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谢镜泊的寝殿里几乎没有什么灯, 如他本人一般,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暖意。
几缕缕微弱的烛光在走廊尽头摇曳,火光微弱而飘忽,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映在冰冷的石壁上, 仿佛随时会被风吹灭一般。
但紧接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两个身影匆忙从殿外奔来, 凛冽的寒意让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烛火猛地一晃, 烛芯骤然熄灭, 吐出一缕淡淡的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然而, 下一秒,一股强大的灵力骤然席卷整个寝殿, 满殿的烛火齐齐燃起,火光明灭间,谢镜泊的身影在烛光中蓦然显现。
通殿的烛火恍惚间给他笼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但他面容依旧冷峻如霜,怀里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人,只匆匆往前走着, 神情间带着一丝难掩的焦虑不安。
燕纾面容苍白而安静,如雪的白发散落在谢镜泊的臂弯间,长睫低垂,在烛光下恍若终于染上了半分生气。
但谢镜泊却感觉怀里的身躯越来越冷, 怀里的人完全毫无意识,在温暖的烛晕下依旧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苍白。
他蜷缩在谢镜泊怀里,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战栗着,袖口出无意识露出的几寸指尖透出一股可怖的青紫。
“把他放在床上, 我已让松一把峰里所有的暖山玉都拿了过来,你再着人把你寝殿里的炭盆、薰笼都推到暖阁……”
边叙在一旁匆忙开口,跟在谢镜泊身后迅速冲进了暖阁。
一股热浪瞬间扑面,带起了一阵憋闷窒息感,边叙和谢镜泊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细汗,一直等在暖阁内的松一更是被蒸的满脸通红。
谢镜泊怀里的人却没有丝毫反应,被放在床上的那一瞬,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痛苦蜷缩起来。
他身子发颤,脸上仿佛落了一层白霜,连唇色间都覆上了一层了无生气的灰白。
守在一旁的松一几乎能听到燕纾牙床碰撞发出的轻颤声。
“师父,燕公子他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这样……”
松一有些慌乱地上前,半跪在榻旁就想要去摸燕纾的脉,却被皮肤间的温度冰的瞬间颤了一下。
下一刻,他听着自家师父厉声开口:“别碰他。”
松一手指瞬间一缩,下一刻,却感觉榻上的人身子一颤,口中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仿佛痛极了般,整个人又往里蜷缩了几分。
松一瞬间慌了神:“抱歉,师父,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有些无措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想要弥补,却忽然感觉身旁一道身影忽然闪过。
谢镜泊走上前径直坐到床榻边,手掌虚虚覆在燕纾手腕间,缓缓渡过一层细微的灵力。
一直蹲坐在一旁的白猫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尾巴轻轻甩了甩,忽然抬爪晃晃悠悠走过来。
旁边神情落寞的松一骤然回过神,下意识想拦,却见那白猫并没有如往常般躲进燕纾怀里,只扒拉扒拉前爪,小心翼翼地蜷缩在燕纾手边,轻轻往里靠了靠。
它轻轻“喵呜”了两声,偏头蹭了蹭那青白的指尖,温暖的体温透过柔软的毛发传递过来,似乎想要驱散燕纾身上的寒意。
燕纾抱着双臂,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间,像是想要将自己藏进更深的温暖里。
他呼吸逐渐弱了下来,胸口艰难地微微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松一慢半拍地收回手,听着自家师父低声开口:“他的痛觉现在异常敏感,刚才回来的路上突然发作,差点将自己疼到休克过去。”
边叙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声音发哑:“渡灵可以稍微缓解一下他的症状,但也只是权宜之计。”
他转头望向旁边神情怔愣的松一,一字一顿地低声开口。
“我们如今也不清楚……他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松一脸色一瞬惨白。
·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镜泊终于重新睁开眼,冲着旁边的两人微微颔首,手掌却并没有离开燕纾的脉门。
边叙吐了一口气,将旁边呆愣在原地的自家弟子往前一推。
“行了,你现在赶紧再去把一下脉。”
边叙急声开口:“现在燕纾的状态暂时稳住了,你小心一点别太过用力,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松一一时还没回过神,被推的踉跄一步,腿一软直接跪到了床榻边。
若是往日,燕纾定会挑一挑眉,笑眯眯地说一句“爱卿免礼平生”,或调侃般打趣他“想不到小师侄对我这般尊敬”。
自己大多数时都会被逗的面红耳赤,梗着脖子和他争辩,然后被燕纾插科打诨般又再次绕进去,直至最后被自家看不下去的师兄忍无可忍地制止。
但此时,榻上的人却因为他受了重伤,面色苍白生死不知,即便醒来,也心智有失,全然认不出他是谁。
一旁的边叙看着自家徒弟跪在原地半天没有动,眼眶却莫名一点点红了。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抬起手,想要再给他一巴掌,下一秒却看自家徒弟深吸一口气,神情蓦然冷静了下来。
松一清楚如今不是哭的时候。
他咬了咬牙,强行稳住心神,膝行着上前一步,小心翼翼伸手按住燕纾的脉搏。
手指脉搏紊乱,却又微弱的几不可查。
松一感觉燕纾内里的经脉血络仿佛都已凝滞了,整个人如同寒意侵蚀的玉石,由内而外透出彻骨的寒意。
忽然间,面前人身子痉挛一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松一下意识转过头,只看燕纾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梦魇缠住,忽然低低地呛咳起来,唇间溢出一缕鲜血,声音低哑而破碎,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呢喃。
“好痛,好冷……”
松一身子一颤,骤然松开手。
“我不知道……”
他有些仓皇抬起头,一片恍然间,似乎隐隐约约看到边叙和谢镜泊蹙眉的神情。
“我不知道……师父,我诊不出……”
松一无声地张了几次口,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声音间难掩的哭腔。
“他经脉几乎已近枯竭,连底层隐藏的灵力流转我都探不出……怎么会这样,明明前两天还算是稳定……如今却几乎,几乎是……”
边叙低下头,看着自家小徒弟颓然跪坐在原地,颤着身子抬起头,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几不可闻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死相。”
坐在床边谢镜泊手腕一抖,脸色一瞬惨白。
·
“这不可能!”
边叙咬牙,倏然转过头跪在一旁,伸出手也去探燕纾的脉搏:“他明明几刻钟之前还没有任何异样,怎么会突然就出现死相……”
但他的手刚碰到燕纾清隽的腕骨,忽然不知道触到了什么,手指一颤,骤然将手缩了回来。
他皱了皱眉,低头摩挲了一下指尖,蓦然想到了什么,忽然抬手,一把将松一的手也拉到身前。
松一正神情恍惚地呆坐在原地,被自家师父猛然一拉,差点没直接扑到床上的人身上。
他有些慌乱地直起身,下一秒却听边叙沉沉吐了一口气,低声开口。
“燕纾不会死。”
松一胳膊一软,身子一晃,被自家师父一把拎了起来,才好险不险没再次跌回去。
“……师父您说什么?”
松一顾不得许多,攀着边叙的手臂恍然抬起头。
他声音间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可是我们探不出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知症结,无法下药,依旧是没有办法……”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却感觉边叙拽着他的手,直接一起放到了眼前。
“你看这个。”
松一一怔。
两人的手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但仔细瞧来,掌心似乎都比之前要白上些许,恍若镀上了一层寒霜。
而松一指腹间的白色要比边叙还要深上几分。
“这是寒气凝结成的寒意……”
松一喃喃开口,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倏然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燕公子他中了……寒毒?”
——但是什么寒毒这般霸道,不过诊脉这一会儿的功夫,便让旁人也沾染其上。
——而且燕纾又是何时、怎么沾染上这寒毒的?
边叙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他手上覆了一层灵力,一边皱眉重新按上燕纾的脉搏,一边示意谢镜泊先收回灵力。
覆在身上的灵力消失的那一瞬,榻上的人瞬间控制不住地痛呼了一声,脸色一瞬灰败,像是痛极了一般,骤然俯身探出床边,喷出一口黑沉的鲜血。
“帮我护住他的心脉,其余不要管,让他心头那口气不要散了。”
边叙焦急开口,手中的灵力迅速顺着他经脉游走,一咬牙又深入了几分:“我得确认……”
床榻上的人神情间划过一丝难掩的痛楚。
他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脖颈倏然后仰,露出一截纤细而脆弱的弧度,如同脱水的鱼儿般,急促喘息起来。
谢镜泊眼中一瞬同样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却还是咬牙将人按在怀里,单手死死地圈住燕纾的腰肢。
燕纾的双手都被松一按住,他指尖透出一股可怖的青紫,像是被寒意侵蚀的枯枝。
无意识的人神志昏沉间控制不住力度,他似乎是痛到了极点,胡乱挣扎了一会儿,竟然偏头直接想往旁边的床栏上去撞。
松一惊呼一声,慢半拍地下意识想要抬手,却听“砰”的一声闷响。
谢镜泊眼疾手快地伸出手,骤然挡在床栏前。
冰凉的额头一瞬落入温热的掌心,昏沉中人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燕纾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呜咽,下意识又想抬头,下一秒却感觉周身一暖。
谢镜泊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将人整个揽进自己怀里,半弯下腰,似乎在低语着什么。
“没事。”
他垂下眼,半身的力道都禁锢在身前,碧色的眼眸近乎冷静地望着怀里的人一遍遍试图自伤的人。
但大概是灯火恍然,松一抬头的一瞬,却猛然捕捉到了自家宗主眼底沉寂的波涛汹涌。
——那是难言的心疼和无尽压抑的暴戾,被强行压制在冰冷的表面之下。
他听着谢镜泊声音沙哑,近乎呢喃般轻哄着面前的人:“没事,师兄,马上就不疼了,没事……”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墙壁上,轻轻摇晃着,交织成一幅颤抖的画卷。
松一一时有些愣神。
但再一眨眼,方才看到的那些情愫、低语都一瞬消失的无尽无踪。
松一疑心自己仿佛看错了,无声地张了张口,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下一秒,旁边的边叙忽然猛地吸了一口气。
“好了!”
松一骤然回过神,他再顾不得许多,赶忙转过头,正看到边叙终于松开手,重新站直身子。
“是寒毒没错,但太过分散而且隐匿,我点了几个重穴,先把那些寒气毒素都聚拢在一起,但也只能暂时先锁在他胃脘间。”
谢镜泊怀里的人断续的呻吟终于逐渐消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软软地瘫在他的臂弯里。
他呼吸依旧微弱,却一点点稳定下来,只浑身几乎都已被冷汗浸湿,凌乱的白发贴在脸侧,像是被雨淋湿的幼兽,终于筋疲力尽地陷入了昏睡。
谢镜泊紧绷的身子也松了几分。
他抬起头,望着面前神情依旧沉重的人,意识到了什么,低声开口:“这还不够,是吗?”
边叙木着脸摇了摇头。
他整个人没有半分放松下来,面上依旧镀着一层寒霜。
“这只是一时之计,不能维持很久,这寒毒太过霸道,侵略性很强,若长期如此对他胃脘也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我们必须得知道这寒毒到底是什么,将他连根拔除……”
一直怔怔跪坐在地上的松一忽然想到的了什么,倏然慌乱地站起身:“藏书阁!”
旁边的边叙和谢镜泊闻声同时转头,却见面前的人刚想要开口说什么,神情忽然扭曲了一下,晃着身子就要往后倒。
“腿,腿麻了……”
他刚才跪的实在太久了,精神又一直高度紧绷,刚才一时起的太猛,只感觉腿脚间仿佛有蚊虫蛇蚁爬过般,压根站不稳。
身后原本缩着的白猫被松一一屁股骤然吓醒,不满地“喵呜”一声,瞬间抬起爪子给他来了一巴掌。
松一“嗷”的一声,又捂着屁股神情痛苦地往上跳。
边叙眉心跳了跳,终于忍不住一把伸出手将自家显眼的徒弟拎了出来。
“多谢师父,救徒儿一命……”
松一如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自家师父的手臂,感激涕零地刚想开口说什么,便又挨了自家师父的一顿爆栗。
“……别丢人现眼了。”
边叙咬牙收回手,忍着将自家徒弟直接甩飞的冲动:“什么藏书阁?”
松一“哦”了一声,终于回过神,瞬间更加兴奋地抬起头:“师父,咱们峰的藏书阁!”
“我之前在里面好像看过一本医书,里面有提到过很多种寒毒,还有一些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也似乎提到了相应的治疗之法……”
他一边说一边就想要向外跑去,却被边叙一把又拽了回来。
“什么医书?我怎么从未看过。”
边叙听着松一刚才提到“稀奇古怪、闻所未闻”时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皱眉想要再问清楚,下一秒便听松一兴奋开口:“我想起来了,应是燕宿泱留下的一本手稿里所写。”
边叙话语一顿,猛地睁大眼。
他神情间闪过一丝古怪,不着痕迹地瞥了对面的谢镜泊一眼,张了张口却到底没说什么。
谢镜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依旧坐在原地,垂着眼小心揽着怀里的人。
松一没有注意到自家师父和宗主之间的暗潮汹涌,他兴奋地再次挣脱边叙的束缚,转身径直向外跑去。
“我现在就回去查一下,万一能查到的对症的……”
他声音瞬息间已转过拐角,逐渐消失不见。
暖阁内一片寂静,边叙在原地木然站了两秒,终于忍不住转过头。
“师弟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镜泊没有应声,而是先伸手探了探燕纾的呼吸。
怀里的人呼吸稳定了许多,只还微微蹙着眉,似乎有些不舒服。
“说什么?”
谢镜泊过了几秒,终于收回手,静静抬头:“那不是四师兄的藏书阁?四师兄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里面有什么书?”
“我压根没把大师兄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手稿当成书……”
边叙咬牙,下意识替自己的藏书阁争辩,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谢镜泊带偏了。
“不对……我不知道,但小师弟你不应该不知道啊。”
边叙垂下眼,无声地勾了勾唇:“毕竟大师兄那些手稿,都是你亲自整理放进去的。”
谢镜泊落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看着面前人平静的睡颜,眼眸微闪,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外面一个警惕的声音传来。
“什么人?”
边叙倏然抬起头。
他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松一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边叙扬声开口,外面一阵打斗声夹杂着松一的声音响起。
“有人夜闯销春尽,刚才在外面狗狗祟祟想要偷进殿内——”
“砰”的一声兵刃交接的声响,松一的声音戛然而止。
边叙瞬间站起身,咬牙开口:“松一?”
过了几秒,松一连咳带喘的声音才终于再次传来:“咳咳咳……我没事,刚才他扔了一个烟雾棒,呛死我了……”
边叙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感觉周身一凉。
一道破空声传来,微尘里裹挟着一道浓重的剑意瞬间从他身旁掠过,直接破窗而出,重重地钉在了屋外的石柱上。
那长剑甚至并未出鞘,但下一秒,澎湃的灵力霎时以石柱为圆心呼啸着席卷开来。
同一刻,边叙听着谢镜泊冷声开口:“吵死了。”
外面兵刃交接的声音瞬间一静,边叙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眉心跳了跳,咬牙低下头。
“……其实你也可以再给大师兄施一个销声术的。”
谢镜泊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将目光移到床上安睡的人身上。
“咳咳咳,宗主、师父,我没事,宗主,刚才那个人被您直接一剑给吓跑了——”松一活蹦乱跳的声音在一片死寂间再次传来。
下一刻,他不知感受到了什么,语气间浮现出一抹憎恨:“那个人身上……好像带有魔气,师父,我先跟过去看看,万一是幻境里那人……”
边叙倏然偏过头:“等一下,松一,你给我回来——”
但外面的打斗声已逐渐远去。
“松一!”边叙咬牙。
边叙咬了咬牙,下意识想要抬脚,忽然又想到什么,犹豫着转头看了床榻上的燕纾一眼。
下一秒,谢镜泊微沉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我守在这里,你去吧。”
谢镜泊沉沉抬眸:“不会有人靠近分毫。”
边叙皱了皱眉。
他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微一点头,足尖一闪瞬间掠出门外。
暖阁内重新恢复了一片寂静,谢镜泊将人往怀里又揽了几分,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被子拢了拢。
怀里的人呼吸有些吃力,脸色比刚才隐隐要白上几分,手掌无意识按在腹部,蹙着眉微微蜷缩着身子,似乎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边叙刚才说的话重新浮现在耳边,谢镜泊皱了皱眉,眼眸间浮现出一抹担忧,伸出手想去探一下燕纾的脉搏。
下一秒,他眉心忽然一动,袍袖倏然一扬。
“出来——”
“砰”的一声闷响,暖阁外的雕梁应声而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
外面的人没有出声,只忽然抬手从暗窗内倏然扔进了几个散发着浓烟的器皿来。
同一刻,两道符咒从浓烟中破空而出,骤然向谢镜泊怀里袭来。
浓重的烟雾瞬间在暖阁里蔓延,谢镜泊岿然不动,只揽着人静静地坐在原地,忽然一抬手,瞬间在两人周围形成了一道结界。
那两道符咒瞬间被结界砰然弹开,同一瞬,窗外的微尘里霎时拔剑而起,剑尖一挑,凌厉的剑意裹挟着那两道符咒,瞬息间同时向某处掠去。
窗外一道压抑的闷哼随之传来,下一秒,一个戏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谢宗主真是好耳力。”
那人咳了两声,悠悠开口:“只是火气……似乎有些大?”
谢镜泊神色无波无澜,眼皮微掀,冷声开口:“不想死就滚出去。”
那人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
“天干物燥,小心上火啊,谢宗主。”
“我猜猜……谢宗主火气这么大,是因为你怀里的人——马上就要死了吗?”
谢镜泊倏然抬起头,眼眶一瞬猩红。
他蓦然抬起手,微尘里周身的威压骤然涨了不知几何,无数透明剑身在周围浮现,呼啸着瞬间席卷而去。
一阵细密的兵刃交接声传来,那人似乎在左躲右闪,声音逐渐不稳,却仍笑着开口。
“谢宗主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是因为我说中了?”
他声音忽然一瞬贴近,抬手甩出了什么,嘻嘻笑道:“你反正也救他不得,不如把他交给我——”
“找死。”谢镜泊咬牙。
面前一阵破空声骤然逼近,紧接着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远处模糊传来。
“我知道寻常的符咒都奈你不何。”
“但若是——这个呢?”
他话音刚落,便看面前一条灵鞭如蛇蝎般,直直朝两人席来。
谢镜泊脸色变了一瞬。
他下意识抬起手,下一秒却听那人一字一顿再次悠悠开口:“若我再告诉你,这个灵鞭就是——八万春呢?”
谢镜泊瞳孔皱然紧缩,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燕纾年少时最喜欢用的兵器,便是师父给他寻的一条灵鞭——鞭名八万春。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是与谢镜泊的微尘里同出一源的无双仙器,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灵力。
但那灵鞭随着两年前仙魔混战,燕纾跌落悬崖后一同消失不见,至今不知所踪。
四宗十三门虽明面上都唾弃燕纾和他曾经的一切,但这两年间,都暗地里都派无数人去崖底寻过。
只可惜全都一无所获。
此时,谢镜泊听着那三个字下意识抬起头,却在一瞬间便知,这鞭子不是燕纾那条八万春。
但只这一个愣神间,那灵鞭已骤然击破结界,呼啸着就向两人袭来。
谢镜泊不得已骤然抬起手,双手瞬息合拢,一前一后将那灵鞭强行制住。
他脸色冷若寒霜,冷然抬起头:“你——”
但下一秒,谢镜泊忽然感觉怀里一轻。
他立刻意识到不对,骤然低下头,那一瞬却几乎肝胆俱裂。
原本安然睡在他怀中的燕纾此时已不见踪影。
谢镜泊骤然站起身。
他掌心间的灵力倏然爆发,那灵鞭“砰”的一声应声直接断成几截,霎时间灰飞烟灭。
“把他还我——”谢镜泊手一抬,微尘里霎时回到掌心,剑身一颤,瞬间脱鞘而出。
窗外那人却又扬声笑了起来。
“他本就不是你的,何谈还来之说?”
那人悠悠笑着,声音一瞬已蓦然远去:“谢宗主,这个人,我就带走了。”
“反正他留在谢宗主这里,左右也是一个死——”
愿曦阁外传来轻轻一声响动,谢镜泊倏然转过头,身形一晃,立时追了出去。
暖阁内重新恢复了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窗棱轻轻一响,紧接着一袭红衣身形一闪,蓦然落到房内。
“还拦着我,再让你们治下去,一会儿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樾为之呲牙列嘴地站起身,拍了拍半身都被微尘里剑意烧焦了的衣服,舒了一口气,拎起手边那只乌鸦晃了晃。
“还好你这只胖鸟的灵力和销春尽出源同宗,好险把他骗了过去。”
之前抓的长老殿里的那只乌鸦在樾为之掌心间不停的扑腾,似乎是听到了“胖鸟”这两个字,一瞬间叫的更凶了。
樾为之不为所动,吐了口气,抬手随意拍了拍那乌鸦的脑袋,随手在虚空中劈了个口子,直接将他扔了进去。
“当初没炖了你还是有点作用的。”
他拍了拍手,侧耳细细听了几秒,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
原本空无一人的床上微微一闪,紧接着,蓦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原本已经被劫走的燕纾蜷缩着身子,一头白发散乱在床,正安安静静地睡在中央。
“你自己做的这个符咒障眼还真是有点用,差点就骗不过去了。”
樾为之伸了个懒腰,一边扭头往暖阁外又布了几个结界,一边悠悠开口:“不过你这个宗主火气真大,刚才险些把我直接给震出来。”
他环顾一圈,确认布置妥帖没问题后,不紧不慢地将发尾往后悠悠一甩。
“就让他自己去追那幻影去吧,他那破剑刚才扫了我好几下,追远一点,也算是扯平了。”
樾为之一边说一边终于重新转过头,眉头却忽然一皱。
“你头发怎么了?”
刚才燕纾一直被谢镜泊挡在怀里他没仔细看,此时才发现那人满头白发。
樾为之想到了什么,疾步上前,神色瞬间冷了几分:“是不是销春尽的人对你做了什么……”
他伸手便去按燕纾的脉搏,按上的那一瞬间,却忽然感觉面前的人身子一颤,仿佛痛极了般,骤然发出一声闷哼。
樾为之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燕纾此时正发病昏迷。
他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暗道自己关心则乱。
“算了,先放你一马,等你醒了再细细盘问……”樾为之一屁股坐到燕纾旁边,嘟嘟囔囔开口。
“你最好别被我发现是销春尽的人干的。”
他又飞速探了一下他的脉,往他口中塞了个药丸,抬手朝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白猫招了招手,等药物逐渐起效。
“发病了也不知道让你家那白猫来找我,要不是我算着日子不对过来看一下,你真要死你那心心念念的谢宗主怀里了。”
樾为之手指轻柔地在白猫耳朵尖点了点,神情温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恐怖。
“这白猫养着还没那只肥鸟有用,不如给你换一下,这个带回去让我再操练一阵。”
那白猫莫名打了个哆嗦,懵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偏头蹭了蹭樾为之的掌心。
樾为之温柔地冲他弯了弯眼,口中哼着不知名的音调,转头又望向床上那人。
药物起效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樾为之疑心再等下去,谢镜泊都要意识到不对折返回来了,床上的人却依旧合着眼沉沉地睡着,没有半分要醒的迹象。
樾为之皱了皱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倏然伸出手,再次按上燕纾的脉搏,灵力细细地探查了一番,脸色蓦然沉了下来。
“好,好,几天不见,就受了这么重的伤……”
樾为之收回手,看着面前无知无觉的人,硬生生把自己气笑了。
摇曳的烛火映照在暖阁内每一处角落,将冰冷的石壁都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却衬得燕纾脸色越发苍白。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闭了闭眼,蓦然翻身上床,伸手揽住燕纾的腰,微一用力,将人揽抱着直接靠坐在自己怀里。
燕纾靠在樾为之肩头,无知无觉地仰着头,一头如水的长发垂落下来,露出纤细的脖颈,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樾为之手掌一转,毫不留情地一掌直接拍到燕纾后心。
面前的人神情间划过一丝难掩的痛苦,口唇无意识微张,溢出几声破碎的呻吟。
“心智有损,记忆有失是吧……”樾为之眼眸间划过一丝不忍,声音中依旧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怒意。
他咬了咬牙,掌心间的力度蓦然又加大了几分:“好样的燕宿泱,你还敢给我失忆……”
怀里的人身子蓦然一颤,骤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鲜红的血迹顺着他的唇角滑落,将苍白的唇色染尽,他眼睫轻轻颤了颤,似乎终于有了几分清醒的迹象。
·
月影逐渐西斜,清冷的月光洒在暖阁的窗棂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暖阁内烛火摇曳,与月光交织,将屋内染上一层朦胧的银辉。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袭红衣忽然从暖阁内跃出,一瞬划过月色,几个起落,落在寝殿前。
樾为之吐出了一口气,拍了拍手,将夜行衣重新换上,遮住自己的脸。
他环顾了一圈,想循着来时的路再原样折返回去,刚转过身,神情忽然一凛。
他身子倏然往后一仰,身形蓦然一闪,堪堪躲过瞬息袭来的一阵剑意。
那长剑却仿佛有灵性般,随着他的动作同时一转,径直再次朝他袭来。
樾为之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
“属狗的吗,这么死追不放。”
他手掌在旁边树上一撑,瞬息间又躲了几个来回,樾为之体力逐渐不□□剑意却不知疲倦般依旧死死追在他身后。
樾为之脚下一个踉跄,霎那间只感觉剑身的凉意一瞬贴在他后心。
他咬牙倏然转过头,眼看着那长剑一寸寸骤然袭来,忽然扬声开口:“你还想见到燕纾吗?”
那长剑却没有丝毫停顿地仍旧逼近,樾为之身子重重撞到身后的树上,他咬牙偏过头,下一秒却看着那长剑在最后一刻,蓦然停在他心口一寸处。
紧接着,谢镜泊冰冷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他在哪?”
樾为之喘了一口气,被背部的伤牵动得轻轻“嘶”了一声,咬牙笑着抬头。
“谢宗主还真是关心他啊。”
他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想往后退一步,却刚一动,便感觉心口一凉,悬在身前的长剑蓦然又逼近了几分。
冰凉的剑意压的樾为之有些呼吸不畅,他有些厌恶地别过头,扬声笑道:“谢宗主不妨把你这把本命剑拿远一点,万一一会儿逼急了,大家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就不好了。”
带着寒意的剑光映照着月色从樾为之脸上一瞬划过,谢镜泊皱了皱眉,忽然开口:“你是妖?”
樾为之垂着眼,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谢镜泊的脸色再次冷了几分。
他缓步上前,慢慢落到樾为之近前,慢慢开口:“销春尽很早就对妖魔一道下了禁令,你却还敢来闯。”
“你把燕纾给我,我可以留你一条全尸。”
樾为之直接冷笑了起来:“给你?你是他什么人?没想到谢宗主脸皮这么厚,直接就想把人据为己有啊。”
面前的微尘里一瞬又逼近了几分,谢镜泊神色带着异样的平静,只碧色的眼底闪烁着晦暗莫名的光芒。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把燕纾,给我。”
竹林里有飘忽的竹叶被两人周围的灵气倏然震落,两人正僵持间,忽然听到旁边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
“……九渊?”
谢镜泊倏然转过头。
他苦苦寻找的人身着一袭白衣,正扶着旁边的墙壁一步步从他的寝殿中走了出来。
他脸色依旧苍白,捂唇咳了两声,又小声唤了一声:“九渊?”
樾为之第一反应燕纾叫的是那只白猫。
下一秒却见燕纾眼眸转了转,目光落到谢镜泊身上,一瞬笑开。
“你在这里呢,九渊。”
樾为之眉心跳了跳。
——谢镜泊竟然趁着燕纾心智有失,把这个名字……从猫那里先一步抢了过来。
那边燕纾一边说一边就要走上前,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身形晃了一瞬。
下一秒,谢镜泊身形一闪,瞬息落到他近前,直接揽住他的腰。
“你何时醒的?刚才去了哪里?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谢镜泊皱眉迅速开口。
面前的人却没有应声,只忽然拉住他的袖子,眼眶不知为何隐隐有些发红。
“九渊,你看到你给我的那只猫妖了吗……”
面前的人神情恍惚,不知是意识还有些不清还是怎样,只素白着一张脸,颤着手抓住谢镜泊的手指。
“我找不到他了,你看到了吗……”
燕纾一边茫然轻声开口,一边不着痕迹地扫过旁边一袭红衣的人。
“你们有人看到了吗……”
那一瞬间,樾为之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形徒然一僵。
他脸色一瞬青红交加,望着燕纾眼眸间一点点浮现出些许怒意。
燕纾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樾为之咬牙在原地站了几秒,望着悬在他心口的那柄微尘里,颤抖了几息,深吸一口气,终于一点点缓缓张口。
“喵……?”
周围肃然一静,燕纾神情瞬间微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