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脊令在原
犀角声扬,皮鼓顿挫,羽冠短衣的彝人围着篝火,穿着草编围裙跳着粗狂的舞蹈,唱着古怪的歌谣,竹木与皮质的奇怪乐器,发出呜咽如鸟兽一般的喊叫,在山岭间阔散回响。
“滴答”
露水一阵,滑过翠绿的叶片,渗入土地。
荀缉与叔父荀缉,以及蜀郡太守张既,被邀请来参加这彝族部落的春日祭祀。
坐在杉木与柏叶松枝搭建的草棚下,荀缉正低着头,面前摆着大块的烟熏彘肉,一块比手掌还大,黑漆漆的摆在翠绿的蒲草上。
他执着小刀,沿着表面切下焦熟的肉条,小心避过未熟的部分,切满一盘,就默默放在荀宜面前,又扒过一块继续。
荀宜正端着酒盏同这处部落的首领孟建说话。
“不到南中,不知草木经冬不凋,溪水经冬不涸,鲜花四季繁盛,鲜果四季不断,此实非中原所有。”
“大人既然喜欢,在此多留些时日如何?”孟建亦捧着酒,笑着用生硬的汉话道。
“若以我之心,只愿在此终老,”荀宜叹了口气,真情实感道,“惜乎不能。”
另一边的张既忍不住紧张的看了他一眼。
与这位荀君共事不过数月,他深切的感受到这位先生的随性,这句话听上去可像真的一样。
他们此时正处在益州南中益州郡的腊谷,此处山岭环抱,风景秀丽,一支彝人世代居住于此。
两个多月前,刘范突然发动叛乱,他们在侍卫掩护下勉强逃出成都,若是北归,出入道路极少,对方一定会在各个路口设法拦截,故而两位荀氏叔侄一合计,他们就向了南逃。
一路路线也是两位荀君合计,荀小先生思路细致,翻山寻水,打草惊蛇,走小路避追兵,荀大先生就厉害了,观星断草,铜钱占卦,起程停止,皆随卜筮。
他们一共只有两匹马驮口粮衣物,徒步逃亡,居然还真就此甩脱了快马加鞭的追兵,张既一向不信术法,到如今都开始有点怀疑人生。
“看来还是我等招待不周。”孟建脸上的热情淡了些。
张既立即警惕起来。
这处彝族部族,据说是当初荀缉收粮时结交的,其族长自称本族不知秦汉,与世不通,可这位族长竟说得汉话,部落有法令,修建房舍,有盐井,种粮,织布,有专门的工匠制作陶器,金银器,以及铜铁兵器。
固然简陋,不及中原,可在南中之地,恐怕未必能找到第二个。
他出身凉州,所见诸西域小国,其人口制度,未必有此齐全。
且有意无意之间,他总觉得这孟氏有招揽二荀,若只安富贵,其人不必如此。
“我中原有句歌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荀宜慢声细语道,“鹡鸰乃是一种水鸟,一鸟离群,众鸟齐鸣。此诗之意是说,兄弟之中,一人孤远,众必奔寻。我等仓皇奔逃,得大王收容,方得喘息,可南中虽好,非我家园,如今我族兄弟俱在长安,我归心如箭,一日不忘,纵有美酒佳肴,也实在无心享用。”
孟建叹了口气,“看来我是留不住先生了。”
“如今朝廷太尉是我族弟,他既任我为益州治粟史,掌管此地粮草通路,成都叛乱平息后,当还如旧例,今日虽别,他日定还会再见,大王今日情谊,在下感念肺腑,他日必当回报。
“羽毛齿革,瓜果粮草,君地所生,然中原亦有精巧之物。往后与大王货物来往,比之市价,减利五成,可否?”
“哪里的市价?”
“成都。”
若说益州何处市价作为平衡,自然非成都莫属。
“你意是指,无论什么货物,无论我要多少,一直都能比成都市价还低五成?”孟建眼神微闪。
“是。”荀宜重重一点头。
“何以为凭?”孟建紧紧盯住他。
“以在下为凭,在下愿在日神面前发誓,若违誓言,受九天十鬼啃噬,魂灵永不得安宁。”荀宜以手按在胸口,按照此地发誓礼仪郑重道。
孟建瞪起眼睛,紧紧盯着他,细细注视。
荀宜面上平静,神色没有一丝动摇心虚。
“好!”
孟建猛得一拍木案,自虎皮坐席上起身,向荀宜伸出手道,“荀君气魄本王佩服!荀君不必发誓,本王愿意同荀君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荀君是否同意?”
“固所愿,安敢辞。”荀宜起身,抬手与之击掌再三。
一个穿着熊皮坎肩虎头虎脑的男孩,蹬蹬跑进来,伸手抓起桌上切散的肉就往嘴里塞。
孟建提着男孩的领子,将他拎起来,搁在肩膀上,“来,向你叔父问好。”
男孩只双手抱着肉吃个不住。
孟建抬手一巴掌,男孩一头顶过去,仍对他不理。
“这是小儿孟获,”孟建又轻拍了他一掌,却笑呵呵得似乎并未觉得丢面子,“性情倔强得很,恐怕不如君家儿郎通晓礼仪。”
“我只有一子,去岁已成亲了,”荀宜认真望着那小童,“性情轻浮,才能平庸,前途已可得见,不过中人而已,倒是令郎,气度疏阔,非同寻常,将来事业或许要超过大王。”
“那就借兄弟吉言了。”孟建哈哈大笑。
篝火熊熊,神前歃血为盟,饮过血酒,约为兄弟。
孟建再举起酒,“兄弟欲回成都,还是回长安?可需要我派人相送?”
荀缉在侧,忍不住紧张的握住拳。
这才是他们最初的打算。
成都一乱,他们便猜测长安恐怕出事,但此时他们能做的,便是控制住益州,成都附近的豪族,利益与他们并不一致,州牧交接时,就已经得罪了遍,几番商议,唯有向南中蛮族招募人马。
孟氏是益州郡第一大族,族长孟建,虽没读过多少经书,却生性狡猾,非寻常之辈,几番试探,直到今天,他们拿出如此大的利益交换,对方才出口,而这话一出,显然对方对他们来意早有猜测,只是一直装傻,甚至此时虽说相助,仍然还在试探。
“叛军占成都,岂能任其猖狂,长安路远,兵马不便,”荀宜从容道,“我欲与益州募兵讨之。”
孟建嘴角一咧,露出嗜血微笑,“不知需要多少人马?若有需要,兄弟不必客气。”
“三千勇士足矣,”荀宜道,“巴郡人甘宁,蜀郡人娄发等辈,俱忠勇侠士,曾在成都作官,熟知地理,我欲往寻之,与之商议,必能成功。”
孟建大笑,大手一张,拍在荀宜的肩膀,“好,兄弟计谋周全,我愿出兵五千相助千万不要推辞。”
“如此,在下却之不恭!”荀宜拱手长揖一礼。
……
“什么!”
与此同时,与西南几乎处对角线远的青州,荀棐一把抓住信使的衣襟。
“刘玄德将平原的兵马都带去幽州上谷?”
“是……是。”平原郡的信使满脸惊惧,不是说荀太尉出身儒家名门吗,怎么这么凶悍,“刘太守道,幽州内乱,他恐胡族再攻入长城,肆虐中原,他独自带兵去守长城,青州……青州托付给荀太守了。”
“太守勿怒,”主簿王脩连忙上前,按住荀棐。
“他就不怕公孙瓒攻破青州,让他无家可归?”荀棐拂袖,怒极反笑。
“刘太守也并未全将人马带走,还留了关将军守城。”信使连忙道,“关将军骁锐,勇冠三军,定能保住平原。”
信使只是信使,王脩连忙挥退了他,“主公,事已至此,还是尽快向常山求援吧。”
“好一个刘玄德,”荀棐满心背叛的愤怒,他还有弟弟,对刘玄德还不够信任扶持吗?
公孙瓒兵马并不多,势力也未足,只是攻城略地如胡族一般,急如烽火,此时正该他们齐心协力抵御,阻其锋芒,刘玄德竟然跑了!
“他安敢如此!”
“公孙瓒根基在幽州,又逆行不道,刘备断其后路,也是釜底抽薪之计,只要太守能守住城池,时候一长,此消彼长,定能令其自毙。”至于信使所说的守长城,那真是谁信谁傻。
“什么釜底抽薪,他这是借刀杀人,趁火打劫!”荀棐一拳锤在兰錡架上,“让我在前抵挡公孙瓒,他自己倒好图谋幽州,真是好算计。”
“在下也不曾看出,此人竟野心如此。”王脩摇摇头,“实在惭愧,惭愧。”
“舍弟那自以为聪明之人都没看出,哪能怪你。”荀棐冷哼一声。
王脩不语,他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荀棐焦躁的蹬了一脚桌案,“自小就不老实,主意最多,胡说八道,当初说什么中原乱,青州安稳,还想把族中弟子都送到这里,又说什么关中稳固,一句不准!
“竟还敢指点江山,真是贻笑大方,还不如当初老实在家,写写书罢了,也不娶妻生子,也不安守本分,东奔西走,一介儒生,弓都拉不动,懂什么兵法武略,毫无自知之明!”
荀棐在堂内发泄一通,抱怨做当朝太尉的亲弟弟,抱怨完还是得收拾精神准备战斗。
“我刚刚想过了,先不向常山求援,常山位处并州与冀州分野,是二州通路,袁氏不战则已,战必争之,友若处境也并不轻松。”他恢复冷静道,“况且,我若求援常山,诸侯当知道我之虚实,若曹孟德借此之机,以助我为借口,出兵青州,又当如何?”
“可,以安乐一郡之兵力,未必能守住”王脩有些担忧。
“青州无有退路,我族亦无退路。”荀棐握住剑柄,坚定道,“没有未必,唯以死守,如此而已。”
“拜见太守,”听说有幽州消息赶来的赵云,正听见荀棐最后一句话。
他双膝跪倒拜倒,“小人不敏,愿随太守守城,牵马执辔,还望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