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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头皮是人体赐给我们的礼物

说完这句话后,谢望便不再出声。
李明夷直接将目光转向眼前已经从冰盒中取出的供体皮瓣。
他很清楚,谢望这样说并不是为了炫耀什么,他的目的正如自己当时说出手术的次数一样。
而在明文上合法解剖的官医署中,作为助教的谢望仍只能在黑夜中练习,其中原因可想而知。
然而这些练习没有辜负他,在一个几乎不可能预见的穿越事件后,成为了一个孩子命运的转折点。
命运,联想到这个词的李明夷手忽然一顿。
“怎么了?”这几天的波折,成功让林慎习惯了提心吊胆的感觉,小心翼翼看着他,“你需要什么器械吗?”
“弯盘,热盐水。”他在瞬间收回思路,伸出手。
“刀片。”谢望同时开口。
林慎迅速将准备好的热盐水倒入弯盘递给李明夷,又取出刀片,捏着上方送到谢望手边。
从取皮术结束后,他又练习了一整个白天,反应已经相当敏捷,手术讨论过的步骤,也都提前对着器械练了几十次。
只为了能缩短递物的那一点点时间。
拿到器械的两人,分别将目光聚焦于自己的任务上。
复温不算困难,但需要注意速度和时间。李明夷用组织钳将供体皮瓣放入热盐水中,再反复冲洗了三次,确定达到最佳温度后,再次向器械的方向伸手。
“剪刀。”
几乎是下一秒,剪刀的把手就递到了他手上,尖端的方向朝外。
避免刺伤术者,这是李明夷没有教过的,但林慎已经在重复的练习中注意到。
这个时代的学生虽然意识落后,但一经点拨,马上就能举一反三。李明夷不得不承认,林慎的确是比现代那些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强多了。
“打孔器。”修剪完毕后,他将剪刀递出,再次开口。
林慎再一次精准地递出。
在他不停地伸手、收手、归纳整理中,手术的第一个阶段不到一刻就完成了。
“头皮皮瓣已经取好了。”
就在谢望直起背脊的同时,李明夷也放下了打孔器。
“你不要动。”
一边说着,他一边举起手,保持着一定的间隔,从站立不动的谢望背后绕过去,接着才示意他交换位置。
林慎歪着脑袋看着他,这次没有问,而是自己总结出来了:“所以手术中交换位置,不能碰到对方的背,是这样吗?”
李明夷点头:“背部不是清洁区。”
“这么严格啊。”林慎咋舌。
和他互换了位置的谢望,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向林慎伸出手:“手术刀,钳子。”
这次,林慎迟疑了一瞬。钳子,他记得分好多种呢。
“艾利斯。”站在头侧的李明夷忽然开口,“或者你可以叫它组织钳,鼠齿钳。”
有了具体的名字,林慎一下子便能对照上具体的器械了。
谢望接过那把艾利斯钳,无师自通地用之夹起伤口边缘的皮肤,对已经有些感染地伤口扩大清创。
李明夷则将他取好的皮瓣反复用淡盐水冲洗,剪成微粒大小,利用事先蒸煮过的绸布,将之转移到刚刚处理过的载体皮瓣上。
几乎是他完成最后的处理,将弯盘端过来的同时,谢望也干脆利落地清理好了伤口。
不需进一步指挥,林慎递出了两把张力钳,分别交给二人。
那张属于母亲的皮肤,被冰冷的器械夹持,终于覆盖到了孩子的伤口上。
李明夷最后在异体皮边缘的位置缝合了几针,确保其稳定。
弯针带着细而坚韧的缝线上下穿过皮肤,在林慎还看不清的眨眼间,便紧紧将周边皮肤拉紧,切口严丝合缝。
谢望的目光亦微有震撼。
他们并非没有缝合过伤口的经验,但这种弯针还是第一次见。且以此人流利的动作看来,只要手法熟练,比起直针,这种小而弯的针具更适合缝合。
最后揭开白布的时候,林慎松了一口气,终于宣布:“手术结束。”
整个手术过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而小姑娘还酣然睡着,全然不知道命运在她身上发生了怎样的转折。
李明夷留下监护孩子,谢望则准备再看看云娘那边的情况,
从手术室中出来的时候,却并非想象中的一片漆黑。
窗口和门边的位置,生徒们排队举着灯台,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
一盏一盏成线的光点,将夜照得很亮。
“你们做什么?”或许是因为精神高度的紧绷,一贯冷淡的谢望,在这样的画面前也迟钝了那么一下。
“听小谢郎说光不足,所以我们试着从窗口举灯,或许能进一两分进去。”
似乎是害怕于谢望的严厉,说话的生徒有些紧张地捏着烛台,小心翼翼地问:“不知能不能帮到手术一点?”
谢望愣了一瞬,继而颔首。
那冷肃的唇角,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
“能,这次我看得很清楚。”
听他肯定地说了,生徒们才放下心来,彼此欣慰地互看一眼。
也正是这时,和李明夷一起监护麻醉中的孩子的林慎走了出来,站在众人面前,目光凝重地环视了一圈。
就在所有人被他看得提心吊胆的时候,他却忽然咧嘴一笑,宣布道:“孩子醒了,手术成功了!”
面前的生徒们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惊喜的同时,又恨不得踢林慎两脚。
“那林师兄你刚才干嘛那个脸色!吓死人了。”
林慎长长叹一口气,一言难尽——
“我就是面对这样两张脸一整天了,你们也该尝尝师兄的苦!”
不管怎么说,手术成功,无疑是个好消息。
这多双眼睛见证,植皮成功的新闻迅速不胫而走,轰动了整个陈留。
每日来凑热闹的居民数不胜数,还有些浑水摸鱼想偷瞄两眼的,以至于裴之远不得不暂时闭门谢客。
官医署中,倒是迎来了短暂的清净。
术后的护理同样重要,这回李明夷可不敢再让林慎接手,选择亲力亲为地换药。之前已经和卢小妹交代过了此事,李明夷便也索性放心在官医署中暂时住下,白天给张敛做助手,晚上便睡在母女隔壁的病人房。
上天仿佛也不忍苛难,自那场细小的夜雨后,天气便逐步转凉。最令李明夷担心的术后感染,这一次没有发生。
“老天爷都帮你。”林慎不得不服气,“常言说一层秋雨一层凉,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对于这个结论,李明夷不置可否。
客观来说,老天爷如果帮他的话,应该就不会把他送来这个连无影灯都没有的时代。
而林慎似乎也不在意他回答与否,目光被远处的画面吸引。
几场秋雨之后,天空蔚蓝如洗。凉爽的秋风中,两道旁的树丛伸出更绿的新枝,狂风的攀折并未让它们枯萎,在漫长的风雨后,依然伫立在大地上。
云娘正牵着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走在树下的阴影中。正巧小谢郎跨进了门,笑着走过去,从那腰刀后面变戏法似的递出一个木偶。
距离有些远,屋子里的人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得了木偶的小姑娘,欢天喜地地坐在谢照的肩膀上,把那木偶高高举起。

十月,就在这样的平静中来到陈留。
“载体皮已经完全脱落了,新生的皮肤也长得很好,她年纪还小,伤口还会进一步恢复的。”
小姑娘的右腿上,虽然还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圈和周围不太和谐的轮廓,但相比于失去健康,上天已经很宽宥。
“阿叔。”
这一声阿叔听起来有些像卢小妹,但音色稚嫩许多,那双仰着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和云娘说话的大人,好像有很大的好奇:“这个一定会消吗?”
“不一定。”爱美是人之本性,但李明夷并不想给孩子不切实际的预期,“不过,大体上不会影响美观。”
听他这么说,小姑娘倒不乐意了。
“要是不消就好了。”她失望地绞着手指头。
“为什么?”云娘俯下身看她,她已经剃去皮肤的头顶被一顶帽子盖住,除此之外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异常。
“因为这是阿娘给我的。”说着不好意思的话,小姑娘一头撞进母亲的怀里,把脸埋起来。
“傻孩子。”云娘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你啊,就知道撒娇,你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会跟商贩讨价还价了。”
这点李明夷可以作证不假。
提到家人,云娘的笑容中又添了一抹落寞:“要是你能和她一起玩就好了,她会教你许多东西的。”
“对了。”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睛,李明夷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那日小谢郎说小妹有句话转告我。”
云娘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和他说的话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说。”李明夷望向远方城郊的方向,似乎穿过遥远的距离,看到那两道等待的身影——
“她给我们留了门。”
“……我们?”云娘喃喃念着这个词,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
“嗯。”李明夷认真地颔首,“她是很善良的孩子。”
云娘跌撞地站起来,目光同样长长地、久久地望着那个名为家的方向。
视线被慢慢模糊,可那座老房子,房子里的人,却一一浮现在眼前,从未有过的清晰。
她几乎是感激地闭上眼睛。
“小妹一直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我知道。”
回家之前,云娘却提出先回一趟平安坊,为了保证母女俩的安全,李明夷便索性一起跟去了。
“你,你还是回去吧……”躲过了割皮,同时也痛失二十两银子的大茶壶,自己也不知道对云娘是什么感激还是恨了。他只知道,从那天起,自己和云娘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他往外搔搔手:“走都走了,还何必回来?”
“我不是想回来。”像是怕李明夷误会,她解释了一句,随后抬起眼,深深注视着这道关住了她七年人生的门。
可春娘,是在风雪中唯一对她伸出手的人。
“娘——”她不顾大茶壶的劝阻,向着门内不知道在哪里的春娘喊,“我以后会好好地活,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就在大茶壶喊着要叫人的时候,李明夷忽然开口:“等等。”
大茶壶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注意到春娘不知何时已经从门里面走出来。
她高高抬起手,将一个包袱掷到云娘怀里。
“拿上你的东西,不过别忘了,你还欠我三十两的卖身钱。”春娘昂着脸,没有情绪的眼睛就这样俯视她,“你当然要好好活着,一文一文地还给我。”
说完,她对李明夷微微欠身,算是打过招呼,便招呼大茶壶关上门,似乎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愿意和云娘再说。
合上的门将她的身影吞没。
云娘抱着包袱,一时有些恍然。
“阿娘。”牵在她手心的小姑娘,有些疑惑地抬头望着她,“我们不进去了吗?”
“不进去了。”她紧紧握住孩子的手,“我们回家。”
回家的路,已经走过无数次,可这一次似乎特别快,不过眨眼便到了卢家门口。
都已经到了家门,云娘却停下步伐。
“李郎,有劳你再看看,我这样是不是很可怕?疤痕有没有露出来?”她背过身,有些紧张地摆弄帽子,怕哪里露出一点,吓着了老人孩子。
“丑死了。”
一道冷飕飕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不知何时,祖孙二人已经开了门。
“小妹胡说什么。”卢阿婆双眼颤抖地看向云娘和她身边的孩子,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只道,“回来就好。”
卢小妹没说话,转身进了门。
“没事的。”卢阿婆生怕云娘再走似的,拉住她的手,“她只是气你,不是恨你。”
云娘回握住那只苍老的手,在这一刻终于落泪:“我知道,我一直知道,阿婆……”
卢阿婆帮她擦了擦眼泪,又弯腰牵起那个在陌生人面前有些怯生生的孩子,笑道:“我的乖乖,先去吃饭吧。”
等李明夷进了门,才发现今天的晚餐尤其丰盛,不仅摆上了夹着牛羊肉的胡饼,还有几个熟鸡蛋,一碗鲫鱼汤。
这可是他来这里几个月都没有的待遇。
“今天是个好日子。”卢阿婆笑着摸摸还冷着脸的卢小妹,“也是我们小妹十一岁的生辰。”
十一岁?
李明夷有些说不出的惊讶。
他一直没问过卢小妹的年纪,不过从身高发育估计对方应该是八九岁,没想到足足少估了两岁。按照现代人的标准来说,这是严重的发育落后。
“你别担心。”似乎是看穿了他眼里的担忧,卢阿婆慈爱地揉着卢小妹的脑袋顶,“她四岁那年没了爹,家里实在买不起饭,只能拿米汤拌野菜,想着能养活便是菩萨保佑了。”
卢小妹不仅活了下来,还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只是常年的营养不良,让她永远比同龄人矮小一截。
卢小妹四岁,也就是云娘生产那年,也正是她投身平安坊的时候。
看着卢小妹撇过去不肯说话的脸,李明夷似乎明白了什么。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卢阿婆招呼道,“这孩子,名字叫……”
“还没有取。”云娘揽着小姑娘,让她叫阿祖。
“阿祖!”小姑娘清清脆脆地喊了一声,哄得卢阿婆笑得合不拢嘴。
“李郎。”云娘却忽然看向在一边默默啃着胡饼的李明夷,眼神之中饱含期待,“我曾想如果她再有父亲,就让那个人给她取名。”
“咳……”
一口胡饼渣从李明夷嘴里喷出来。
“不行!”卢小妹在听到这话时才突然跳起来,异常严肃地教育对方,“男人是靠不住的!”
“……”靠不住的李明夷艰难地把食道里的残渣咽下去,擦了擦脸。
“我不是那个意思。”见他们似乎都误解了,云娘赶紧解释,“我刚才是想说,现在我不想再依靠旁人了,不过,您是这孩子的救命恩人,如同再造父母,能否让您帮忙取个名字。”
卢小妹有些尴尬地重新背过身。
取名,李明夷还真是头一回。
他想了想:“小雨。”
“你这也太随便了吧?”卢小妹忍不住又转过头来,“比我的名字还随便呢。”
云娘倒是若有所思:“是因为那天晚上下雨了?”
李明夷点了点头,那是场来自上天仁慈的雨。
“而且……”他看了看在地上玩着谢照给的那个玩偶的小女孩,目光似乎也为之变得柔软,“雨来自云,也一定会回到云,就像你和孩子。”
像离开云的雨,即便落下万里来到人间,也终归有一日,顺着山川奔流到海,再一次回到云的怀抱。
“小雨……”云娘珍惜地念着这个名字,“小雨,是很好的名字。”
“好啦。”卢阿婆于是重新招呼,“小雨,来阿祖这里,吃胡饼。”
这一顿饭吃得不算热闹,但隐约中,李明夷能感觉到那些看不到的隔阂正在慢慢瓦解。
吃完饭,卢阿婆又积极地替母女俩收拾起东西来。正打算归置那个一起带来的包袱,云娘却忽然紧张地扯住包袱的一角:“我自己来吧。”
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但不想让卢阿婆看到。
这一扯,却将包袱直接扯开了。
一件叠好的衣服,和一张轻飘飘的纸,同时跌在地上。
云娘本来有些急切的脸,表情忽然凝固,瞳孔不敢相信地放大。
她慢慢地俯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捡起那张纸。
“这是你的……”卢阿婆虽不识字,可也是见过的,但卖身契这三个字,她没有说出口。
云娘忽然丢了那纸,把地上的衣衫抓起来,仔仔细细地看着。
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布裙,上面还缀着补丁。
可这件衣服,她永远记得。
是那身曾落满雪,如今却依然干干净净的衣服。她曾穿着这身衣服,在风雪中跌跌撞撞走到平安坊。而如今,春娘把它和那纸卖身契一起还给了她。
现在上面已经一点脂粉的味道都没有了。
她却紧紧把它按在胸口,仿佛再次感受到残留在上面,那只手的温度。
……
而就在屋顶,一大一小两道背影正坐着看月亮。
“阿叔,我从前听人说,生辰的时候许愿望,上天就一定会给你实现,对吗?”
不知为何,卢小妹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李明夷点点头。
他不知道卢小妹以前许了什么愿望,可她既然没有和老天吵架,想来是已经实现了。
“但要是老天已经完成了一个,后面的许愿还有用吗?”
月光照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也照亮了那难得一见孩子气的表情。
李明夷审慎地道:“这要看是什么愿望。”
“好歹是我的生辰,你就不能说点中听的吗?”虽然抱怨了一句,但出于某种信任,卢小妹还是开口——
“小姨的头,没了头发,太丑了。”
所以她刚许了愿望,希望她的头发能重新长出来。
不过就算她没学过医术,也知道留了疤痕,是长不出毛发的。所以这个愿望,也只能向老天爷祈祷了。
“如果你许的是她的头发。”身边的阿叔,却忽然开口。
卢小妹不可思议地转过脸,目光隐隐约约地升起期待。
可对方却摇摇头:“最好不要许这个愿望。”
……就知道。
卢小妹也没指望这人说话好听,撑着下巴,继续看着月亮。
李明夷似乎没有住嘴的意思。
他的声音,带了很轻的笑,试着学习开玩笑的语气:“因为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什么?”卢小妹骤然瞪大了眼睛,“老天爷还会提前知道我许什么愿啊?”
“不是老天爷。”李明夷又揉了揉她的脑袋顶,“是人体。”
“人体?”卢小妹不解地看着他,连推开手的反抗都忘记了。
“头皮是人体赐给我们的礼物。”她听见对方说,“因为毛囊很深,而头皮很厚,可以反复利用。”①
“所以你放心,即便用了一次,以后她的头发还是会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