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冰原来客
北渊洲战事未平, 西方钟离界执掌的界城,正处于备战期,战书已经送达殷无极手中, 但却不知何时开战。一时间, 连掠过逐鹿野的风都掺杂着止不住的血腥味。
苍生十年劫难, 近日发生在北渊洲的兼并战争,超过往昔百年的强度。
不仅是殷无极在拓展疆土, 钟离界将北渊西部一统, 在魔洲中率先建立“界国”,为地上魔国;北域天厄也不甘其后, 裂土封疆, 宣布国号为“凉”, 唯有殷无极只以势力封王,迟迟未有动静。
自从殷无极占领九重山一带时, 钟离界的骚扰频频。
二域划定模糊的边境线上,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打了多少次,有的是几百人的冲突, 有的是上千人的劫掠, 但两方都有意克制其烈度。
钟离界在意的,是北方冰原霸主北厄的态度, 他若是投入所有兵力与殷无极作战,北厄反手把他吃了, 他哭都没处哭去。而殷无极在意的是还未完全吃下的东方,萧珩还在进行扫尾, 他守着天权城为边门,不宜两线作战。
北渊洲的北方几乎都是冰原冻土,地广人稀, 外来者极难深入,古称凉州道,后来因为常年风雪漫天,不少魔修转而住在山中地下,整个北方到底有多少魔修,没有人知晓。
这样恶劣的环境,造就了北渊洲最凶猛的一系魔修势力,而天厄承继的,更是上上任魔尊的故土,是起发于西部的先魔尊赤喉也不敢去碰的一族。
而今日,与萧珩、将夜、陆机共同返回天权城的殷无极,接待了一批特殊的冰原来客。
殷无极正在屏风后整理衣冠,他向来不需要人近身伺候,待到穿好他一身见客的黑金色锦衣华服后,又在腰上悬剑,从从容撩开帘子,走出内室。
“北厄的人要见我,他不是与钟离界刚刚签订了盟约?”年轻的王略略歪了歪头,轻笑道,“怎么,不会是来刺杀我的吧?”
萧珩显然是已经和陆机在外面等过许久。陆机虽坐在轮椅之上,但经历药王调养,精神明显好了不少,魔气也有所增长,想必不久后便能尝试站起来。
“王上境界为渡劫,就算是刺客,想必也不会正面刺杀。”陆机还在孜孜不倦地劝他立国,“如今三家分北渊,唯有王未曾立国,从气势上实在是矮了一头。”
军师从袖中取出一条卷轴,平展开来:“王上喜欢什么称号,我想了十几个,尤为好听好记,或者是参考上古时……”
“先别急,看看北厄到底要做什么。”殷无极走到他身侧,从他手中取走卷轴,只是扫了一眼,便笑了,“陆平遥,你这是从哪里列出的这么多国号?这是把史书都翻了一遍啊。”
“从前的北渊洲,大大小小的诸侯王多如牛毛,有些魔修占地即可称王,甚至在灭国后,其存在都不为人知。”陆机最近正在梳理北渊洲的旧日史料,对此了然于胸,他十分固执地劝说道,“但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经历十年兼并,如今称得上是霸主的,北渊唯有其三,您的势力正如日中天,若是您不肯称王,谁来称王?”
“此事再议,现在更重要的是去见客。”殷无极看向正在饮茶的萧珩,见他站起身,他又略略勾唇,“萧重明,将夜,走了。”
一向隐于黑暗的刺客,从柱子背后现身,沉默寡言地跟在他身后。
萧珩十分自觉地走到陆机身侧,接手了推着军师走的活儿,然后对他悄声笑道:“你每次见他都劝上一回,态度松动了没?”
“对牛弹琴。”陆机少有地翻了个白眼,显然是十分郁闷,“在下倒是明白了,王是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不足以裂土封疆……他对自己的评价,简直苛刻到离谱,都是做魔修的,他偏要做那魔中的圣,简直是疯了。”
“若是我们的王不够疯癫,又怎么会有如今?解放奴隶,摧毁氏族,打破垄断……这些,都是只有疯子会做的事情。”
萧珩推着陆机的轮椅,跟随着殷无极走出屋子,进入那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巷道,那直通王府前庭的会客之所。
一墙之隔的地方,是城池的热闹,是鼎沸的人声。
而高墙之中,除却寂寞,还是寂寞。
唯有行走在最前方的,玄袍大魔的背影,在猎猎的北风中,显得骄傲孤绝。
正式会客时间,约在一个时辰后。
殷无极坐于最高处的王位上,王服黑色衬底,上有麒麟暗纹,宛如流动,尽显矜贵与雍容。
他的左侧,坐着深蓝色劲装的萧珩,将军虽未执枪,但衣料上的狼图腾尽显杀气。
右侧,则是端坐于轮椅上的青衣书生,神色颇为冷淡,看似修为低微,但身有傲骨。
如影子一样的将夜,如今已褪去些少年气,他也是少有地坐在他身侧,戴着一张鬼面,灵活的双手把玩着锋利短刃,杀意无形。
而从门外拾阶而上,鱼贯走入的冰原来客们,身披貂裘猎装,身形高大强壮,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紧实,数十名大汉抬着成箱的礼物,尽显豪气。
另外,又有三十余名姿态各异的美人随行,一时间,艳光照耀了整个殿内。
“百里令使,这是何意?”殷无极蹙眉。
“吾王听闻龙脉之主乃当世豪杰,言‘俊杰当配美人’,特意令我携美三十位,令附千金重宝,天地奇珍,赠予龙脉主人,请笑纳吧!”那名为百里的使节之首大笑,一抱拳,道。
北域凉国的风格,直来直去,开场就送礼。
但对方连自己送礼是为什么都没提,殷无极哪里敢收,于是端坐于王座之上,道:“百里令使此言差矣,无功不受禄,本王……”
“此为赠予龙脉之主的礼物,而非赠予南域与东方之霸王。”使节坦然道,“吾王身在北方冰原,意在九鼎,虽然选择与钟离界大王结盟,但吾王敬重您以渡劫之身征服龙脉,改日战场相见,必定向您讨教!”
殷无极与北厄素无交集,甚至整个魔洲,对他的描述都不算多,盖因北域几乎是一个独立的空间,他们在中原腹地打到死,都影响不了北方分毫。
而今日乍一听此言,殷无极笑道:“虽缘悭一面,但北凉王之心胸豁达,我亦心向往之,若有机会交手,定然会向他讨教一番。”
使节闻言,面带微笑。
“北凉王之好意,本王心领。”殷无极右手略略抬起,示意使节不必拘礼,但话锋却是一转,道:“但是这些美人,本王不能收。”
冰原的来使们本次来访,只是给一个坦荡的态度,既无所求,他们没想到还会被拒礼。
名为百里的使节脸上带上了一丝愠色,语气生硬地道:“龙脉之主莫不是觉得我们的礼不够丰厚?”他又转而看向殷无极一方,道,“我亦听闻,龙脉之主内室空虚,没有人在身边侍奉,所以在我们北域精挑细选了各族的美人,男女都不拘。”
他逐一介绍道:“这个是雪族的魔修,冰系炉鼎,最适宜修习火法的大魔。这个是半边莲花妖,温柔小意,曾经蝉联冰原十大美人之榜眼,如果不喜欢女人,我们还遴选了英俊的男修,都是特意调/教过的,保证在床上听话……”
殷无极越听越头疼,却是目不斜视,看也没看一眼那些仪态万方的美人们。
天知道,他现在简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心里非常想逃。
拒礼,按照魔洲的习俗,会被认为敌意甚重。照理说,他应当顺理成章收下,就算怕有奸细,不肯收用,也要礼节性地塞到后院里,以示友好。
“不要。”殷无极打断了使节的话,唇畔依旧笑意温柔,“请使节谅解,本王无意于此道。就算收下,他们也只是平白磋磨岁月。而人非草木,哪能像是货品一样被随意转手,或是放置在宫墙院内,就当做一花瓶赏玩?”
“非要让人为之生,为之死,虚耗时光与青春,本王并无此趣味。”他睁开眼,赤色的瞳仁之中仿佛有流光,惊人的亮。
那些脸上堆满了虚假笑意的美人们,皆是抬头望向他,满目皆是茫然之色。
他话音刚落,便站了起来,走向面露讶然的使节处,虚虚扶了一把他的手肘,做足了姿态,道:“使节远道而来,本王为远方来客安排了游览行程,请尽情体会天权城的风土人情,我亦会备足重礼,以表达对北凉王的尊敬。”
“但是我不收,并非是他们不够美。”殷无极单手负在背后,平淡地看过那些或站或跪的美人,无论有多娇媚动人,他的瞳孔里却映不出任何模样,“还请使节回程之时,不要因此为难他们。”
殿内一时沉寂,良久,百里使节才说道:“龙脉之主果然不同。”
“请吧,本王备下了酒宴,今夜不醉不归。”殷无极含着笑道。
为了消弭这辞不受礼的影响,殷无极宴请这群冰原豪客,特地办的很豪华,不至于要他们觉得自己被慢待。
美酒佳肴,酒过三巡,殿内的客人都快醉成一滩烂泥。
陆机嗜酒如命,且相当海量,见殷无极端着酒盏,都有些神思恍惚了,才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应付着发酒疯的使节团,然后教殷无极溜出去吹吹风,顺便用魔气化去酒的影响。有陆机挡酒,他才有机会出去透气。
他显然是有些醉了,依旧束冠,但显得有些不端正,一身华衣锦袍逶迤在砖石路上,在月色下,背影却格外寂寞。
“喂,你也躲出来了?”将夜不知道何时,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高墙之上,拿下了遮挡容貌的鬼面,月色下的银发镀着光。
“我不叫喂。”殷无极眨了眨赤眸,往日低沉威严的模样也不端了,此时却有些蛮不讲理,“小猫儿,喊哥哥。”
“哼。”将夜双手撑着墙壁,轻轻跳到他面前,嫌弃地打量他,“殷老鬼,你一身酒气。”
“我不老,在魔修中,你哥哥年轻的很呢。”
“你本来不必如此放低身段。”
“没办法,是我任性。”殷无极笑了,分外坦然道,“照理说,收下便是收下了,随手安排到别处便好,风雨楼又不是看不住。但是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有人会生气。”殷无极随着他一起,在月色下慢慢地走,潮湿的晚风拂面,他轻轻眯起眼睛,似乎是因为酒醉,他的脸上还泛着些浅红色,更是倜傥非常,“世界这么大,消息传着传着就会变味,我若是收了,风流慕色的名声就摘不掉了。”
“名声很重要吗?”身姿挺拔的银发少年停顿片刻,看向他,“你在有些地方,被传成了普度众生的圣人;在有些地方,又被传成青面獠牙的赤鬼,无论是好名还是恶名,你都不甚在意,为何偏偏只是不想要‘风流’之名?就算有人会生气,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小孩儿,还不懂呢。”殷无极伸手把银发少年的头发揉乱,然后面对他清澈的银眸,笑道,“你若是喜欢一个人,就要给他最多的安全感。我若是属于一个人,就不会让他有半点猜疑,哪怕只是捕风捉影,都不行……”
“哦……”刺客少年对于“喜欢”二字还有些惘然,显然是还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他心底有一位神,离去已久,但是他如今还不敢用这样的词汇去追慕他,仿佛这么想上一点,就是亵/渎。
“打个天下而已,能力不够的王,才会用姻亲去置换利益。我若要当北渊之主,那必然是以实打实的武力,而不是……嗯,靠睡上去,那也太废物,我会没脸见人的。”
“大逆不道啊,吾王,你这把古往今来多少位王者骂进去了?”有人在前方等待,他衣料上的狼图腾宛如活物,随着他的步伐而动,那是也出来躲闲的萧珩。
“你怎么也来了?”殷无极失笑。
“我看陆机那小子,酒量真是要命,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喝趴下,我出来的时候,就只剩几个人还站着了。”萧珩也笑,“鬼医看着他呢,不碍事。”
“是我任性了,惹了事,却又要你们帮我扛。”殷无极闻言,又叹息。
将军走到殷无极边上,看着他的王鬓发微乱,酡颜欲醉,眼睛却比谁都要亮,燃烧着勃勃的野心,于是他忍不住大笑道:“不收便不收,我们的王金贵的很,哪能随便就给人占了便宜。等你足踏乾坤,位登九五,你下令一声,想要谁,我就给你把谁绑过来,塞到你床上去……”
“那你可做不到。”殷无极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手臂,他已经醉的有些迷糊了,呢喃道,“绑回来,说得倒容易,我自己都不成……”
“弄不回来啊。”萧珩看上去清醒,实际上也喝了不少,与他勾肩搭背着,胡乱嘟囔着,“操,那群北方的傻大个儿,能喝是真的能喝,给老子都喝糊涂了。我这才想起来,你要的人,哥哥确实是弄不回来的,要不哥给你收拾一下嫁妆,八抬大轿,把你……嗝儿,嫁过去,这也不亏……”
“说得轻巧……我就算乐意,他愿意娶么。”
将夜走走停停,回头一望,见那俩单个的时候都很清醒,凑在一块就开始胡乱喷对方,甚至开始走之字型的君臣,难得笑了一声:“都是笨蛋。”
“小猫儿说谁呢?”萧珩不满。
“谁回答说谁。”将夜笑容一敛,气势汹汹地堵了回去。“不许叫猫儿。”
寻常的酒水,大魔的修为化去也不过数息功夫。但今日殷无极拿出的是千金难买的好酒,以天材地宝酿制而成,年份都是数以百计,这么多饮下去,醉上一时也正常。
在寂静无人的小道里走了走,凉风吹面,他们的酒终于也醒的差不多了。
“好了,会去接陆大军师了。”萧珩是个兵油子,常年在军中与兄弟饮酒,醒酒醒得快,就把还有些喝蒙了的殷无极架在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脑袋,“弟,你醒酒了没,别迷糊了,还要见人的。”
“都要睡着了。”将夜扯过他的手,搭了一下脉,下定论道,“要不浇盆水吧,让他清醒清醒。”
“猫儿,别出坏主意,我可没有换衣服的时间。”殷无极还闭着眼,却伸手捏过将夜的右脸颊,拧了拧,显然是还有意识,“萧重明,扶我一程,等到了殿门前把我叫醒。”
“你就是昏睡过去,也不要紧。”
“……要紧的。”殷无极说罢,闭着眼彻底没声了。
殷无极身上的担子最沉重,要为所有人都撑起一片天。他殚精竭虑,每天需要考虑的事情数不胜数,以至于酒醉了也无法倒头就睡,而是要撑到最后一刻,才不至于坠了威名。
因为,他是他们的王。
他必须无坚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