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红辣椒》下下
右下屏幕上的小人看起来呆呆傻傻, 蓝绿色的大眼睛占据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位置,穿着件标志性的酒保白衬衫,黑色西装马甲, 搭配领上小巧精致的领结,手臂上的皮制绑带将手臂勒出鲜明的弧度。
薇薇安·库布里克眨了眨眼, 抬手遮住唇角的笑意:“…这个形象还怪可爱的。”
确实是。
坐在角落里的迈克尔·奥维茨沉思着,不知道奥斯蒙德有没有将眼前的样板送去孩之宝制作周边玩偶。
镜头短暂地切回现实展现科克警探脸上惊讶的神色,随即一晃,原本的像素由真实场景取代, 银幕中的酒保也变成了真人。
在眼前的画面中担任酒保的分别是原著作者筒井康隆和导演奥斯蒙德·格里菲斯,客串的两人并不像奥斯蒙德在《终结者》中那样幸运,几乎没什么台词,只为科克指了路,又将两杯威士忌端到了他与等候良久的红辣椒面前。
红辣椒向科克解释了为什么会通过一个网址进入梦境:“从表现被压抑的意识的意义上来说, 你不觉得网络和梦境很像吗?”
在梦境与网络中, 人们带着面具,尽情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字里行间, 尽显欲望。
但红辣椒搞不明白,科克警探究竟是讨厌电影还是喜欢电影。
如果说他讨厌电影, 梦中为什么充斥着大量的经典镜头?
如果说他喜欢电影…科克又亲口否认了她,直触心底的梦境在科克出声回答以后,撕毁了街边张贴的所有电影海报。
仿佛拒绝来人探查自己的内心一般, 梦境封闭成一片黑暗, 成千上万片飞舞的纸片却打着旋飞入现实——迟迟找不到的小偷又将魔爪伸向索拉娜的同事。
两名研究院身上缠着电线, 在飞舞着纸片的楼道之间行走,目光呆滞, 神色癫狂,口中喋喋不休地念着组合在一起就毫无意义的词汇,从玻璃窗一跃而下。
只是他们不像所长一样幸运,不幸中的万幸仅是未伤及性命。
事态严峻。
董事长当即叫停了所有仪器的研发,要求摧毁所有的仪器。
巴尔克忍不住皱起了眉。
董事长这个人很怪啊。为什么仪器失窃他却没有第一时间联络警察,反而这么热衷于给下属添堵,就算是本就不看好项目,甚至与下属有私人恩怨,也不至于根本不联系警方做最基本的调查吧?
就算是电影节奏较快,省略了项目亏本之类的合理理由,仍然显出几分可疑。
艾登慢悠悠拆毁装置,将零件分成可燃和不可燃处理的两部分,装进垃圾桶,他并不觉得沮丧,甚至轻易地靠在门旁,站着陷入了梦中。
本想与他搭讪的欧文对牛弹琴,被门外等候的索拉娜接过了话茬:“大概是想着就算拆掉也还能再做吧,虽然心智像小孩子一样,还说不清话,甚至患有发作性睡病…但他可是天才。”
这一次她没有再进入他的梦中,以玩闹的手段将他唤醒。
索拉娜伸出手,试图拍拍他的肩膀,伸出的手却突然顿住,她越过艾登的背部,看见了他摆在桌上的照片——
那是一张家庭合照。
年幼的艾登和他的家人,在一家乐园的门前,他手中正抱着盖勒提梦中那个画着浓墨重彩的花旦娃娃。
“醒醒,艾登。那是什么?”
索拉娜惊异的表情让不少观众的汗毛倒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看似人畜无害的艾登才是真正的凶手吗?
好在影片接下来的发展抚平了他们屏住的呼吸。
艾登解释道,照片中的乐园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盖勒提担任他的助理时,他曾经和他详细地谈起过乐园和他手中的娃娃。
巴尔克皱起眉头,他从几人前往盖勒提的家中时就开始怀疑了,这是在暗示盖勒提是男同性恋并且暗恋艾登的意思吗?
迎着黄昏,两人驱车前往了艾登口中的游乐园。
这里早已经荒废,空无一人,除了光线与岁月留下的锈痕,居然与索拉娜在梦中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就连穿过小巷时墙上绘制的纹样,都与索拉娜在盖勒提家走廊上看到的一致。
散发着光芒的门状出口,“景况”就在镜头的中央。
跟随着梦中的步伐,索拉娜惊讶地发现,梦中的京剧娃娃出现在通往摩天轮的楼梯上,这一点也与梦中一样。
她再次摸上栏杆,胆怯地收回手,最终下定决心,同梦中一样,握住栏杆,翻了过去——
令人不安而窒息的音乐过后,空气归于平静,红辣椒稳稳地踩在地面上。
然而观众们放下的心再次高高提起,破空声响起,艾登下意识伸手拉住红辣椒的手臂让她退后一步——一个穿着女装的男人突然自天空落下,砸在红辣椒刚才站立的地上,他双目睁大,不知道早已经死去还是沉浸在梦中,头破血流,头皮下却隐隐有发光的触手一样的东西缓缓移动。
——正是梦境中出现过的盖勒提。
镜头再次通过相似性动作转场,一名身穿白衣的研究员从楼上摔下,砸在车上。
科克警探站在车旁,看向被医护人员送上救护车,依旧胡言乱语不停挣扎的研究员。
一旁的警员拉上裹尸袋的拉链,将尸体送上另一辆车。
支线终于与主线产生了些许的重合。
姗姗来迟的警方终于接手了案件,对情况展开调查。
除去因为被梦境侵蚀而钻入盖勒提闹钟的仪器,被偷走的MINIDC还有两个下落不明,研究员仍被攻击,证明凶手还有其它共犯,他们还在孜孜不倦地犯下罪行。
不知道是不是为迟到的洛杉矶警察弥补,科克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源自梦境攻击的案子可无法立案。”
毕竟那可是梦啊。就算他清楚仪器的作用、梦境的威力也无法说服大多数人。
盖勒提和几名研究员的事件暂且被定性为普通集体自杀事件。科克开始走访调查,试图在研究所发生的所有事件中抽丝剥茧,寻找到盖勒提的同伙和丢失的两台梦境仪器。
索拉娜、艾登、科克警探和所长四人在一间小小的会客厅内齐聚,巴尔克却被银幕中占比约有六分之一画幅的、背景墙上挂着的、看似并不重要的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画像吸引。
每一帧都造价高昂的电影中不会出现无效镜头。
奥斯蒙德的电影尤其,他精心安排的画作、经典曲目或者电视中出现的某个片段往往都别有深意。
斯芬克斯是古希腊神话中,蹲守在忒拜城外不断向过路人抛出问题的狮身人面兽。斯芬克斯最著名的谜题即“什么生物有四条腿到两条腿在到三条腿?”
俄狄浦斯王解开了这个谜题,阻止了斯芬克斯继续用谜题进行杀戮。
但是并不止如此。
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的故事太过经典,弗洛伊德也根据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提出了一个理念,备受后世争议与批评的俄狄浦斯情结,也被称为杀父恋母情结,放在现实应用中笼统地概述,就是男孩年幼时对母亲的依恋和对父亲隐讳的恨意。(相对应的,弗洛伊德同时认为,女孩对男性权力的嫉妒会转变为认同自己的母亲,并寻求与能够满足她们权力与地位欲望的男人建立关系)
如果说《红辣椒》整体围绕着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构建拍摄,那么眼前的画作绝对别有深意。
那么…
巴尔克抚摸着自己的下巴,这副画暗喻着在场四个人当中的谁呢?还是说,它预示着故事的未来走向?
一切暂时无从得知,还得等他先看完电影。
四个人中,索拉娜的反应最为平淡,她与梦境中的热情四射的红辣椒完全相反,冷静、理智。但即便如此,科克警探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梦境中的红辣椒。艾登则几乎完全与案件脱离,接连发生的意外事故确实对他产生了影响,但是影响不大。他的形象设计更具浓重的东方元素,内核也偏向于东方所谓的“赤子之心”,像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一心追逐使用科技手段、并且只关注科技好的一面的天真的孩子。
一场有关于案件的问询,不知怎么,又被兴高采烈的艾登变为了产品介绍会议,他兴致勃勃,提起自己的作品总是眉飞色舞:“本来用浮筒型电脑画像处理的缝隙不检测方式来做脑部检查就是很棒的想法,通过生物电流的诱导性,非线性波动的应用也通过BTU输出的大小产生新的突触传达型的通讯方式…”
一大堆不明所以的形容词堆叠,又因为艾登本身结巴显得缓慢而折磨,让观众听得头昏脑胀,不明觉厉——但现在明显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
他只对科研感兴趣的模样似乎也惹恼了索拉娜。
对于整件事的始末,索拉娜有更深的见解,她认为盖勒提并不一定是犯人,也许他也是受害者,因为他没有动机,也深知尚未完全完成的仪器可能带来的危险,不会贸然犯险。
但是本该最熟悉助手盖勒提的艾登却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仿佛他并不在乎,只沉迷于自己想做的事。
对丢失的仪器造成的祸事毫无任何愧疚,即便是发生了眼前的悲剧,他仍然沉迷于对仪器可能带来的美好未来的梦境之中。
从另类的角度来说,这何尝不算是冷漠?
“如果你只理解自己的梦想,不如就被机械困住,永远沉溺于精神世界的自我安慰吧。”
其实她本不需要突然如此情绪化、激进,甚至让观众难以理解。
但她走出房间以后,和欧文的对话,却让观众重新理解了她的行为。
欧文似乎也对艾登极为不满,但索拉娜却在这时选择了支持艾登,并且维护艾登,一直以来,都是索拉娜与所长在替艾登负起责任。艾登永远默不作声,游走在边缘。
其实这也并非是艾登的错。
索拉娜轻声叹了口气。
红辣椒从一旁的玻璃上浮现,闻声软语劝她暂时将有关于艾登的事抛在脑后。
红辣椒的虚影由虚变实进入梦境。
亦或者说是陷入红辣椒过去为艾登治疗时的回忆。
艾登总是结结巴巴,在梦中也被缎带捆住口鼻,是童年的生活带给他的影响。他出生在一个戏曲家族,从小练习唱戏,但他做的很差,天生不是走入戏曲圈的料子。日复一日的强迫和练习导致他突然失声,在治疗的途中,他开始沉浸于梦的幻想并且频繁陷入睡梦,以此来逃避无法逃离的现实。
病人不愿意继续治疗,索拉娜也拿他没有办法。
艾登现在在该发表言论时失声,虽然卑劣,却也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极端手段。
另一头与旧时同学所长叙旧的科克警探也遇到了些问题,所长一句“过去与你一起畅谈理想”似乎触及了科克过往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他竭力维持镇定,开车回去时,眼前的一切却莫名扭曲,令他旧疾发作,冷汗直流。
眼前的画面骤然模糊,尚未画完的分镜本却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红辣椒紧急收到任务,前去应对安抚科克的状况。
几乎与过去的梦境没有什么区别,1968年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再次出现在银幕上。
只是当朱丽叶自言自语祈求罗密欧抛弃自己的名字时,罗密欧并没有像话剧、电影中一样告白,而是说:“超越轴线了。”
朱丽叶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着自己的台词。
罗密欧却在阳台下仰起头说:“当心一点,小心泛焦。”
越轴和泛焦都是在拍摄电影时的专业名词,巴尔克心中一闪,似乎要抓住什么——
横空出现的侍卫却突然打断了巴尔克的思考,他们像之前一样,径直扑向了愣在原地无法动弹的科克警探。但这一次,镜头聚焦,银幕上赫然呈现出十几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那都是科克警探自己的脸。
银幕陷入黑暗。
“…同学,同学。”
红辣椒熟悉的声音唤醒了他,也照亮了画面。
科克警探挪开了挡在自己眼前的手,呆愣的看向她。
眼前的红辣椒一副教师模样的打扮,她打开手中的宣传手册,念念有词:“这是第12个学校了,填报志愿非常重要,你可要好好考虑。”
手册上却并非是什么学校,而是他之前与红辣椒经历过的电影画面。《忠犬八公》中的帕克一家正在举办婚礼,但婚礼上的所有人,都长着他自己的脸。
然而红辣椒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
13、14、15、16,她展开一张又一张的学校宣传手册。
科克清楚接下来的场景是什么。
楼梯、倒下的受害者,逃跑的犯人,他的梦魇。
“17。”
手册再次展开,熟悉的楼梯出现在眼前。背对着他的受害者跌落在地,犯人像远处逃离。
科克警探重新站在了楼梯上。
他愣了片刻,像以往的梦境一样,向前奔跑追组,楼梯却开始变软,他再次从楼梯上坠下——
但是,镜头一拉,科克警探向下坠落的镜头居然出现在了银幕中放映厅的银幕里。
红辣椒在空荡荡的影厅中站起身,为眼前的电影场景拍手叫好:“太棒了,再来一个。”
于是银幕中银幕里的科克警探再次身处于折叠的楼梯之上。
那个永无止境的潘洛斯三角形上。
枪声突兀地从他身后响起。
科克诧异地回过身。
受害者倒下,另一个科克在楼梯的另一头出现。
另一个科克举起枪对准了他。
科克惊疑不定地抬起右手,他手中的枪还冒着烟,看起来,似乎是他自己开枪杀死了受害者。而另一个科克正在面对与过去的他遭遇一致的窘境。
——不。
就连被枪击中倒下的受害者,也是他自己。
“我把…我自己杀了?”
*
另一边,始终对除了梦境仪器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和感触的艾登却溜进了昏迷不醒的盖勒提的病房。
他似乎想要对索拉娜的话做出什么回应,取出了两只匆忙赶制出的MINIDC,将其中一只为盖勒提穿戴好:“道德伦理,责任…”
他喃喃自语着:“虽然不太明白她的话,但是…试一下吧。”
熟悉的背景音乐再次响起,就连习惯在梦境穿梭的红辣椒都不敢在不确定对方立场的情况下轻易进入被噩梦吞噬之人的梦境,身穿着白色实验服长袍,与平时的打扮并没有什么区别的艾登却爬上了游行的花车。
随着影片的推进,这只存在于盖勒提梦中的游行队伍居然从野外逐渐走进了城市。
艾登顺着堆积如山的各种娃娃向上攀爬,看到了那个令他熟悉的花旦娃娃:“我好像没有说过,我很讨厌这个娃娃,你为什么选择了它作为自己梦中的形象呢?”
他不再结巴了。
巴尔克一愣。
艾登的台词听起来简单,其实别有深意。
当人们主动进入梦中而不是接受治疗时,就会变成自己想要变成的模样,这也是梦对个人欲望的一种反应。
比如索拉娜的红辣椒,盖勒提的花旦娃娃,以及在现实中实现了梦想的艾登表现出的,除了说话流利以外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的形象。
“为什么你要偷走仪器呢?是因为憎恨我吗?”
艾登并不理解,但是他想要做出改变,努力尝试着用蹩脚而简单的方式追寻答案:“或者,你并不是犯人,而是受害者?”
代表着盖勒提的娃娃并没有回答他,堆积的其它玩偶却突然看向他开口出声:“白昼之民来做客,正是月夜之民的心愿。”
整幅画面太过诡异,突兀地令人寒毛倒竖。
玩偶固定得并不结实的透露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稚嫩声音,异口同声:“如踏入愚昧,正是飞蛾扑火。”
*
银幕上偌大的放映厅中,红辣椒与科克警探两人孤零零地坐在观影席上。
她大致上已经能够确定科克的病因,但是有些东西还需要确认:“刚才,罗密欧说的‘越轴’是什么?”
科克莫名换了一身衣服,他穿着简单的polo衫,头顶戴着宽沿但简单方便的帽子,还戴了一副墨镜,看起来不再像个警察,更像是某个不太专业的三流导演。
他向红辣椒解释了一遍罗密欧在他的梦中提到的专业名词。
轴线就是被拍摄对象的视线方向、运动方向和不同对象之间的关系连接成的一条假象的直线或者曲线。
在拍摄电影时,遵守轴线一致是导演摄影师行业默认的规则。一旦打破轴线,就是“越轴”或者“跳轴”,会给观众带来不适的观影体验。
马丁·斯科塞斯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他前排的库布里克的背影。
这并不是说导演在拍摄时绝不能越轴,影史上借用越轴营造特殊效果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目前,最出名的当属库布里克《闪灵》和他自己的《出租车司机》中对越轴的应用。
越轴给观众带来的不适感,反而可以被导演利用,刻意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奥斯蒙德在这里为越轴给外行人做出解释,也是别有深意。
因为《红辣椒》就应用了不少越轴的镜头画面拍摄。
每一次进入梦境时,奥斯蒙德都安插了越轴镜头,越轴在影片中是一种入梦的暗示。如此简短方便的手段,可以说是别出心裁,设计地非常巧妙。
而这样一来,也可以让观众直观地感受到,科克并非不喜欢电影,他甚至是个专业人士。
红辣椒果然也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你果然很喜欢电影吧?”
刚才还自信满满的科克瞬间怂下了肩膀,人们尚未看清,他身上的衣服却突然变了一套,故作成熟的胡子全部消失,乍一看,又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我…”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突然响起的鼓声打破了沉寂。
令人不安的游行背景乐再次响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游行的队伍居然涌入了放映厅,挤占了这里。
它们在狭窄的过道穿行,纸屑与飘带纷飞,煮熟的火鸡嘎嘎乱叫,过高的埃菲尔铁塔和骑着旋转木马的拿破仑还将房顶顶破,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科克重新穿回了他的警察制服,惊愕地站起身看向四周纷乱的场景:“我的脑子已经这么不正常了吗?”
红辣椒同样愕然,她常在梦中穿梭,却还是头一次看到眼前的状况:“你的梦里混进别人的梦了…艾登?怎么?”
一个被布锦水袖包裹的,她熟悉无比的身影同样出现在了游行的队伍之中。
红辣椒一愣,慌忙迎了上去:“等等!艾登!”
艾登看起来神志不清,又被袖子裹住了嘴发不出声音,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前走去。他身后被堵塞的游行队伍也不停向前推搡着,红辣椒一不留神被推坐在地上,游行队伍和艾登就如同抓住了机会一般,源源不断地钻进了放映厅的银幕内。
红辣椒想要去追,却被银幕阻拦,她只能回过头看向梦境的主人科克:“快点从梦里醒过来!”
索拉娜火速赶回了研究所。
仪器似乎是出了什么故障,转接器无法正常显示艾登的梦境,就好像是他的意识迷失在了盖勒提无法醒来的梦中一样。
为了救回艾登,索拉娜也只能再次涉险,深入盖勒提的梦中。
她摘下眼镜,一头柔软的金发迅速变红,伴随着熟悉的相似性转场一拉一推,眨眼之间,红辣椒已经出现在了梦境的半空之中。
弦月、电子合成音,女声欢快的节奏做为背景音乐响起,红辣椒自云端坠落,在星河中穿梭——眼前的画面让几乎所有的观众都睁大了双眼:
她越过云层,突然坐上了一架金属外壳包裹,散发着粉蓝色相交线性光的机械南瓜马车。一只比她和南瓜马车都大的东方龙头突然在消散的云雾后出现。
它同样由机械构成,电线与纤细的灯光如同五彩斑斓的细线一样,竟然用类似于传统醒狮服饰的制作技法,勾勒出栩栩如生、根根分明的毛发!
坐满了业内专业人士的放映厅内居然响起了整齐划一且响亮的抽气声。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本以为影片的开头已经足够炫技,却没想到那根本就是开胃小菜,眼前令人惊叹的特效、或者模型技术才是真正令人大跌眼镜的重头戏!
机械龙长啸一声,吹出的风差点将红辣椒从马车上掀翻。它庞大的体型和逼真的形象莫名传递了一种威慑力,仿佛它下一秒就会冲破银幕的束缚,从屏幕中钻出。
好在它并未留意屏住呼吸的观众,更不在意差点被他掀翻的红辣椒,它向上攀升,缓缓露出被云层遮掩、令人胆寒的巨大身体,摆动着长长的身躯与四爪攀上云霄,同时也帮助观众扩宽眼前的视角,方便观众看清眼前的场景全貌。
如果说红辣椒救出所长时的梦境场景还姑且算的上现实,眼前融合了艾登梦境的就已经完全与现实割裂,只可能出现在幻想之中了。
这居然是一座倒悬在空中的机械之城。
与《2001太空漫游》不同,奥斯蒙德并未沿用库布里克那套简约、对称,几何形状串叠的建筑设计,而是参考了中式古建筑和大量自动化机械的设计。
包裹着金属外壳的高楼大厦,却统一拥有中式飞檐翘角和琉璃瓦作为屋顶装饰,四处挂着闪烁的霓虹灯牌和灯光略有些暗沉的成串大红灯笼,灯火与冰冷的金属连成一片,投影出的巨型古扇在空中缓缓阖上张开展现富士胶卷的广告。
一座巨大的机械千手观音正坐于城市的中央,最高处的两手捧着一只似乎是用作提供能源的蓝色光球,剩下的三十多条手臂好似是城市的枢纽,通过不停的移动将一些方形的建筑托举至远处,使用它们在空中连成一条又一条泛光的交通轨道。它身后的光相则是一台发电机器,通过不停地旋转,为城市送上源源不断的生机。
这!到底!是!怎么拍的!
《红辣椒》从开拍到上映,仅仅用了一年的时间!
实拍?还是特效?奥斯蒙德·格里菲斯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巨龙在倒悬的城市中穿梭,时不时越过缠绕的电线和狭窄的街道,伴随着巨大的风声与极快的镜头切换带来的高速移动效果,就连刚才被它吓到的观众也忍不住为它揪紧了心脏。
镜头拉远,红辣椒驾驶着马车在天地间四处张望,寻找着游行队伍的踪迹。
倒悬城市的下方仍然是一座城市。
两座城的距离极近,几乎折叠在一起,却拥有各自的重力系统,只是下面的城市看上去更像是人们印象中的洛杉矶街头。两座城市的边缘却仿佛动物一样,互相挤压,又如同微观物理化学中的观念那样,化为原子、分子,彼此侵蚀、交换、运动,融合在一起。
巴尔克愣了片刻,才弄明白了眼前的情况——下方的城市就是盖勒提的梦境,上方的城市则是艾登的梦境,因为仪器的错误和莫名的故障,导致二者的梦境逐渐产生了重合。
万幸的是,红辣椒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就在下方的城市街道上发现了游行队伍的痕迹。
但她搜寻了一会儿,却没有在游行队伍中找到盖勒提和艾登的身影,反而是路过街边的一面镜子时,突兀地到达了头顶上闪烁着霓虹灯的城市。
弗洛伊德的理论中,镜子除了代表自恋的意向意外,还是梦与现实的连接,梦是现实的镜子,观看镜子则代表着观察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和冲动。
但为什么镜子会将两个梦境连接起来?红辣椒并不明白。
但这似乎为她指明了方向。
如果幕后黑手正在使用MINIDC的话,或许她可以通过镜子进入他们的梦境,也许艾登和盖勒提就在那里。
红辣椒在城市中穿梭,再次找到了一面镜子,她深吸了一口气,扶着镜框,走进镜中——
观众提着的心不敢放下,还突然被吓了一跳。红辣椒一脚踩空,向下坠去,好在她突然穿上了《大闹天宫》中美猴王的衣服,手中拿着金箍棒,得以踩上云彩,在空中飞行。
背景乐骤然响起。
下一帧,她又成了舞台剧《彼得潘》中的精灵,吊着威亚向前飞行。
下一秒,又变成知名漫画《阿塔利战斗天使》中的阿塔利。
接连不断更替的场景似乎证明,她正在不同的梦境之间穿梭。
“那是…”
红辣椒突然仰起头,看向高耸入天空的,如同希腊雕塑一般仅穿着少数布片的雕塑:“欧文?”
她穿过障碍物,想要更加清晰地观察那尊雕塑,却发现雕塑建立在一个硕大的娃娃身上。
或者说,那并不是娃娃,而是早已经失去意识的盖勒提的躯壳,似乎是被雕塑掏空了的身体。
如同蝴蝶蜕变留下的蚕蛹一样。
“盖勒提?”
红辣椒煽动翅膀,停留在躯壳的上方。
背景较为缓和的音乐却骤然一变,缠绕在四周的树根居然动了起来,树根末端延展的枝触不断上涌,竟然配合着空中翻飞的蓝蝶,试图将挥动翅膀的红辣椒抓住。
骇人的是,当镜头顺着飞舞的红辣椒拉远时,银幕为观众展现出了遮蔽天日的树干上刻着的狰狞的人脸——居然是研发所的董事长!
巴尔克的手掌一拍大腿,他就知道!
蓝蝶在之前红辣椒差点翻下栏杆时出现过一次,恐怕它正是欧文在梦中的形象!他故意倾入红辣椒的意识却救了她一命,恐怕只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
而盖勒提与蝉蛹极其类似的尸体也证明,成蝶的欧文和试图攻击红辣椒的董事长正是蚕食、利用盖勒提的凶手!
红辣椒在藤曼之间不停躲闪着,她伸手抓住树干,在空中盘旋:“快让我醒来!所长!”
现实中的索拉娜急促地喘息着睁开了双眸。
两人驱车前往董事长的家中,试图从他那里得到答复,询问艾登的下落救回艾登。
红辣椒和所长坐在车上,利用短暂的时间为观众做出解释:“那已经不是盖勒提的梦了,他的意识变成了空壳,被各种各样梦的集合体侵蚀。”
但镜头却没有集中在两人身上,而是聚焦于车窗上凝聚的雨水。
“接受接触的梦一个个被吞噬。”
窗上的水珠落下,与其它水珠汇合成一条细线,与车窗中下部的水流汇聚。
“然后增殖,产生巨大的幻想。”
水流鼓胀,突破张力,又延伸出一条较粗的分支,向下流淌。
简单直观的镜头语言,与台词相对应,清晰鲜明地解释清楚了仪器与梦境反应发生异变。
朱迪·福斯特几乎忍不住拍手叫好。
拍摄阶段并没有水珠,所以她并不清楚简单的解释会通过后期的雨珠设计地如此巧妙。
两人到达目的地,董事长就好像早已知晓他们会来一样,早早打开了控制门,在种满热带植物的温室等待。
这样看来,这个坐在轮椅上下肢瘫痪深吸了一口气,光头老头长相确实有些骇人,一看就是反派,和达斯汀·霍夫曼过去饰演的角色完全不同。
达斯汀不愧是老牌影帝,演技收放自如,神态张弛有度,哪怕只是45度角满脸忧伤地仰望温室的穹顶,也能让人平白无故生出几分嫌恶:好你个老东西,之前就看你不爽处处给项目组添堵捣乱,还满口文绉绉的大道理,现在还想伤害红辣椒!吃我的制裁!
眼下唯一的缺憾就是警探科克没有同他们两人一起到达现场,不然毫无疑问会送来正义的银手镯!
“请把艾登研究员还回来。”
索拉娜开门见山,不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连语气也没有什么浮动。她在现实之中一向如此,冷静而理智地把控着自己的情绪,似乎仅仅失控过一次。
然而董事长仍然背对着她,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她的发言,反而念念有词:“梦正在发抖,因为科学而被剥夺安居之处。在无人性的现实世界,唯一残存的人性的隐居之所…游行的队伍是被现实逼迫的难民。”
“而我…”
董事长说着夸夸其谈的言论,居然突然扶着轮椅站起了身。
怎么可能?!
观众坐席上响起几声怪异的惊呼。
他不是半身不遂吗?为什么突然站起来了?
董事长的下半身居然满是树根!
这些在黑暗的泥土中吸食养分的根系居然取代了董事长的下肢!让他站了起来。
巴尔克人都看傻了,他不由自主地低声喃喃:“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这是现实啊,难不成红辣椒还在董事长的梦境之中?!”
是的。
马丁·斯科塞斯暗中露出微笑,索拉娜走进温室前,银幕上的画面再次越轴了。
“我是梦境的看守人。存在的目的即是为了制裁你这样的恐怖分子。”董事长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牢牢锁在索拉娜身上。
“红辣椒。”
与其说董事长想要在梦境中获得一具完美的身体,不如说他想要借助MINIDC,放纵自己的欲望,成为欲望的主体,持续地延宕满足,彻底统治梦中的世界,在梦中将自己塑造成一名完美,至高无上的神明。
眼前一片蓝蝶飞舞,索拉娜突兀地变为了梦中的红辣椒,而她身旁的所长也突然被欧文取代。
钱导演沉默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
这何尝不是对“庄生晓梦迷蝴蝶”的诠释?
是庄周做梦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
是索拉娜做梦成了红辣椒?还是红辣椒做梦成了索拉娜?
究竟哪边才是梦境?哪边才是现实?
人生变化无常。
红辣椒总是笑意盈盈的脸上一瞬间流露出讥讽的神色,她反应极快,快速向门边退去,一边警惕着两人,一边寻觅着逃跑的机会:“这是梦啊。”
现实中仪器前的所长焦急地敲着电脑键盘,试图帮助索拉娜从梦境中逃脱。但仪器莫名陷入了故障,所长只能摇晃索拉娜的身体,试图通过物理手段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躺在床上的索拉娜大汗淋漓,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梦境中的红辣椒伸手敏捷,原地起跳攀住墙壁接侧空翻,动作花哨且流畅地躲过董事长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的树根。
她躲进一间大概是藏品室的房间,在墙上挂着的众多斯芬克斯与俄狄浦斯画像中选择了莫罗于1864年绘制的名画《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钻进了画框。
但欧文也在第一时间跟随她进入了画框,变成了画面中的俄狄浦斯王:“人面狮身的恐怖怪物可不适合你。”
红辣椒迅速与他拉开身位,她扇动翅膀,在天空中盘旋,像斯芬克斯一样提出谜题:“什么生物白天做乖巧的研究员,晚上做董事长忠实的仆人?”
她的话正戳在欧文的痛楚之处,轻易地令他被愤怒掌控大脑。
他一直以来都暗恋索拉娜,但索拉娜从来都不对他正眼相看,反而处处包容一无是处的艾登。
为了得到心中的女神,欧文才与恋慕男性完美躯体的董事长做了交易,勾引了暗恋艾登却无法袒露心声的性别认知障碍者盖勒提,以此换取他偷盗了三台梦境机器。
“住嘴!人类就是有多面性的!”
红辣椒却不吃他这一套,她毫不留情地强硬反击道:“对被董事长支配的你来说,俄狄浦斯王倒是非常合适!”
弑父的俄狄浦斯王确实符合无法反抗董事长代表的父权压迫的欧文,他心中对董事长强烈的憎恨几乎无法压抑,但是却无可奈何。
巴尔克忍不住露出微笑。
有关于斯芬克斯的提示实际上也是对董事长的一种隐喻。
人在婴儿时期四肢爬行,青年时期两脚走路,老年时则拄上拐杖三脚走路,这是自然不可挑战的规律,董事长却强行借助梦境与仪器,重新赋予自己直立站立的权力。
同时,斯芬克斯的谜题也像欧文所揭示出的一样,人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会改变,且有多样性的。红辣椒在梦中形态的不断变化恰恰证明了这一点,她确实与斯芬克斯的形象相悖,却完美吻合谜底。
恼羞成怒的欧文将手中的武器朝着红辣椒抛出,正中她的翅膀。
红辣椒一时无法掌控平衡,坠入山崖下方的河流之中,却化身为拥有一条红色鱼尾的人鱼,在海水中灵活地穿梭。
“对,就这样逃吧。灵魂离开肉.体的桎梏,得到无限的自由。[1]”
看似平静的海面传来董事长深邃的回响,长有董事长人头的巨大鲸鱼自深海突然出现,猝不及防地张开了足有整片银幕大小的嘴,将红辣椒一口吞进腹中:“我也是!”
跃出海面的人头鲸鱼让人过于不适了。
薇薇安·库布里克移开视线,她原本没有深海恐惧症的,但是银幕上正在发生的画面也太怪了。
好在人头鲸跃出水面,伴随着他毫不克制的大笑,变成了匹诺曹的红辣椒被他从背部的喷水口喷了出来。
匹诺曹红辣椒翻滚几圈,居然落在了倒悬城市街道上的游行花车上。
她深陷多层梦境之中,就连多层的梦境也开始彼此渗透,侵蚀,导致她居然看见了刚刚进入盖勒提梦境的自己:“快跑!红辣椒!”
她大声提醒浅层的自己,希望能起些作用:“这是陷阱!”
但库布里克却不认为当下的场景是多层梦境互相侵蚀导致的结果,索拉娜在现实中的表现并不正常,她常常能在反光的物体上看到红辣椒的形象,有时还能听到红辣椒的提醒,面对所长感谢红辣椒将他从梦中救出时,索拉娜也只是说,她会转告给红辣椒。
俨然是将自己与红辣椒剥离区分,视为不同的人格。
按照《红辣椒》的逻辑与弗洛伊德的理念分析,索拉娜应该是清楚自己的欲望的。但她的“自我”却持续压抑“本我”情感的表达,导致自己精神不堪重负,反倒借助梦境仪器,在梦中放肆地表现出另一种人格来。
眼前的场景与其说是梦境的折叠,倒不如说是索拉娜本人对自己梦中的人格发出的劝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