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并发症
奥斯蒙德从未想过, 有一天,利亚姆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身上单薄的衬衫和裤子都被水打湿,薄唇发白, 看起来极为虚弱。神情恍惚,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笑容有些勉强,看起来倒真的像是一只溜出去滚了满身污泥,又心虚地在喷泉水中打了个滚来遮掩“罪行”的小金毛。
眼前被透明伞布包裹的大捧红玫瑰鲜艳、火热,浓烈, 还带着露水,娇艳欲滴,奥斯蒙德的薄唇嚅动,本该脱口而出的千万句话全部被芳香填塞,持续忧虑的大脑也在同一时间切断了电源, 停止运作, 令他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利亚姆捧着花, 如同死寂一般波澜不惊的心在此刻突然变得局促不安。他就像是一个与他同龄的普通学生一样, 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焦虑、呼吸急促, 担忧喜欢的对象不喜欢他的花:“你…”
他的声音很轻,温和,小心翼翼:“你今天过得好吗?”
他遭受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 做了什么, 都不值得告诉奥斯蒙德,也不必让他因为这些事伤神或者难过。
但奥斯蒙德不喜欢这一句话。
这让他下意识地想起《失乐园》。
奥斯蒙德轻声叹了口气, 抬起手绕过那一捧热烈的玫瑰,褪下手腕上的发圈,轻手轻脚地将利亚姆垂落的金发发尾捆扎起来:“头发散了。”
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稀松平常。
捡回湿漉漉的小狗,他为他戴上项圈。
稍一接近,奥斯蒙德就察觉到他身上与以往不同的冰冷。十月初的清晨,打湿的衣服,导致利亚姆身上暖意全无,身体肌肉自发地细微颤抖着,提供微薄的温暖。
奥斯蒙德的动作一顿,将要收回的手臂向下挪动,顺势搂住了利亚姆的腰,把自己和花束都送进了他怀里。紧贴的皮肤透过湿润的衣物传来凌冽的寒意,奥斯蒙德的身体一颤,却更加用力地收紧了手臂。
他一直都是一个精于算计,善于从细枝末节中发现端倪的人。
狼狈的小狗匆匆赶来,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惫,也没有提及他的母亲…奥斯蒙德已经从种种迹象中察觉到了蹊跷。
怀抱着的身体一僵,利亚姆不但没有像过去那样伸出手反抱住他,反而在短短一瞬间流露出了挣扎的意愿。
奥斯蒙德被浓密眼睫遮掩的眼眸轻轻颤了颤,心脏猛地向下坠去。
“奥兹…”
感受到周身环抱的暖意,利亚姆愈发感到疼痛。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渴望着留下,大脑却不停地叫嚣着驱使他离开。
他迫切得想要死去。
他手上沾着血。
躁期与郁期的落差令他轻易地陷入绝望,躁期时他有多么相信自己,胸有成竹地认为自己可以做好一切;郁期时就有多么痛恨自己,他数落自己的罪行,惊恐地试图逃离,以免再次将厄运带给自己仅剩的温暖。
他怕他被怀抱继续包裹、被奥斯蒙德的眼睛打动退缩,贪婪而自私地向上帝祈求再多一日,忘记他有多么污秽不堪。
“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处理。”
利亚姆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尝试着轻声恳求他松开自己,放他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存活于世的作用。
母亲已经离开了,他无法保护她,只能杀死恶魔,解决最后的疑虑。
奥斯蒙德很好。
他的未来永远闪闪发光,他冷静,聪明,游刃有余…关于电影,他总是帮不到他太多,CR风投会在他死后由他继承,不过那些微不足道的钱好像帮不了他太多。
尽管他很想参与奥斯蒙德的未来,但他觉得,奥斯蒙德应该并不希望一块脏污扰乱他的设想。离开他,他的未来更加光明。
思来想去,他还是到地狱去,才能发挥他仅有的作用。
不如死去,让人世间的一切到此为止。
“利亚姆。”
奥斯蒙德改拥为箍,手掌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屋内传来唱片机悠扬的声响,它播放着鲍勃·迪伦为《雨人》撰写的《You Belong To Me》。
他的声音沙哑,一样轻缓,稍不小心,就会消失在空气中。奥斯蒙德抬眸,对上利亚姆那双明显蕴藏着心虚和愧疚的浅冰色瞳孔,平静地吐出一句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言:“我胃疼。”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安静。
只剩下屋内柔和悦耳的木吉他音色和鲍勃·迪伦的呢喃:
“无论他带你去向何方,都不错
廷巴克图…它不重要,因为我们命中注定在一起
你知道么?
没有人可以阻止命运,谁也不行
在不久之后的某一个夜晚
我会来找你”
利亚姆的心脏骤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挣开了他的手,泛着寒意和水汽的手臂肌肉紧绷,慌张地搂住奥斯蒙德的身体,将他压在了墙体与自己之间。
嵌入子弹的大腿几乎没有了知觉,脑后仍然传来麻木的钝痛,但他浑然不在意,反倒担忧而畏惧地望向了奥斯蒙德的腰,眼神不断在他的脸与腰腹之间徘徊:“我…你叫医生了吗?”
送完了花,他还是无法就这样死去。
奥斯蒙德闭上双眸,却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味:“…我们进屋,给医生打电话。”
他把雨伞中的花束搂进怀中,将额头轻轻地靠在了利亚姆的颈窝:“利米,我需要你,别走,我需要你。”
“奥兹…”
利亚姆小心翼翼地搂着他,就像是捧着一朵易折的花,他因为自己的卑劣忏悔——他居然因为被需要而欣喜,尝试着逃脱死亡的审判,为肮脏的自己开脱
*
要价昂贵的私人医生匆匆赶来,领着利亚姆和奥斯蒙德坐上了他的医用小车,直奔私人诊所。
他惊愕地为利亚姆清除了伤口的脓疮,剔出弹头,将他的伤口全部包扎固定:“从多伦多开车到洛杉矶需要40个小时,你顶着这么严重的伤,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利亚姆没能回答他。
他承受的压力极大,饥饿、疲惫早已经压垮了身体,徒留一束玫瑰的信念让他忽视了身边的所有状况。
得知奥斯蒙德没有大碍以后,就在手术台上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沉,却始终紧紧抓着奥斯蒙德的衣角。
奥斯蒙德也不敢离开他的身边,他爬上床,将耳朵抵在利亚姆的胸腔,枕着他的心跳闭上双眸。
他同样并不好受,焦虑不安,患得患失导致他食欲不振。
多伦多传来消息以后迟迟不见利亚姆的身影,又让他陷入了失眠的状况,只能在凌晨时仍然坐在客厅,打开留声机,盯着他不断追逐的雪橇,努力缓解自己的焦躁。
他甚至一度放弃了希望。
以为利亚姆已经在某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死去。
以为重金买来的雪橇最终变为一个讽刺。
万幸的是,利亚姆最终活着回来了。
哪怕状况不容乐观,但至少他还活着。
他不是“预示”着彼此糟糕未来的《失乐园》中的人物。
他不是停尸房的一具尸体,虽然冰冷,却依旧存有温度。
奥斯蒙德握住他紧紧抓着自己衣摆的手,侧头倾听着他的心跳,终于放松了身体。
疲惫的灵魂,生来没有供以停靠的港湾,只能互相慰藉着,舔舐彼此的伤口,就这样相拥着陷入梦乡,用彼此的温度温暖麻木的躯壳。
这一觉睡了太久。
也太过舒适。
仿佛被数不尽的棉花温柔包裹,蜷缩在冬日的壁炉旁边。
只是屋顶的一角漏了雨。
奥斯蒙德凝视着不断落下的水滴,迟疑地露出勉强的微笑。
他由衷地祝愿利亚姆平安,万事顺意,但它并未完成。
他尝试着想要学会爱人,但是他贫瘠的生活经验和空乏无味的电影教不会他任何东西。他想要救利亚姆,但他只能自己前进,他只能自己摸索,他只能用折磨他一生的苦痛的并发症,去拖曳着他,去书写扭曲而荒诞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