于书生面上,反倒更为生人勿近,声音也更冷硬。
“殿下,夜深露重,今日战况激烈,为何不回城主府休憩?”
“无妨,我未受伤,但答应了陆先生今日拜访,定要履约。”
“这门又未锁,一推即可。”陆机摇动轮椅,挪到门前,用左手大袖刻意遮掩了自己不能动的双腿,然后右手轻轻一推,那木门便轰然洞开,“殿下久等不到我,为何不径直入室?”
“未得主人相邀,不合礼数。”殷无极拢袖,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殿下是个君子。”陆机顿了顿,心知殷无极这是挖坑给他跳,非得要他邀请,才肯进屋。
“当不得。”殷无极谦虚着。
虽然心中明白,但陆机还是侧头,道,“事到如今,我若不请殿下进屋做客,倒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通道理了,请进吧。”
殷无极也不纠结他半恼的口气,而是笑着,十分自然地搭上他的轮椅,推着他进了屋。
屋内狭窄,仅有桌、椅、床与书架等简单陈设,杂物极少,没什么生活气息。
原本,屋子应当阴暗潮湿,但殷无极昨日修了个明珠夜灯,悬于屋顶之上,垂下一束柔和的光芒,让这毫无生气的屋子,也平添一份温柔韵味。
“殿下请坐。”屋里只有一张椅子,陆机也不离开轮椅,平平抬手一指,道,“无酒无茶,只有檐下井水,殿下可自取之。”
“不必劳烦。”殷无极注意到,昨日他送来的酒坛子已经空了,笑意加深,才旋身,走到椅上坐下,浑然没有半点拘谨。
殷无极在魔洲混迹多年,早就明白孤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一改仙门时目下无尘的模样,该用心时用心,该用计时用计,灵活机变的很。
而他似乎天生便有拿捏人心的本事,又自小被谢衍教导君王之道,一旦居于该有的位置,有些事对他来说如呼吸般自然。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陆机看了他一眼,冷淡道,“若还是请我出山辅佐,便不必提了,我暂时还没有这项打算。”
“我心中虽然渴盼此事,但也无强迫之意,今日前来,一是履约,二是想问计于陆先生。”殷无极笑道,“先生也听说,我初战失败,狼狈退走……”
“以一换百,你怎么想的?”陆机语气听不出喜怒。
“一条命,换百条命,这难道不划算吗?”殷无极神态闲适,甚至去舀了一勺井水,随意用手拂过,便是以火热魔气烧开了水,为二人泡茶。“陆先生,也觉得我做了一件错误的交易?”
“输在当时,得在将来。殿下之野心,远不止一战,更不止一城。”陆机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道,“既然心中自有公断,何必来问平遥。”
“我被拿捏了这么大的弱点,当然是来请教神机书生,接下来该如何破局?”殷无极也不生气,含笑为他倒茶。
“殿下已经把猎物圈住,吃下去是迟早的事情,他们压根翻不出浪来。”陆机接过茶,品了一口,只觉回味清冽,是好茶没错,他的眉眼也无端松快几分,显出些桀骜不驯来,“区别只是在,何时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罢了。”
“不错。”殷无极笑吟吟的,袖中却有着一封战报,那是萧珩递来的。
战报告诉他,魔洲中部已被他完全平定,三十六屯所也随时能用,已经可以换上自己的人驻扎了。
而由于他打的太快,西方钟离界与北方天厄,压根没有时间阻挠他的北进。他把整个中部吃下后,他们的兵还未集结完呢。
“殿下围城,引而不发,是为了给狼王萧珩创造机会,先断援军补给,再攻孤城,自然会让城池守军战意降到最低。”
陆机沾了茶水,在桌上虚虚画出一个圆,“最后,军心离散的守军开城门,也在殿下预料之中?或者,干脆就是殿下的人?”
“这倒不是。”殷无极也坦坦荡荡,“我在城中的布置,只是些许眼线,还未渗透到军中,守军献城一事,纯属意外。”
“无论是不是意外,岚苍城是守不住的。”陆机敲了敲桌子,又道,“由于援军迟迟不至,又有殿下围在城外,城中大魔四面楚歌,逃跑无门,只得退守城中驻地,也是殿下瓮中捉鳖之策?”
“谁叫我逐鹿野之战,打的太快了呢。”殷无极在该骄傲的时候,自然是半点不谦虚,支颐浅笑,显出几分飞扬,“毕竟,北渊名将之首,现在是我的臣。”
“狼王萧珩,名不虚传。”陆机先是感叹一句,然后又意识到自己情绪过分外放了,立即脸色一敛,又摆出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却暗恼。
在这位圣人弟子面前,藏住自己的心思是极难的。
年轻的王者,有着轩然霞举的容色,君子如风的气魄,举手投足间,又不乏自信与从容,可见立身极正。
哪怕是用计谋,也是坦荡阳谋,半点也不掩饰,教人止不住地就与他推心置腹。
“我不是殿下的谋臣,若要问计于我,您打算付出什么报酬?”陆机收回手,敛袖端坐,看向他,神色清高孤傲。
“美酒?”殷无极笑道。
“平遥可以自己去沽。”陆机抬眼,轻哼一声。
“资财?”殷无极先是开口,又置之一笑,道,“若是先生在乎这些,早就答应我,做我的谋臣了,哪还会寄身于此地?”
“你倒是清楚。”陆机眯起眼睛,“既然殿下想不出我感兴趣的东西,这交易便做不成,请离去吧。”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殷无极面对逐客令,却也不急,只是一笑,“上古汉时,太史令作《史记》,但后来因浩劫散佚,世上相传的版本,皆是残缺摹本。而我曾在圣人门下游学时,曾与圣人探访过一座汉陵,其中,便有一部《史记》。”
殷无极看着陆机转头,眼中迸溅出激越的星火,便知对上了此人的胃口了。
“那一册随葬的《史记》竹简,藏于微茫山中,为圣人所有。”
殷无极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微微倾身,噙着笑道,“但是我读书向来过目不忘,《史记》全书,我可为陆先生默写出来,不知这样的代价,先生动心否?”
陆机:“……”
可恶,这该怎么拒绝,那可是《史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