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255章 国事家事

第255章 国事家事
共和元年,自初春温度就异常炎热,天晴少雨,见干旱的征兆。

庆幸去岁朝廷组织修建多处陂塘河渠,百姓艰难的踩着水车,将浊泥浑水灌入农田,在官吏驱使下不分昼夜捉杀蝗虫,苦汗滴落土地,累得直不起腰,但看见田中豆秧开出紫色、白色小花,就还有挣扎着活下去的希望。

长安城中,随着一桩桩案了结,该杀头的杀了,该流放的流了,该清算的也都算了。

丰饶的庄园土地,按人均二十亩的标准分配给庄园佃户,落籍为民,剩下的则被周围农户飞快租去,哪怕十分辛苦只得一分收成,勤劳的农户也毫不吝惜力气。

朝廷征敛只要能留出一丝活路来,百姓就心满意足,虽依依不舍,还是忍痛的将儿郎送去战场。

征兵的书吏说得清楚,如今袁氏攻打关中,朝廷兵力微薄,难以支持,若让袁氏攻破长安,到时候烧杀抢掠,家家户户都会被殃及,抵御袁氏,保护关中,就是保护自家免受灾祸。

这些话,很容易勾起由各地逃难组成的长安新民,兵燹之灾的回忆,回望家中惶惶老弱妻女,男子们沉默的抗起荆棍,走出家门,身后眼泪湟湟望着,却不能阻拦他们的脚步。

很快有消息,新征的壮丁并不直接站上沙场,先是吃饱了饭,在后方建造工事、运送粮草,编队成伍教导战阵。

而前番战殁将士的抚恤,则被恤孤寺的女官们一家一家的发到手中,家中只剩老小的人家,都被妥善的安置在一处照料。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竟渐起颂圣之声。

尤其在荀太尉再次入宫觐见了天子。

觐见的谈话无人知晓,只是,在不久之后,立夏之日,天子领合浦王,并公卿百官出郊祭陵汉高祖长陵。

天子主祭,合浦王陪祭,太尉在侧,尚书令赞谒,天子礼敬,太尉躬谦,君臣相和,在场无数人亲眼所见。

这是一个信号,标志着长安一场政治清洗完全结束。

天子对太尉依旧尊敬倚重,而太尉也确实没有丝毫僭越之姿,真心要做忠臣。

如此,到端阳节日,太学在渭水畔宴会,竟咏出不少热切的文赋诗篇。

“……崇光天道,光泽四表,扶危倾时,贤哉荀君”

少女阿薇轻柔的声音,如流淌清溪,不急不塞,令暑气全消。

“好了、好了,这篇不必念了。”荀柔在躺椅上连连摆手,表示实在肉麻得受不了。

小姑娘抿唇轻轻一笑,一双翦水秋瞳明亮清澈,“阿叔,这篇文在端阳节宴会上,可被歌咏再三呢。”

“好呀,竟敢笑话我。”荀柔冲荀昭虚虚一点,却也没生气。

近来阿薇变得活泼许多。

前月,堂嫂唐氏以自己文才减薄,亲自来求阿姊指点阿薇经书,之后就让阿薇隔一日来家里,也不时借此送些糕点或衣饰布料之类,对阿薇也不似从前那般拘束,有时候家里有事,也将小姑娘送来,请他们代为照管,只对阿薇的学业看得更重了。

虽不知道堂嫂为何忽而改变想法,但对这样的改变,他自然感到高兴。

“这篇文赋,并非那种阿谀奉承之作,后面都是祝福阿叔的话,父亲看了都说,情意真切,感人心怀,这才送来给阿叔的。”荀昭认真道。

“啊……”荀柔愣了一愣,竟有些感动,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歌功颂德,直接驳斥就是,可这样的内容,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翠竹苍苍,清风时来,蝉鸣蛙唱,越添幽静。

这里,是依靠昆明池畔的一处精巧别院。

汉武帝时,修建的昆明池宫殿都倾颓了,但这几年,附近鳞次栉比修建起许多别院,一座比一座修得精致,经过今春一番折腾大多都被查抄上来。

至夏,长安城中暑气蒸人,他身体受不住,被建议出城避暑修养,四月下旬搬到这边。

最初,他心里还觉得别扭,然而一来,却见庭院素雅,四下幽静,夜间清凉,十分舒适,也就不再多想,很快将整个太尉府都搬来,事务都在这边处理。

其余收抄的院落也都有了用处,各台府都分得一处夏季办公,也稍稍弥补拖欠俸禄的怨念。

御史台最快响应,立即搬过来,接着各府台也陆续搬出。

原本荀彧堂兄还想坚守宫中,可随着各府台都搬出来,尚书台作为总领政务的枢要,工作越发不便,在数名掾吏因为暑热中奔波而昏倒后,也不得不妥协。

“剩下的文章先放下,改日再念。”荀柔原本空闲,想了解一点舆情,但听了这篇,又有些意兴阑珊,“你回去作功课吧。”

“唯。”荀昭乖顺的立即起身,“我去后院寻阿姑。”

荀柔笑着点点头,听着她轻灵的脚步渐远,阖上眼睛休息。

朝中风平浪静,前方战事,后方政务,都不需他处理。

陇右平定后,暂缓了粮草之危,战争则是长期对峙与短暂交锋,由于干旱,原本期望,随着夏季汛期能终止战争,只能落空了,好在有徐荣、段煨等名将,贾诩、钟繇谋臣辅佐,凤卿逐渐稳住了阵脚,与袁氏在细处各有胜负。

荀柔传信给荀襄,计策上没什么建议,只让她千万一定沉住气。

大战进入这样的僵持阶段,局部得失已不重要,考验的归根到底是人心,胜负与其说依赖精妙计谋,不如说在比谁更稳得住,失误更少,人心整齐,军心稳固。

前不久,姜峻举荐赋闲数年的同乡赵融,这位灵帝时的西园校尉,因为凉州出身,一直被朝中被排挤,如今训练新兵也有了用武之地。

荀光也找到扩张恤孤寺的突破口,带领属下女吏奔波各郡县乡里。

阵亡的精壮青年,往往是一家顶梁,而失去支持的家庭,在如今这样灾荒年月,没有扶助,就会陷入深渊。

她知道朝中拿不出多少支援,所以也没有向荀柔讨要,只是带着女吏到乡里去,将这些人家组织成社,他们都有田地,只是孤弱无法耕作,但众人聚在一处,老人就能照看小孩、做些家务,青年女子们一起,也可借用农具,相互协作,同时,人多势众,就可以抵御欺侮。

这是一个完全可行的计划,当荀光向他陈述过后,荀柔再次对她刮目相看,让她务必上书奏报尚书台,再从尚书台明文下旨批准施行。

如今每到一地,荀光都会给他写信,既有恤孤寺建立事宜,也有当地风俗民情,物价舆情,人物官吏。

时至今日,荀柔才与自己认了数年的妹妹有了一点私人交流,真正开始认识熟悉起来。

沉着、稳定、富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渐近。

荀柔睁开眼,转过头。

“小叔父。”荀攸恭敬的按礼向他一揖,神情依旧沉稳,只是鬓发添了银丝。

“请坐。”荀柔抿唇忍下将冲出口的叹息。

安定受袭后,接着就是益州刘范自立,有休若兄在,安定尚能血债血偿,追讨损失,将亡者收敛送回长安。

蜀道难,如今却连消息都查不清。

成都已乱,这倒也不奇怪。

刘范这一回造反自立,多半是先前探听到长安内乱的消息,与当地利益受损的士族合谋,一起反叛。

这些士族拥刘范上台,认为自立更得利益,就会有一些认为归附朝廷更有益的人,认为自己利益受损。

同时,蜀中形势复杂,多族杂居,地广人稀,民风不驯,出了名的难管,而刘范一直在外,在益州毫无根基,就是刘焉旧部,也不会都买他的账。

所以乱起来,根本不足为奇。

刘范这步棋之臭,完全就是利欲熏心,飞蛾扑火。

甚至,荀柔猜测,其中说不定就有刘表挑唆,意图吞并益州。

然而、然而……这些权利斗争下的牺牲,鲜血淋漓。

人命太脆弱了。

他甚至不知如何安慰。

公达只在家歇了三日,就回御史台办公,荀柔私下问陈群,都道御史中丞公务分毫无差,与平时无异,只是晚膳后会多饮两杯。

“可是战报?”

函关的战报总是三日一回。

“有。”荀攸轻轻颔首,“不止战报,还有……常山荀友若来信。”

“友若?”

“是,”荀攸点头,轻轻看了荀柔一眼,“荀友若道,伯昭在去徐州途中,被兖州曹操所截,已探明消息,现囚于兖州牧府中,并无大碍。曹孟德道,伯昭路遇袁绍追兵,为夏侯惇所救,请在府中做客,然而友若数次遣使前去,只不得见面。”

荀柔躺在榻上,晕眩得闭上眼睛。

“小叔父?”荀攸凑近轻唤。

荀柔轻轻呼出一口气,“我没事。”

他睁开眼睛,“你等一等。”

荀攸果然坐在一旁静静的等待。

过了将近一刻钟,荀柔终于厘清思路。

荀欷如何被曹操抓住已不重要,他眼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重要的是,曹操必是打徐州的主意。

甚至,以他的能力,说不定已经拿下了。

“是我失算了。”他再次重重吐出一口气。

“据友若所得消息,元常本要安排伯昭取道常山郡,再回转东南,只是伯昭不许,一定要取道陈留。”

“伯昭是担忧时间急迫啊。”荀柔当然明白,“是我贪心不足,徐州路远,又是一块飞地,我一直妄图染指,终受其患幸伯昭无事。”

“我自当致信曹孟德,既是做客,就请他照顾一二,”他想了想,又向荀攸说道,“再送几卷书去,就让伯昭在兖州读书,衣食无忧也不错是我这几年急功近利,太逼迫他了。”

“啊,差点忘了,就请表夏侯惇为徐州刺史,”荀柔将额头一拍,“输虽输了,还是大度些伯昭平安足矣。”

他不由自主重复着。

“是。”荀攸自然能体谅他的心情,轻轻点头附和,接着将战事变化一一说来。

正述说间,却见陈群捧着一封信匣进来。

他虽竭力抑制表情,但只那忽轻忽重的脚步,就叫人察觉异样。

“捷报!尚书仆射荀宜、校尉荀缉、广汉郡守张既,联络蜀郡郡丞甘宁,彝人孟建,已除平叛乱,夺回益州,诛杀反贼刘范!”陈群激动道,从语气中就能听出他如何难以置信,如何惊喜。

“啊!”荀柔倏地双臂支起上半身,“消息,可靠么?”

“正是从成都传来的消息。”陈群立即道。

“公达!”荀柔激动道。

荀攸正扶住他的肩膀。

荀柔抬手抓住荀攸的手臂,紧紧抓住。

“公达,元和……阿平……幸甚!何其殊幸!何等奇勋!”

克制、忍耐、收敛,他已经许多没有感到如此鲜明的高兴。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高兴!

“公达,我们要共饮几杯!此大幸!大幸啊!”

“此既君家之幸,亦是天下之幸,愿祈一杯同庆!”陈群也欢喜插话道。

荀攸沉默着,忽而唇角猛然的抽动了两下,又立即抿紧,不过急促起伏的呼吸却克制不了了,于是终于放弃似洒然一笑,“是,是当饮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