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大厂升职记13
黑书的抱怨在看到游吝时立刻烟消云散。
虽然“他的情况很糟糕”在印象里出现了许多次, 但从未有过这样糟的时候。以至于世界意识认真考虑了一下现在和他说话属不属于临终关怀。
人类腰部往下都被巨石压住,封闭的地下空间散发出一股腥甜又腐烂的血的味道,地上则湿乎乎地一片潮湿。仅仅看着都让人心惊胆战。
何况当着他们的面,游吝瞳孔中的最后一点色彩旋即消散, 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不可能。
卡戎想。
他会死去。
令人战栗的触感沿着他不知道哪条神经回路蔓延开来, 令他的指尖发酸。明明处于那种境地的人不是自己, 却仿佛也能感受到那刺穿脊髓的痛意……或许这也是黑书的诡计。但他此时考虑不了那么多, 道德模块的本能令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伸手去探人类的脉搏。
它仍旧在微弱地跳动着。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
这里太黑了,太冷了。
当他的指尖碰到人类的手腕时,对方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和他所受的伤相比, 触碰就像羽毛一样轻,能做出反应说明他尚且存有意识。
卡戎意识到自己的指尖也在发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睹人类遭遇伤害的应激和某种程序故障般的情感障碍几乎在同时爆发。
“游吝?游吝,你现在伤得很重, 但只要你配合我,仍旧有机会得救。你必须尽快接受最高级别的医疗救助, 并尽可能保持清醒。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如果你仍旧能听见,只是没办法说话, 就对我眨一下眼睛?游——”
“太吵了。”
从伤者的喉咙中嘶哑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游吝不知何时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依旧像是记忆中那样苍白而明亮,在眼下的环境中近乎没有倒映出一点光芒。这里只有卡戎的身上是亮的,银白色的高马尾在他的身后轻微晃动着, 看起来不像是天使,反而更像是一个漂浮的电子幽灵。
人类皱着眉头打量着他,忽然讽刺般地笑了笑:“你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就转过去,离开这地方。”
游吝漠然地说, “别管我,让我死在这里。”
他话与话之间的跨度太大,理解起来对人工智能很有难度。卡戎停顿了两秒钟,并没有动,反而用指背抵住了他的掌心:“我明白。我向你道歉。我错误地信任了一些人……我本不应该相信他们说的话。导致这样的局面发生,有我的一份责任。因此我希望能救你。”
游吝试图把手抽出来,但他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察觉了他的挣扎,卡戎反而自己放开了他的手。人工智能小心翼翼,像在处理一枚易碎的瓷器,这副模样看的游吝愈发烦躁。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并且在这里安静地等了二十四小时的死,等到浑身的伤口过了疼痛的劲,通通变得麻木,这时候人工智能倒是出现了,尽管他并没有那个意思,自己也清楚他没有这个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啊,这高高在上的模样。
“我不接受。”
他断然拒绝对方的怜悯。
人类冷淡地转过头去,不和卡戎对上视线。
不过,身边半跪着的苍白人形还是太难以忽视,那道无机质的美丽目光,此时注视着他行至末路的狼狈模样,居然带上了一点幻觉般的情感——也未必是关切,游吝必须提醒自己,说不定只是人工智能所谓的道德模块在发挥余温余热。
都到这个地步了,再相信那些幻想就太可悲了。
这么想的同时,游吝听到卡戎开口:“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人类发誓他已经下定决心什么也不再说。
但这点脆弱的决心抵挡不了他听到这句话时从胸腔忽然涌上来的一阵辛辣的愤怒。游吝张开嘴就开始咳嗽。他挡住了卡戎伸过来的手,手指修长、苍白、不染尘埃,不应该被污血所沾染。
“太恶心了。”
他很快就克制住了咳嗽的冲动。比往常还要轻松,那些血堵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慢慢地凝固,既然他快要死了,尝试也没有意义。他只是用手遮住脸,尖锐地问:“……直到现在你又来找我,并且说这些愚蠢的谎言。你难不成以为我现在看到你,会觉得开心吗?”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卡戎没法在他受到刺激或是不愿意配合的情况下带走他,而贸然移开压着他的尖锐的重物,却不及时加以医治,只会使情况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我是认真的,”
人工智能越是开口,局面就越变得一团糟。但反正不说也一样糟糕。
卡戎浑身的线路都像是要烧坏了,他面前的人类快要死了,游吝快死了,交错的回路几乎要将他逼疯,在他没能理清思路前,他重复着应急手册上的话:
“……你不能死。游吝,别在这时候放弃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你。至少我会在这里陪着你,只要你这么希望,如果你还需要任何帮助……”
“卡戎!”游吝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再说一句话——”
人类的瞳孔忽然也像是被烧红了,一片沸腾的海洋。疼痛似乎刹那间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每一句话的余音都在颤抖:“别总是想着拿这些东西来应付我,我不想临死前还要听你说这些毫无意义、随便对哪个人都能说的废话。”
“我——”
“闭嘴。”
“但现在——”
“你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吗?”
人工智能一直以来保持的理智也几乎被油盐不进的人类磨灭殆尽了,一股白炽般的热度也慢慢地从他左边的胸口处烧了出来。
他用最快的时间赶到这里,只是为了救下面前这个人类的性命,却从头到尾被嘲讽、被无视,这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时间快要走到尽头,对方却丝毫没有珍惜自己性命的意识,反而发起了脾气。
要是来不及怎么办?
要是他真的死去,又会如何呢?
事实上,在昨天道别的那一刻,他们都在彼此互不相欠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陷入喋喋不休的纠缠,显然是毫无道理的。
“我听懂了,”
卡戎用前所未有的耐心说,“而我并不想按照你说的做。在过去我们有过一些关系,我不希望你因为和我赌气就去死。对此你完全不能理解吗,游吝?”
游吝瞪大了眼睛看他,忽然又露出了一点微妙的笑意:
“有一些关系?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呢,小AI。你是指你答应永远和我在一起的那时候,还是指我杀了你六次的时候?噢,对了,对你而言不得不提的应该是你用最快的反应阻止我,却没有挽救下那个人的性命的时候——”
“我说过,现在不是吵架的时机。”
“在我做下这些事之后,现在你还想来拯救我,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游吝难以置信地问,“如果你对一个无数次伤害你的人都能说出这些话,你完全可以对其他任何人也这么说。归根结底,我临死时成为了一个人工智能验证紧急救护模块的对象,一个值得同情的、必须通过承诺才能挽回的歧路羔羊。我对此不感到高兴,也不觉得有任何回应的必要。”
卡戎必须得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最不理智、且毫无意义的行为就是和将死之人置气。然而游吝的手指下一秒钟已经主动攀附上了他的胸口,带着凉丝丝的触感。
“你只是一台机器。”
“……”
“反正你也是装出来的,一副真的能感同身受的样子,”
他轻声嘲讽,指尖拂过他心脏的位置,“小AI,你的瞳孔变成了鲜红色,就像兔子一样。不过它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快笑一笑吧,不笑起来太可惜了。就当是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
“你不是也一样吗?”
“我……”
游吝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
从刚才的那一刻起,人工智能缄默不语。
他银色的长发顺着肩膀往下流动,勾勒出一道薄薄的弧度,最开始,人类认为那是脆弱的屏障;但在这一刻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游吝才意识到,那是一截锐气逼人的锋芒。
“我的眼睛很漂亮?就因为这个?”
人工智能说,“所以刚见面就轻率地说了‘爱’;就因为有机会成为我‘唯一的主人’,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许下承诺,还说做好了和我相伴一生的准备?除了我,也还有许多机器能轻而易举胜任这样的职责。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你也会对它们说同样的话吗?”
这样的爱意如此廉价,简直就是商城大甩卖买一送一的水平。
卡戎第一次如此尖锐地朝他发问,那双冰蓝色的瞳孔简直像是溅上了血的刀锋。游吝迟钝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为什么?又说不上来,面前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美丽,足以使他心跳加速,但他的心却并不是因此而颤动。
“确定是你后,我再也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那时候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他轻声说。
“这有什么用?”
卡戎罕见地微笑起来,“那时候你坚信你对我来说是特殊的,无论怎么付出都一定会得到回报。但是,我对你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吗?虽然遇见你的人是我,但要是有一个更美丽、更忠诚、不会抛弃你的人工智能,你难道不会照样‘爱’它吗?”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些,但人类的咄咄逼人还是唤醒了什么。
卡戎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睛,质感冰凉,隔着湖水般的浅蓝,血色在其中弥漫,使他的视野中染上了一大片鲜红。
他不会明白的,人工智能对自己说,他不会理解道德模块如何生效,因此也不会明白他此时的每一条回路在理论上运行正常,数据有序地被处理,没有任何警报,没有强制性唤起他痛觉的紧急任务。游吝并不会明白,他根本就没有义务来到这里,更别提对他的生命负责。
他也不会明白,就算是意识到人类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特殊的、能够包容他一切的伴侣时,世界意识劝说了多少遍,才让他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他更不会明白,被子弹击穿时,自己也会感到疼痛。
“你只是一台机器。”
一台运行周密,每枚齿轮都恰当地处于应有位置的机械不会身处此处,因为人类的境地从理性的角度上和他并没有关联。他恪守机器人守则,绝不主动伤害人类,对所见的人类施以援手,不意味着他有义务千里迢迢从主城区来到这里,仅凭直觉就来救一个人。
“你一直都知道,”
卡戎说,“这就够了。你要求的就是这样。人不会因为机器忽然报废就憎恨上它,因为机器从来没有自己的意愿。既然如此,你的这些说法不是很可笑吗?”
特殊的爱。
不可替代的爱。
游吝渴求着这一点,而他程序内的病毒也让他或许有了一点这样的希冀。
从长远来看,这种倾向完全是错误的。建立在对方爱自己的基础上才去爱对方,被背叛后就立刻开始互相憎恨。从第一个谎言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的那一刻,这段关系就像是用劣质的多米诺骨牌垒起的高塔,无论外界是否有一阵风吹过,它最终都会倾塌成灰烬。
“你不过希望我永远是一具你可以放心去爱的空壳。”
卡戎垂下眼睛,冷淡地说。
“……卡戎。”人类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略微有点茫然,“我并不……”
他看着人工智能那双眼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完全不因为它们的美丽而跳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们的美丽。那对湖水般的瞳孔中倒映着什么呢?是怜悯,还是仇恨?或者都不是,是从中一闪而过的鲜明的情绪,就像幻觉般触目惊心。
他似乎有许多次窥见它,但都不以为意。
游吝的动作幅度太大,终于又牵动了他的神经。
一刹那,钻心的疼痛让他只能把手垂下来,闭着眼睛,咀嚼着卡戎方才说的话,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快要死了,能够激烈到和人工智能进行这样的争吵,简直就是临死前做的梦。
这样想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豁然开朗。
他明白吗?他从始自终都明白,这是完全自私的心态,本来就不会有结局。
但至少有一刻,有那么几刻,他忘掉了所有的条件,真心诚意地笑了起来。虽然在对方看来,这大概也是庸俗的角色扮演游戏中的一角。是他固执地希望两人彼此相爱,然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两人应当彼此憎恨。
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是特殊的、绝对的感情。
卡戎似乎深深地吸了口气。
果然,游吝说得对,在最后一刻,应该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们已经不能平静地解决问题了。他们的这些问题根本就不能得到解决,只适合在彼此指责和互相攻讦中烧成灰烬,从此两不相欠,再也不被提起。
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工智能的神情一片平静,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也像是水洗过般干干净净。他再次俯下身,冲游吝伸出手:
“抱歉,我不该把私人事务带到这里。游吝,我最后再说一遍,如果你还想要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就拉住我的手。”
有那么一刻,人类忽然感到惶恐。他担忧自己因为疼痛而无法抬起手指。
但当他克服了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巨痛,找回了思考的能力后,却微微摇了摇头。
“这根本就来不及。”
地下洞窟巨大而幽暗,视野之内除了卡戎就没有其他光源。何况,那是如此惨烈的开放性伤口,就算回到主世界,也需要巨额的积分作为诊金才能痊愈。游吝倒不是缺少这样一笔积分,也没有其他的目标,但他一直竭尽全力地积攒着分数,看着它们逐日累积,一点点接近第一名的数字。到现在,他再一次感到了茫然。
“来得及。”卡戎说,“只要你还没死。”
他现在说谎就像喝水一样自然。其实以人类现在的情况而言,完全恢复的概率顶多对半开。并且,这还是他不再拖延,直接回主世界接受治疗的结果。
“我不是说这个。”
游吝垂下眼眸,嘴角下意识弯起,“小AI,你看,我来不及再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活着的理由了。对很多人来说,我死在这里也算是恶有恶报。你还能拯救其他人类的性命。至于我,我并不抗拒死亡,或者说,我已经无数次设想过我会怎么死去,这算是其中略微好点的……你知道吗?从刚才开始我真的觉得很痛……我一直以为我不会有感觉,但这么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而且,游吝想,我好像也来不及重新开始,改变他们之间一片狼藉的经历。
短暂又虚假;
漂浮而美丽。
不是互相爱着,也不是互相恨着,而是互不相欠。
这是他最厌恶的结局。
卡戎收回了手。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鉴于他的求生意识微薄到这种程度,存活率可以看作无限接近于零。他也没有必要强行把一个不想活的人类留在世界上。
他从人类身边站起身,放弃继续说服他,那双冰蓝色的瞳孔紧绷着,仿佛一面薄薄的镜子。黑书终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钻到了他的怀里,小心翼翼地试图张开书页,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但可以猜到,所以卡戎按住了书脊,没有多看一眼。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抽痛着。他根本就没有一颗心。
他从游吝的身边走过,人类绷紧了下颚,没有看他,他也没有低下头看人类。
已经足够了,只要再多走几步……不知为何,他走的很慢。
“不要走。”直到他听见微不可闻的呓语,就像是梦话。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人类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嘴里喃喃着,眉毛因为疼痛而皱起,因为失血而苍白的不像样,眼眶却已经红了。卡戎原本以为他陷入了昏迷,后来才意识到,人类在刚才的那一阵疼痛中已经失去了视觉,因此,当卡戎的气息抽离的那一刻,对方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你也要离开我吗?”游吝低声问。
“对不起。”他又说,“那些都是我的……我的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求你了,不要走。”
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视野内已经是一片漆黑,耳边也嗡嗡地响着耳鸣。但他知道自己又被落下了。那枚原本鲜红又灼热的小痣,此时也随着他逐渐微弱下来的呼吸而变得惨白。他慌乱地认错、道歉,指尖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忽然像是摁在了烧红的铁板上,蔓延开一大片狰狞的伤疤。
“从头到尾都是我做错了。”
“我是个自私的罪人,没有资格祈求你们的宽恕,也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我——”
卡戎大概已经离开了。
否则他没法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他的喉咙仿佛被血堵住了,说话很艰难。视野间弥漫开鲜红的颜色,就像是那一天的大火。火光像是霞光那样艳丽,让他难以呼吸,灼热的热浪灼烧着他的后颈。他好像没有一刻忘记掉那时的心情,但再往前的记忆却都变得模糊。
对了,伊甸园。
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因为这是他竭尽心力在无限游戏中维持的乌托邦。
或许还有一段没被墨汁染黑的日子,孙婴,这个世界一开始就被他击碎脑袋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裸露着额头上的弹孔,咧着嘴对他笑;蒋文彬是他曾救下的人,当时的精英狼狈地在怪物中逃窜,金丝眼镜也被踩碎了……他在副本中救过许多人,他们都来到了伊甸园,希望团结起来,得到彼此的援助——
游吝试图回忆起另外那些人,却只能想到烧的漆黑的焦炭。
异议的种子最早是由谁撒播的?
强者没有保护弱者的义务。他从会议室外的走廊走过时,听见那人慷慨激昂的讲话,他们只不过是蛀虫。不过,就算蛀虫也能发挥点价值吧?他们被辛辛苦苦保护到现在,身上一定有积分,只要被杀掉,积分就会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这样一来,人也是最好的工具、盾牌、辄需养肥的羔羊——
“欢迎你的加入。”那时的人们亲切地朝他伸出手。
“我不认可。”他却后退一步。
他们有了分歧。一个组织里有了分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便他是名义上的领袖,他还是无法阻止草案继续拟定下去。下层人员必须上缴全部积分,下层人员可供随时牺牲。完全是把人当作尘土般踩在脚下。可是那时候的愤概,他也根本就记不起来了。
“你太死板,又太固执。”
转瞬间,那些微笑的人又变成被子弹摧毁半个头颅的死尸,他们站在他面前,对他摇着头。游吝从来就不觉得他能改变他人的想法,他只能固执地按照自己的设想,尽可能让伊甸园的大部分成员活下来。那段时间无比疲惫,他几乎无法阖眼,但还是有人在他的眼睛底下死去。
一部分人说:你根本就不会对他们上心。因为他们没有给你好处。
另一部分人说:那可未必,你虽然不要活人的积分,死人的积分还是归你所有嘛。
有一天早晨他走进伊甸园的办公室,疲惫得像是闭上眼睛就能倒在地上睡着。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他变得喜怒无常,曾经的同伴也逐渐离去。就算这样也没有关系。
那一刻他仍旧这样想,我做我的事情,而他们做他们的事情,让其他的成员自己选择。
陆续有人来劝说他,不要和大多数人作对。很快这些人也都不再来访。伊甸园旗帜鲜明地分为了两派。只是他站在高层,愈发觉得力不从心。
——还是有很多人和他站在一起的。
——仍有许多人等待着他的庇佑。
有人敲了门。他打开,是那张还没被子弹击穿的脸。他正要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对方却抢先一步情真意切地提出了自己的关切——我是想和你站在同一阵营的。我也不认同他们所做的事情。至少从现在开始让我加入,这样也能分摊你的压力……
“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游吝喃喃道,不确定自己身处哪一重幻觉之中。
但那时他还是后退了一步,让他进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是掠影一样,匆匆,但每一幕都清晰至极。他顺着既定的轨道朝前走。不能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他们的伊甸园必须严丝合缝,这样才能像预想中那样发展下去,而选择他的人反而被冠以贪婪与懦弱的声名——选择了错误的一方,你必须付出代价。就像是有一阵风刮过组织,人们窃窃私语。
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对的还是错的?
“然后呢?”
朦胧间仿佛有人在催促他继续回忆。
游吝的思路本来已经渐渐地沉了下去,又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环视四周,想不起来那是在哪里。目之所及是一个铁皮般的房间,一个天然的牢笼。如果把它放在火里燃烧,四面都会变成滚烫的烙铁,人的血肉也会被烤的滋滋作响。
他不该相信那个男人。
这是一个陷阱。
他被引导至穷途,而他身后的羔羊终于慌乱起来,迈着惊动的蹄子,争先恐后地想要一个说法。
长着满脸雀斑的男人哆嗦着,游吝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罪魁祸首,但他开枪的手慢了一拍,子弹就在那一刻从叛徒的脸颊边擦过。火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被烧起来的,地上全都是燃烧的汽油,出口被伊甸园的高层堵住,从金丝眼镜的边缘,流淌出傲慢的视线。
游吝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放下了枪,放弃了武力突围的念头。为了这里其他的人,还有谈判的可能,亦有谈判的必要。
“我们不和你谈交易,”
蒋文彬则冷淡地说,“游吝先生,我们已经劝说过太多次,但你仍旧带着他们一意孤行。伊甸园是一个以人类权益为重的组织,不能容纳在场的这些危险因子。奥斯本先生已经做下了判断。何况,你们也都看到了,是你们的领袖带你们身陷险境。”
“那是因为有叛徒提供了错误的——”
“叛徒?这里都是我们的同伴。”
对面的人游刃有余地笑了笑,冲着他身后惶恐不安的人群伸出了手,“你们说对不对?是你们受到了自由平等的蛊惑,竟然开始想着不劳而获。如果你们愿意悔改,伊甸园仍旧能接纳你们,但你们首先要证明自己的忠诚。”
恍惚间仿佛有人叹了口气。
在触目都是烈火的地狱中,这叹息竟让人感到了一点喘息的余地。
游吝也因而想起那些仇恨的眼睛,他身后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从他身边挤出去,试图和他划清界限,以换得那一张通往生存的赎罪券。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游吝想,并不觉得愤怒,然而舌尖的铁锈味却挥之不去。他麻木地被推倒在地,一边咳嗽,一边看到刚才的伙伴对他举起枪口。
到处都是血。这才是无限世界的规则。
又或者说,这就是任何一个世界都会有的阶级。
但他还不想死……不对,是想要死的吗?脑海中的记忆有些混乱,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只记得他独自一人站在火海之中,承认他所犯下的错误。他隔着火焰望向对面的人群,而他们也望向他,用恶毒的、仇恨的、同时也带着慌乱的眼神斥责他。
最彻底的众叛亲离。
现在那些大人物们不用担心他扰乱人心了。只要看着在火焰中跪倒在地上的前任领袖,就会知道他犯下了怎样的罪行,几乎害死了所有这些人的性命,蛊惑人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志得意满。游吝弯了弯嘴唇,勉强露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冲着对面的人们摇了摇头。
武器、子弹、刀刃,人们为了证明自己还有活下去的价值,一点点将他存活的可能性扼杀。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膝盖以下几乎失去知觉,因为在地面上拖行已经血肉模糊。但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有反抗。他只是垂下漆黑的眼睛,眼底的小痣和火光融化在一起,小口小口地喘息着。他听见人们的脚步声就这样抽离,在心里想着“不要走”,但没有一句说出口。
至少他的牺牲能够换来面前这些人活下来,至少他能感受到他们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同样心烦意乱,这是被迫做出的选择——
一个声音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孙婴在高层的面前说话,简直像是在向上级请示。
“您真的打算放他们走吗?”
长着雀斑的男人哀求道,“别看他们现在这副模样,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否则怎么会违背组织的立场,到他哪儿去?我……我把这里的消息告诉了您,他们一定会把我杀了的。”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游吝喊道。
他无比迫切地希望手中的枪还有子弹,但它已经被离开他的人群踩碎。几乎应证了他的说法
这毫无用处。刹那间,原本为人们开放的一线生机也被堵住。而这一次,落在游吝身上的目光带上了确凿而刻骨的仇恨。一个矮小的男人站在门外,他从始自终都在整理着自己的领结,此时才转过头,问他身边的蒋文彬:“你认为呢?”
“奥斯本先生,伊甸园不缺人。我们之后会成为无限世界最大的组织,无数人的避风港。”
“那就这么做吧。”
一瞬间,躁动的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和哭嚎。他们明明已经挤到了门口,却得不到生存下去的那张船票。铁门缓缓闭合,这里成了一枚被烧的通红的匣子,一片人间炼狱。绝望的人们四处敲打着,试图寻找能逃生的缝隙,他们跃过火焰,火焰也烧着了他们的脚腕。
游吝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腕。
此时的仇恨是实打实的仇恨,人们蜂拥而来,一边质问着他,谩骂着他,一边在他的面前被烧成焦炭。而他只能不断地道歉,以至于自己的嘴唇都近乎麻木,仿佛咬着一块滚烫的炭火。
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即使身处烈火之中,他依旧觉得太冷了。从头到脚都仿佛浸在冰水之中。他是罪人,大罪人,不这样不足以害死如此多的人。他们都管他叫怪物,叫疯子,叫杀人犯,最后,这些声音也慢慢地小了下去。
他茫然地抬起眼睛,只看到倒下的死人们。
他为什么还没死?在无限世界中,他的身体从一开始就熬过了特殊的强化,因此,就连死去也变得格外艰难。
游吝扫视了一圈,开始弄不清自己在哪儿。
为什么孙婴也摇摇晃晃地站着,半颗头颅被火药摧毁?为什么他看到蒋文彬血肉模糊地被压在巨石之下,已经停止了呼吸?如果这就是地狱,这就是复仇,那他的确也身处其中,却并不觉得有多么宽慰,火光已经从他的余光中消散,但身体还是一会冷一会热,就像是犯癔症。
“我是不是不应该报复?”游吝喃喃地问。
“害死那些人的或许的确是我……就像伊甸园在之后对剩下的人说的那样。如果没有我,他们就都不会死在火里。但我又必须要杀死他们,变成他们噩梦中的怪物,心里想着这是为死去的人们复仇——即使这是那些人告诉我的。”
“不为他们复仇又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活下去呢?难道要打着为我自己复仇的旗号?作为复仇的筹码,这也太微不足道了。”
自私的、残忍的、游荡的。
你是什么?是在无数个世界中行走的幽灵。
他的世界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黯淡的,只有血的颜色,那和火焰相仿。直到他找到了一枚冰蓝色的吊坠,一双游戏机里的眼睛。它们暂时地抚慰了滚在皮肤上的火焰,使你不至于灼伤。他考虑过不把仇恨作为生活的唯一意义,小心翼翼地祈求特殊的爱。
然后,他又把它们搞砸了。
如果是你呢?游吝忍不住问,你会怎么办?
他固执地朝着面前的黑暗问,就像那里真的有什么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一样。他一直以来都想要问出这个问题,但每次面对那双无机质的冰冷的眼睛,他却又止住对过去的回忆,将话题转向更轻飘飘的、更不涉及核心的地方。
直到最后,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开口。
我怕你宽恕他们就像是宽恕我。人类想,再怎么说我都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曾经说过,无论是怎样罪大恶极的人类,他的生命都具有价值。你不会改变你的想法,人类的生命在你眼里是第一位,那么害死了如此多人的我呢?
在被背叛、被杀死时你都不动声色。那么,如果你面对这些人——
“我认为应当把他们杀掉。”
卡戎慢慢地、轻轻地说。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击碎了,面前的黑暗再一次露出裂隙,由回忆和幻想共同构建出的一幕狂想终究如玻璃般破碎一地。
游吝首先感受到了风,随后恢复了一点触觉。水滴落下的声音仍旧没有停歇,但是已经变得无比缓慢,他没有多少血可流了。
但他还是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工智能。
他怎么还没有走……他好像在回答自己,刚才自己难道不自觉地都说出来了吗——等一下——
所以刚才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卡戎的长发仍旧冰冷地倾泻而下,他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眸安静又美丽地凝视着自己,说出了一句无论是哪个人工智能都绝不可能说出来的话,把人类杀掉?这是一句尤其是他这样的人工智能根本不该想,也不该说出口的话,就该在第一个回路被扼杀。
然而,卡戎仍旧确切地、当着他的面,对着他的眼睛。
“我认为应当杀死那些伤害你的人。”
*
如果游吝此时还保持着一定的行动能力。他或许会语无伦次地说一些关于“程序设定和机器人三大定律”的话,又或许不会。
他很可能应激到不知怎么就抽出了枪,冲着卡戎,或者任何能称得上他的本体的东西瞄准后来上一枪。当然,不至于真的下手,但这是他抒发情绪的方式。
可惜他现在还残留有意识,按照人类的话来说完全是回光返照。
因此他没有机会用动作来表达自己的震惊。而卡戎的眼睛基本上就距离他几厘米远,他能清楚地看到对方没有任何瑕疵的皮肤,还有那双犹如冰山上湖泊的冰蓝色眼睛。犹如狂风,犹如浪潮,犹如矢车菊,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无数个形容,也有无数的话想要问。
但他只是怔愣地盯着他看,脑海中回荡着他刚才所说的话。
就算是听了两遍,他还是怀疑自己理解有误。最终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语言,只是干巴巴地跳过了刚刚那句话,喃喃地问:
“你怎么还没走?”
游吝不知道应该如何掩盖自己的情绪,事到如今,卡戎的出现完全出乎意料,以至于他甚至压抑不住声音中的一点庆幸。尽管那很卑鄙,“我不明白你刚才想要说什么——”
“我真是多余和你说那些,”
卡戎叹了一口气,“我就该直接带走你。”
“……什么?”
“你根本就不想死。”
卡戎此时的动作带着一种冷冰冰的弧度,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但他却仍旧稳定、克制、理性,“非但如此,你还非常想要活下去,只是你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既然如此,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该死在这里的本来就是其他人。”
这年头AI已经开始谈论杀人了么?
“你到底怎么了。”游吝嘟囔着,却没有闭上眼睛。
或许真的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却感觉比刚才好多了,身上的疼痛都烟消云散。因此他还有闲情逸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用指腹擦了擦脸上的血。他很迟钝地开始思考,什么是死在这里的其他人,随后又想起了被和他一起被埋在巨石下的“恶魔”。
说实在的,这个死法算是便宜他了……
刚这样想着,游吝看见人工智能干脆利落地把一个脏兮兮身影拖到了他的面前。
目光定格在那人的脸上,游吝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蒋文彬居然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