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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天数难料

第250章 天数难料
凌晨时分,天色尚暗,晨星未褪,哓鸡未鸣。

赶路至亥时才宿下的荀欷,已从睡眠中醒来,他猛然睁开眼睛,转身从席上翻起,伸手扯过身旁的氅衣披上。

二十名精锐亲卫,亦闻声而起。

连日同行,已有默契,荀欷站在一旁穿衣束发,几人穿好衣衫,立即开始收拾行李,六名亲兵往外去准备打水、喂马、配鞍。

他们借宿之处,是座毁弃的庙舍,顶上残砖剩瓦,四面墙却厚实存留下来,成为蛇鼠狐兔的安身之所,门口槐树盘虬如龙,直攀云霄,祭主为何已不能得知。

自出函关,所见俱是白骨在道,赤土千里,人烟凋敝之景,与关中人口兴旺,田陌纵横何其不同,这才让他从数年安宁的美梦中醒来,重新感受到天下还处于战乱之中。

荀欷束好发,接过士兵递来的黍饼,一边啃一边愣神思索到徐州之后,诸般应对之策。

忽而,他听到外间几匹马在焦躁的嘶鸣,转眼出门打水喂马的六名士兵,就冲进屋来。

“刘甲,发生何事?”校尉陈兴当即点了一人问。

“有一队骑兵,向此方向而来!”刘甲飞快道。

“啊!”荀欷一惊,回过神来。

“什么人?”陈兴立即问,“是奔此处而来,还是路过?”

“不知。”刘甲几人摇头。

陈兴定了定,立即决定,“不能心存侥幸,丢弃行礼,护卫荀君,立即就走!”

“是!”几名士兵当即按剑回答。

陈兴这才看向由在怔忡中的荀欷,“太尉良马,快于我等,若见情况不对,荀君只需纵马奔驰,我等誓死掩护荀君出逃,若得脱险,我等亦自会往前寻找。”

“……好!”荀欷心底觉得不妙,尚未想明,却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被众人拥着才一出屋,荀欷望向已不过几丈外的骑兵队伍,愣在当场。

足有上百的骑兵,俱是披坚执锐的精卒,红底黑字的大旗迎风飘展,上书“夏侯”,旗帜之下,穿着玄色狐氅,骑着紫骝骏马的魁梧主将,却是旧年曾送粮草时见过的,兖州牧曹操亲信大将夏侯惇。

“荀君?”陈兴未明所以,拉住他的衣袖催促。

“走不得了。”荀欷看着前方道。

“什么!”陈兴急吼。

“夏侯惇亲自来抓我,势在必得,”在这时候,他反而镇定下来,“我绝不可能走脱,”他飞快道,“你立即骑我马离开,向常山郡去,报与我叔父,荀谌、荀友若,他是常山郡主簿,你告诉他,我有负所托,徐州让他们另作安排!”

“荀君不可!”陈兴一惊。

“军情要紧,拜托了!”荀欷不看他,依旧看着前方,“你放心,彼必待我如上宾,我也绝不会自尽。”

“唉!”陈兴重重叹一声,却也知轻重,“你们护卫荀君!”

他飞快跑向栓马处,对面的飞箭随之而至,陈兴拔出配剑,重重一挥,挡住飞箭后,即刻斩断拴马绳索,一翻身上了马背,伏在马身上拨转马头,一拍马臀,飞驰而去。

夏侯惇的骑兵中,立即有五六人扬鞭追了上去。

荀欷紧张的注视着陈兴与追击者消失在视线中,这才转头看向已近在咫尺的夏侯惇。

他闭了闭眼。

这一刻,被无边无际的挫败淹没。

……

“叮当、叮当……”

巨象群迈动四蹄,穿行在益州常见的崎岖的山岭中,一串清脆的铃铛声,从一头象背上传出。

那象背上,一个披着红色锦帛,头上插着雉羽,短须的益州汉子,随着大象步伐有节奏的闲适的摇晃。

他衣服如布匹潦草的披在身上,不太能蔽体,益州林木阴蔽出的洁白皮肤坦露着,双臂鼓胀的肌肉,在透过树缝星星点点的阳光下,泛着白皙油润的光泽,而铃声正是由他腰间一串铜铃发出的。

这人正是巴郡人甘宁。

孟建虽同意相助讨伐叛逆,但依靠他族,终非长远之计,荀宜、荀缉与众人商议后,也联络了另一支反对刘范的势力,就是甘宁。

甘宁原是益州豪商之子,少年游荡,青年读书,入仕做了益州的官吏,虽只是郡丞,但由于性情豪爽,颇能聚众,刘范在成都政变,却不能服众,造成益州各处乱起来,甘宁干脆弃官回家,领了一群游侠,盘踞本县。

众人原以为总要商谈一阵,才能说服其人,没想到一去到临江就受了款待,荀宜将平叛之事一提,甘宁更直接拍桌答应,亲自带着一众兄弟,跟着就来了。

“长安和《西京赋》里一样吗?”

“公卿贵戚们都有些什么游乐?”

……

“听说荀太尉是世间难得的美男子,究竟生得何等模样?”

甘宁上半身探出,一个劲儿向旁边一匹象上的荀缉打听京师与中原的风物。

荀缉一向不爱说话,骑象赶路,精神更加懒惫,被他东问西问,却不得不答,郁闷之情可想而知,正听他如此不庄重,转过头去,正待怒斥

就听前方向导只着前方道

“翻过前面一座山,就入犍为郡治所武阳境内。”

二人俱精神一震,在象背上挺直身。

在他们前方,并骑的荀宜与孟建已经停下来。

刘范政变后,益州各地不服者众,但以成都为中心,蜀郡、广汉郡内整个富饶、人口密集的平原地区,却为刘范及其支持者占据了。

进入成都平原,犍为郡的武阳是第一道重要关口。

第一仗,打得好,后面的仗就容易,反之亦然。

无数目光注视着前方与孟建并行的布衣青年,而感受到众人沉甸甸目光的荀宜,端坐在象上,维持着镇定从容的表情,心里无奈的重重一叹他真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得领兵作战。

暗自沉了一沉气,他猛地拔出配剑,回身朗声道:“原地休息,干粮充饥,勿起烟火惊动戍卫,一个时辰后启程,直取武阳!不必回应,众将各安抚本部兵马,清点人数,前来汇报。”

……

“你何以胡乱发誓说不娶妻,不生子,不要继嗣!”荀敷站在床边,一部花白的长须气得乱颤,一根长寿杖杵得地板咚咚响。

春日晴暖,枝头雀唱,荀柔却不得不面对自家长辈的狂风暴雨的洗礼。

“也非胡乱说辞,形势如此,是没办法……”

王允虽自己抹了脖子,临死前却还是玩了个心眼,将他在司徒府发的誓传出去。

其实也无所谓,就算王子师不故意如此,这些话也迟早要传出去的。

这些话为他以及荀氏,将带来的巨大的政治舆论,而只要他能不违背誓言,忠臣形象就立住了,正义的立场也立住了,有时候行为过激一些,也能为世人接受。

如袁绍这样心怀异想者自然不认,但他们自有企图,哪怕圣人降世,也能挑出毛病,自然不管他们了。

“什么无法?老夫就不明白!从古至今,哪一代圣贤都没有此事!若以此论,岂不是忠君报国者,都得断子绝孙了!孔圣人啊,周游列国宣扬教化,也没耽误娶妻生子,把血脉传下二十几代呀?”

荀柔虽只能躺着,却还是一直做出躬领训诫的模样,直到被这句说破了功,忍不住嘴角往上一翘。

荀敷见他如此,叹了口气,叹没了刚才的激愤,露出沉重之色,“你这般,我将来如何面目见六兄于地下。”

这便显出垂垂老态。

荀柔这才察觉不妙,连忙开口,“叔父,此事原系我一人决定,叔父万勿自责,我家原有兄长继承,不至断绝的。”

“那你呢?不娶妻生子也就罢了,连过继子嗣亦不取,你老来何依,谁与敛葬,神魂何住啊?”

他要是能寿终正寝,以他家条件,肯定不会无人照顾,至于后两项,死都死了,他就管不着了,不过这样的话,是没法向真心为他担忧,且鬼神观念深入意识的老叔父解释的。

“叔父也不必太为我担心,真到那时,族中小辈,不至于我照顾两日,收敛下葬也不能吧,至于香火嘛,后人祭祀祖宗时候,我讨一点祚肉也够了,其实每年听祭文我都在想,做先祖也太艰难了,神魂升天,就为了一口肉,就得保佑不肖子孙,满足种种许愿……”

“这是什么话!”荀敷顿时气得吹起胡子。

“人生天地间,不过远行客,勿言长相思,唯以不永伤。”荀柔敛了神色,轻轻道,“叔父,我们这一辈生逢乱世,生前事已不易,哪还能顾得身后?”

他低下头,眼睫的阴影垂在脸颊上,神情灰暗又低落。

荀旉一愣,此话诚恳,钩人心肠,见他说得伤怀,又想起他尚在病中,顿将先前丢开,反倒担忧起来。

正待开口安慰两句,就听得门外有人来报,御史中丞荀攸来了。

“快请!”

这一声不可谓不精神,再看,这小侄儿哪还有方才奄奄之色,只一遇他目光,又连忙低下头伏于枕上,做出落寞神情。

“好,好!我再不管你了!”荀旉怒气冲冲的赌气离去。

“见过幼慈公。”外面,荀攸就同什么也不知道一般,行礼如常。

“是公达啊……”

叔父的声音也平静下来了。

荀柔闭上眼喘气,去见王允那日,有点伤精力,一直躺到今天还起不来。

叔父之意他明白,可明白归明白,毕竟是不能顺意,长辈自然拳拳真心,然彼此思想不通,辩也无必要辩,改也不能改,最好就是这般玩笑似混过去,天长日久就习惯了。

听出外面又添了两道陌生声音向叔父问好,他微微一愣,即向门口的侍童招招手,让其上前,“请御史几人往正堂稍坐,安排水饮。”

“唯。”侍童领命离去。

荀柔继续闭眼调息,那日才说请公达举荐,看来已经选好了。

公达会举荐什么样的人,他还真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