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同境界仙人不可能在不毁灭地表世界的前提下制服对手, 唯有继续打消耗战,谁撑得更久便为胜者。
日宫与月宫的碰撞仍在继续,虽然何苦与道缺为保九州灵域都不曾拿出毁天灭地的杀招, 对招产生的余波却是令四海水域海啸连连。
曾经令远航船只闻风丧胆的凶猛海兽在仙境强者面前也只是孱弱生命, 此时一个个就如惊弓之鸟,唯有争先恐后地涌入近海逃命。然而天庭诸仙早已在沿海城镇结阵抵御海啸,逃窜而来的海兽只能搁浅于九州近海,一旦靠近人族城镇便会被斩杀。
此时的江都城外就蜷缩着数不尽的诡谲海兽,即便没有灵智依旧凭借求生本能发出呜呜哀鸣, 原是用来海运通航的近海竟被它们的庞大身躯挤得宛如浅滩。
人族城镇之中皆是普通百姓,九州天子不可能让一群惊恐凶兽登陆。就算它们全部死绝,只要尸体被潮汐卷回深海就能作为养分供养下一代海兽, 经历过多次大灭绝的四海天子根本懒得理会,打了个哈欠便继续休眠。
正如风十七曾经的预言,当时代开始更替, 停止进化的种族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战火中等死。
许是被城外凄厉的求生哀鸣触动,盘旋于九州大陆上空的草木之龙轻声一叹, 九州灵气伴随徐徐清风扩散至近海。在灵气滋养之下,具备治愈之力的枫红海草瞬间铺面近海水域,终是给海兽们续了一口气。
这种时候多一口灵气便是多一条命。海兽的灵智不足以让他们理解发生了什么, 却也凭借求生本能疯狂地吞食这突然出现的海草,曾经凶悍的食肉猛兽此时倒一个个成了草食动物, 甚至为了抢夺海草彼此厮杀。
同为九州天子的风十七就坐在龙爪之上看着这久违的末日场景, 秋小寒不在便懒得束起的长发迎风飞舞, 出门时随意披在身上的明黄外袍仿佛随时都会在大风中滑落。
作为帝之恶念的他并没有自己大哥的仁慈之心, 只是淡淡道:“你还是这般心软,就连阻碍我们发展海运的蠢货也要庇护。”
“上天有好生之德。”
付红叶并不在意弟弟的嘲讽, 风十七也不打算和自己大哥一起做慈善,仍是冷漠道:“只是你有而已,我和那老东西一样只相信物竞天择优胜劣汰。”
他口中的老东西便是对兄弟二人管生不管养的在逃亲爹。他们原以为仙人交战能把这老混账引出来,结果竟连探查的灵识都没有,看来这位天墓境之主是真的不在乎人族死活。
眼看二仙打得越发上头,风十七用灵识统计一番战损,终是忍不住怒道:“这两个牲口居然让整个九州大陆向南平移了三里,这是准备送我们去极北之地跟白辰一起吃夜宵吗!”
对九州天子来说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好端端坐着竟被两个掀桌子打架的人踹了一脚,虽然不痛,但极度不爽。可惜付红叶的师父也是被骂的牲口之一,所以尊师重道的前任玄门掌门只能尴尬地别过龙首,赶紧转换话题,“仙魔实力不可小觑。我师父到底飞升多年,对天庭的认同感并不比玄门少。更别提他因少时经历并不是很喜欢天道盟,如今能做到不偏不倚已是极致。秋小寒当真有把握平稳解决此事?”
明光狐一行被白辰坑得太惨,以至于世人虽知能飞升者皆是各时代顶尖天才,心里仍是产生了一种“仙魔也不过如此”的轻慢想法。
但天子们都知道,这并不是青丘仙帝太废,而是四海天子太强。第五洋是当前天墓境唯一能肆意施展权能的莽夫,因为只有他完全不在乎秩序崩溃众生灭绝。
天庭虽然是个麻烦,于九州天子而言却算不上必须献祭地表十几亿人全力作战的灾劫。
秋小寒到底年轻,加之刚继位就得到了风十七全力支持,若他也因明光狐一事轻敌,之后对天庭表现得太过强硬,或许会让何苦好不容易稳住的局势毁于一旦。
风十七知道自己大哥在担忧什么,却还是一脸无所谓,“你也想说我太宠他了。”
“近来他变了,那执掌天下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过去的帝王。”
长安天子最熟悉的就是帝王,而近日的秋小寒竟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帝王气势。作为自幼只爱与偃甲相伴的修士,秋小寒对权势素来极为淡漠,这样的变化很不寻常。
风十七没想到自家大哥隐世多年仍如此敏锐。他的灵识日日不离秋小寒,自然是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或者说,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这些日子风十七都把自己关在秋小寒房里。说着囚禁,实际却是秋盟主在处理天道盟公务研发偃甲之余,还要为前盟主束发宽衣铺床叠被。因这龙拿了个金锁把自己锁在秋小寒床上,每日用的茶点瓜果和三日一换的解闷话本也都是秋小寒为其取来。而秋盟主也不愧是行走的偃甲人,既然前盟主占了唯一的床,他便直接不睡了,不止用通宵解决了这些新增加的诡异行程,甚至趁机完成了偃甲技术的更新换代。
直到有一天,秋小寒居然整整十二个时辰没碰偃甲,反是坐在床前看着前盟主陷入了沉思。
那一刻,风十七沉痛地放下话本,知道时候到了。
“盯了我这么久,难不成你这木头人终于有了独占九州的帝王之心?”
秋小寒不是何欢那等自恋魔修,对自己前世身躯不可能产生冲动。风十七知道,他看的是隐藏在这具身躯中的龙,曾被李无名戏称为帝之金枝玉叶的邻安天子。
果然,秋小寒略为思考便坦然道:“从前不感兴趣,近来有了些许兴致。”
金玉之龙呵呵一笑,虽是人身,却按照本体习惯俯身趴在靠枕,歪过头看他,“哦,是什么催生了你的雄心壮志?”
“我不愿说谎。”
所以不打算回答。
这倒是秋小寒一贯作风,风十七忽然没了试探下去的心思,只是悠然一叹:“秋小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金玉之龙素来趾高气昂,这一低眉倒是让床前人的眼眸变得更为幽深,第一次伸手撩起他垂落的发丝,“我变得有出息了,盟主欢喜吗?”
秋小寒是风十七看着长大的晚辈,彼此之间始终存在绝对界限。只要盟主不开口,秋小寒不会碰他一根头发。
更别提秋小寒自踏入江湖就是名扬天下的绝世天才,谁会怀疑他有没有出息?
被邻安君日日嫌弃没出息的,只有很多年前就死了并刻在了他心里的那个人。
可他也知,如今醒来的不止是自己执念至今的风十七。或者说,少时的他原就不够了解真正的风十七。
到底是张扬惯了的帝之幼子,邻安天子顷刻间就将软弱一扫而空,直接挑衅道:“本就望子成龙,怎会不喜?”
这只龙还是一贯爱占便宜,开口就把眼前人当儿子戏谑。此时的秋小寒却不再似从前木讷,也不与他作口舌之争,只是伸手按在龙的后颈,手指顺着脊椎一点点向下,“若盟主将抬龙江灵脉借与我,定能更加欢喜。”
抬龙江灵脉贯穿九州大地,于九州天子堪比人的脊椎,一旦受损少说也是半身不遂。
然而,仅是被摸了摸,凶悍的邻安天子便果断道:“好,给你。”
爽快得让如今状态诡异的秋小寒都惊了惊,“不问为什么?”
龙却是顺势向前伏在他的膝上,现出了非人的翡翠竖瞳,认真道:“就算你要绑了我抽筋剥鳞,我也束手就擒。”
原该是生死相许的久别重逢,又何必道出如此惨烈的情话?
故人合上眼,再对视时已是秋小寒看见前盟主作妖时惯有的头痛神色。
当代天道盟秋盟主恍惚地按了按自己的头,就像是突然发现偃甲术式运算错误必须当场修复一般,伸手扶起这已经半趴在自己身上的妖孽前盟主,语重心长地劝诫道:“盟主还是看些正经书吧,民间话本有害身心健康。”
可惜世间最任性的龙根本不允许他回避,仍是平静道:“我近日看的可都是长安时期的正经史书。”
长安二字让扶在他肩上的手微微一颤,秋小寒的声音仍是平淡无波,“上古时期并无出土文献。”
“原是没有,我叫百行首掘了我老子的坟就有了。”
帝是自刎而亡自然留下了尸身。可数千年来谁都不知这尸身下葬何处,更不知灵巫们到底为其陵墓填了多少殉葬品,未曾想竟被他的逆子给挖了出来。
风盟主名不虚传,一石激起千层浪,镇定如秋小寒都只能默默扶额。
“龙是帝之子,我大哥早已转世为人,算不得真龙之躯。”
邻安天子执起故人已然换成偃甲的手,将其放在自己脖颈,说话时无比认真,“人言常道,兄终弟及,父债子偿。”
秋小寒的头更痛了,只能无奈一叹,“这史书上到底记载了什么?”
原就是五千年的老冤家,到了这时候还装糊涂有意思吗?
本想乖顺一些的邻安天子没忍住白了他一眼,索性直言道:“虚日有一子,幼少言,擅百工。十岁,天降暴雨,江河成灾。风氏子取木雕龙,燃魂点睛,龙得真灵翔于九天,解洪涝之灾。帝大悦,封为灵巫少雨,亲授御龙之术——”
龙为帝之子,帝传少雨御龙之术,可见早有令其继承大统之意。然而,二十八星宿皆以灵巫为名,星空却不见少雨之灵。
“时枫红之月,帝忽崩,唯灵巫虚日殉葬而亡。九巫趁机入侵风氏地,取其人畜部众,屠尽风氏嫡系。九巫恐帝魂不安,念及少雨素为帝所喜,斩其手足献为人祭,以镇帝陵。
灵巫少雨以残躯伏于帝棺,昼夜长歌招魂咒祭,帝魂不应,七日血尽而亡。”
“灵巫少雨惨死,九巫确信帝再也不会归来。焚史书,断旗帜,易图腾,各家自立为王。人族第一个乱世就此降临。直至千年之后,又一风氏子横扫诸国一统九州,定国奚商。”
秋小寒早已切断面部表情链接,从那张永远只有一个表情的面孔根本看不出悲喜。就连这具身体于他而言也只是置放灵魂的人形偃甲,没有感情,也不存在欲望。
他未恢复记忆时邻安还能猜出几分少年人的心思,如今却是什么都摸不清了。
既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只能直言相问:“你说这位灵巫少雨知不知道帝魂尚存于世?”
“他知道,他也知道殉葬是帝留下的最后考验,舍得下凡尘者才能成为天星之主。”
这人终于不再敷衍,此言刚落便见龙的瞳孔一瞬间缩紧,唯有坦然招认:“可他没去,他对自己父亲说,宁愿以残缺之魂世代转生为风氏子,也不再为帝之灵巫。”
其实这些年邻安早就发现疑点了。
风十七出生就是尸人,却能如正常孩童一般长大,也不需要捕食活人补充精气。比起魔修养的尸,更像古书记载的巫傀。
邻安君成灵后日日行走于邻安城中,来往人流都无法察觉他的存在,只有风十七一眼就瞧见了他。
更奇怪的是,在那个精怪尚且成迷的年代,从未接触过修士的风十七却能猜出他是邻安之灵。
这一切异常伴随风十七早亡而埋葬,如今终是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邻安曾以为是自己复活失败才导致秋小寒生来缺少一手一脚,直至掘开帝陵才知,这人的魂魄天生就是残缺的。唯有解开帝陵巫术,作为祭品的魂魄才能回归。
风少雨不入轮回井,每一世都能恢复作为灵巫的记忆。他本可以自行取回这些残魂,可他却没去。是不愿惊扰帝的陵墓吗?还是仍心怀怨怼?亦或是早已对人世失望,全然不在乎自己如何活着……
邻安释放少雨残魂时就知道秋小寒早晚会恢复记忆。他讨厌纠缠不休的软刀子,与其彼此折磨,不如摊开了刀个痛快。
所以,他看着自己想了大半辈子的人,道出了如今最在意的问题,“如今知道我是帝之子,你可后悔当年救我?”
邻安早就想明白了,风少雨是和白危月同辈的末代灵巫,那可是被九大灵巫围攻还能活着趴在帝的棺材板上唱歌的主。
当年李无名并未亲自出手,那群随军修士连元婴都没几个。风十七居然会被这群歪瓜裂枣干掉,可见恢复的记忆极为有限,也不知道身边和自己眉来眼去的邻安君就是帝的龙子。
在尚未发育完全的时期居然为了救仇人儿子死在一群废物手里,若是换成邻安自己一定恶心得逆鳞都爆了。
将心比心,他完全理解风少雨想屠龙的心情。
可是,他这些年都是作为风十七活过来的。将近六百年了,他除了复活风十七什么都不曾想过,连自己从前长什么模样,是什么声音都忘了。
如果这时候风十七说他后悔了,当年若是多想起几个巫术他一定转头先屠个龙……
怼遍正魔两道无敌手连亲爹坟都敢挖的邻安天子试着想象那个场景,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挺不住。
眼看这本该无比熟悉却有些陌生的人要开口,他还是怂了,伸手捂住可以那张可以把自己一刀毙命的嘴,抢先道:“愿不愿意你都已经死过一次了,后悔也无用。还不如硬着头皮认下,从我身上多得些好处。”
这一刻,秋小寒素来只当做装饰品的脸终于有了表情,他居然把面部经脉重新接上了!莫不是大的要来了?
邻安瞬间警戒到极点,好歹彼此相好过一场,不至于连缓口气再杀的机会都不给吧?
秋小寒原还想说些什么,见他如此终是无奈一笑,长叹一声才道:“容我收回前言,魔君给的话本才适合你解闷,正经史书还是烧了吧。”
这是邻安最熟悉的神情。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只是他自己的时候,每次任性地使唤风十七做事,那人便是这副神色,脸上仿佛写着“罢了罢了,什么都听你的”。
风少雨自幼少言,秋小寒素来不爱和人打交道,邻安仔细回想,风十七也是离群独居,除了他以外很少主动与人交谈。
这个人从来都不是自来熟的性子,只是知道邻安君最怕冷清寂寥,便一直嬉笑打闹哄着他。
邻安天子低头眨了眨眼睛,强行按下充斥眼角的酸涩之意,指着自己便正色道:“你想肉偿?看着这张脸你确定自己硬得起来?”
此时此刻,秋小寒作为当世第一偃甲大师得出了一个理智结论——他必须尽快融合灵巫少雨的记忆,不然绝对降不住这妖龙。
于是这番坦诚交流的结果就是——历来与轮椅形影不离的秋盟主站起来夺门而出,其身法之迅捷令所见之人无不直呼医学奇迹。
邻安天子对此倒不意外,毕竟秋小寒的义肢就是他给装上去的,不止行动自如还满是加速阵法,真跑起来世上根本没几个能追上他。随身携带轮椅只是这小子喜欢坐着又懒得给人起身行礼罢了。如此说来也算得上是变了又没有完全变。
只是,自那之后秋小寒就去了云城,二人再不曾见面。也不知三世记忆到底融成了什么样子。
风少雨是灵巫虚日唯一的儿子,邻安完全不担心他对上天庭会吃亏。
他担忧的是自己这宛如风中残烛的一线姻缘。风少雨辗转人间五千年不知经历过多少悲欢离别,他完全无法断定秋小寒到底会变成什么性子,唯有沉着脸道:“大哥,如果有一天我被自己心上人宰了,你一定要弑父篡位给我报仇。”
付红叶本是谋划着该如何避免后辈误入歧途,不想这泼猴弟弟竟突然灰心丧气地道出此言。满腹权谋帝皇学被迫中止,此时只余一个念头——篡位囚禁已经满足不了你们了吗?这又是在玩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