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初吻
天色昏暗, 夕阳铺在城郊土路的坑洼上。
农民大叔开着电动板车经过,却被路边一个戴着渔夫帽背着包,却在冬天穿着露肩背心的男人拦下。
“师傅, 载我一程,一直往北走。我会付你钱。”男人的烟嗓异常沙哑, 像嘶吼过很长时间。
农夫警觉,“就往北走?没目的地?你该不会是逃犯吧?”
男人把身份证递上去, “我不会害你。我害你你拿着这个去报警!”
农夫一看身份证, 照片和男人匹配,姓名一栏写着“黄浩”二字。
“既然有证件干嘛不搭火车?”农夫还是好奇。
想起今天只是打包好行李下楼,就险些被围观丢鸡蛋的群众扒了外衣, 黄浩叹了口气, 他可不敢去火车站那种人多的地方。
黄浩开的路费够高, 农夫还是答应了。
板车载着人和货晃晃悠悠往北走。
途中, 农夫注意到黄浩背心露出的肩头上,密布着紧挨成一大片的伤。
烟头大小的疮口,已经烂得流脓, 看着恶心。
不知是不是怕碰到伤口, 这人才只穿背心。
“你肩膀怎么伤的?”
“我自己烫的。”
“妈呀,什么人没事把自己烫成这样?该不会是有人威胁你……”
“别问了!真是我发神经自己烫的!”
见农夫满脸不信,黄浩反复强调, 真是他自己烫的,至于原因,不要多问。
然而,板车还是没能送黄浩回老家,在出市区的关口就被拦截了。
连人带车等了十几分钟,就有一辆警车开到附近。
几名警察下车, 朝黄浩走来——
“你涉嫌造谣诽谤、损害他人名誉,社会影响恶劣,已经不能按亲告罪标准处理。请配合我们走一趟!”
*
段知影处理完黄浩提供的霸凌者名单,坐车返回酒店时,已是深夜。
下车后,车内外温差明显。
冬夜的气温更加冷峻,可他行走在寒夜中,却不似路人般怕冷。
好像那些瑟缩着的、鲜活的人,与他并不持有相似的体温。
好像他只是行走的死人。
刷房卡时,段知影以为套间中的人本该睡了。
然而,意外。
他低垂着头踏入玄关,刚要脱鞋,就看到了坐在地毯上的小不点。
奶白奶白的小猫咪,毛茸茸的,鼻尖和唇线却又粉嫩得戳人。
“喵~”
看见他,小家伙嗲嗲地叫了一声。
眼睛上下的绒毛凑成弧形,给小猫拼出了一对笑眼。
只一眼。
寒夜的冰雪消融。
心头一下就暖了起来。
小猫,在等他。
段知影后退一步。
像是怕在外头带回来的戾气还没消散,会侵扰到眼前纯洁可爱的小猫。
“哥回来了?”
段书逸的声音响起,随后,少年从厅中走过来,双手把地上的小猫捞起。
“妙妙好像习惯了和哥一起睡,我哄它,它都不睡。”
段书逸嘴上抱怨,表情却带着笑,将小猫递给段知影:
“妙妙在等哥回家。”
有水光闪过段知影的眼角,让男人本冰霜般的五官线条柔软一瞬。
可细看,那点光已消散,好像只是窗外江面反射的摇晃灯影,错映进他眼眸。
段知影抬起手,似乎要接。
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小猫伸出的爪爪时,顿住。
段知影收手,垂眸,“我先洗一下。身上脏。”
脏?
段书逸诧异歪头,不由得打量一眼段知影。
浑身上下的衣物都是整洁的,肉眼可见的皮肤也是白净的,何来脏一说?
但段知影已经越过一人一猫,走进房间。
段书逸捧着小猫,目送他哥的背影。
挺得笔直的腰背,一成不变的表情。
哪怕是休息时间,也时刻紧绷。
段书逸想象不出他哥放松的样子。
因为他没见过。
“喵嗷呜!喵!嗷呜!”
手中小猫突然挣扎起来。
段书逸忙低头,只见掌心里的毛团子,朝段知影离去的方向,疯狂挠着爪爪,好像要把人够回来。
“妙妙,哥进去啦,你抓不到他的。”段书逸轻笑。
听到少年的声音,小猫仰起头。
圆溜溜的大眼睛,粉嫩嫩的鼻尖。
歪着头轻飘飘“喵”了一声,又娇又乖,让人想把全世界都给它。
“等哥出来好不好?”段书逸哄猫。
“喵!喵呜~”
妙妙却往段知影离去的方向挠爪爪,小脑袋往前方探一下,抬起,看一眼段书逸,再往前方探一下,再抬起,看一眼段书逸。
简直就像在给人类使眼色。
“妙妙要去找哥?”
“喵!”
“但是,哥还在洗澡,也不能陪你玩……”
“喵嗷呜!喵嗷呜!”
小猫个头不大,倔性不小。
强得很,还在继续往段知影的方向拱脑袋,挠爪爪。
段书逸没办法,只好说:“那我把你送到门口,如果哥不理你,我可没办法咯?”
“喵~”
妙妙软绵绵叫一声,好像同意了。
段书逸走到段知影虚掩的房间门口,刚把小猫放到地面,还没把门缝打开,流体似的小家伙就急不可耐地硬挤进了门缝。
爪爪垫垫垫,妙妙四肢倒腾得飞快,像上了发条的毛绒小玩具,循着灯光蹿到了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前。
玻璃透着亮光,门内传出水声。
很显然,段知影就在里面。
妙妙拿头顶拱那道门缝,四只爪子使劲蹬地,要把门拱开。
结果太过用力,小家伙重心一歪,给自己拱倒了。
它扑腾扑腾起来,仰头,发现那道门纹丝不动。
妙妙很着急,赶忙抬起前爪,站立着趴在门扉上,两只爪爪在玻璃上挠挠挠。
门内水声暂歇。
猫爪划过玻璃的声音,和小肚子扑通扑通撞到门板的声音,变得清晰。
不多时,门开了。
没心理准备的妙妙因惯性顺势前滚,直到被一双赤足挡住了去路。
小猫四仰八叉地躺着。
只见段知影用浴巾围着腰下,上身和头发都还淌着水,正低着头看它。
“喵~”
小猫就着仰躺的姿势,扭弯身体,俏皮地歪着头。
好像也知道打扰人家洗澡不太对,试图萌混过关。
段知影蹲下来,伸手戳小猫的肚肚。
指尖是湿的,把小猫的毛戳得打绺。
小猫不喜欢湿漉漉,用爪爪把那根手指拂下去。
然后又用纯正的宝石蓝眼睛,盯着人类看。
段知影微张唇缝,一口气从唇齿间舒出,带着温热的雾汽。
像是一声叹。
他低头看着小猫,说:“你再等会儿,我洗干净了就陪你。”
一听这人又要进去,妙妙当即翻身,倒腾着小短腿就凑到段知影脚边蹭。
它不知道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它只是有种直觉,此时此刻,不能留段知影独自一人。
被蹭得没办法,段知影把它捞起来,捧在膝上。
小猫依恋地躺在他掌心,用脑袋和背,蹭他手掌的每一寸皮肤。
好像在说:
虽然你说自己脏,但小猫从不会嫌弃你。
段知影没说话,也没动作,静静看着小猫。
满头湿发还散着洗发露的清香,蓄满水,沉沉垂着。
额前一缕发束尖,水滴摇摇欲坠,随男人呼吸摇晃,而后掉落。
哒。
掉在小猫的鼻子尖尖,碎开,把小猫脸上的毛沾湿一片。
“喵呜!”
妙妙抬爪爪蹭脸,抗议那滴没礼貌的水。
“又怕水又粘人。”
小猫听到男人这么说。
很轻很低的声音,像温柔的抱怨。
于是,本来不太喜欢弄湿自己的妙妙,顺着段知影的手腕爬到他上臂,主动将自己本干顺的毛彻底打湿——
小猫本来有点怕水。
但小猫更想和你在一起。
靠这招,小猫成功“征服”了人类。
段知影把它带进了浴池。
先前助理买的玩具里,有一艘小小的橡皮鸭子船,恰好可以载着小猫咪,在浴池的水面摇摇晃晃。
妙妙一开始紧张,肌肉绷紧,因而小船摇摆得很厉害。
但无意间瞥见男人的大手一直护在小船附近,妙妙确定,自己不会掉进水里。
它放松下来。
船就不晃了。
段知影抬手,捞了块泡沫,拢成一个小圆盘,放到小猫的头顶。
小猫先是闭着眼,但没躲,任人把玩,等头顶的手撤下去,才懵懵地睁开眼。
小猫被戴了顶泡沫帽子。
被水汽打湿的小脸,毛发耷拉下去,体积缩了一小圈,衬得那双眼睛更大更圆。
乖得让人心尖发软。
妙妙想歪头,想叫一声。
它想问问段知影,玩自己,有没有让他开心一点?
可是它不敢歪头,不敢叫,怕自己动了,头顶属于段知影的快乐,就会掉下来。
小猫现在有任务。
小猫一定要托住段知影的快乐!
妙妙在漂浮的泡沫边缘抬眼,看向背倚浴池边缘的段知影。
段知影也越过朦胧的雾汽,看向妙妙。
一人一猫,无声对视。
纵然寒冬深夜腥风血雨……
丝毫惊扰不了这暖池中的静好。
从浴池出来时,妙妙已经被热水熏困了。
段知影给自己和小猫都擦了水分,分别用电吹风的柔风吹干。
被风吹得炸毛的小家伙,像一朵茂密的蒲公英。
段知影朝它吹气,它眼都不睁,睡得很香,只有柔顺的毛飘啊飘。
一声长长的气音,掺进段知影的吐息。
这次,不再像是叹。
他将小猫抱起,放在自己裸着的肩颈上。
酣睡的小猫,肚皮随呼吸起伏,热嘟嘟地贴在他颈侧的血管上。
很暖。
很软。
段知影轻轻偏头,耳朵蹭过小猫的脑袋,勾过它的耳朵尖尖。
像一个交颈的相拥。
今天追责时,那些人看他的表情,一个个恐惧得,像看见地狱厉鬼。
可小猫不怕他。
小猫还主动带他回人间。
*
妙妙浅浅睡了一觉。
醒来时,它发现床边是空的,只有自己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
显然,段知影还没睡。
妙妙滚坐起来,打量只留了小夜灯的里间,没看见段知影。
通往另一侧的门开着,外间的明灯在里间的门毯上拉出长块亮光。
段知影应该在外间。
小猫顺着床单滑到地面,扑腾扑腾跑到门边。
果不其然,段知影坐在外间窗边的扶手沙发上,视线往落地窗外飘。
好像也不是在看风景,只是放空一般,随意将注意丢到虚空里。
段知影没有发现妙妙。
妙妙也没有出声打扰段知影。
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段知影,看段知影的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指虚虚掩唇托着下巴。
他身边的立灯投下暖光,将他自然散落的额发阴影拉得很长很长。
阴影淹没那双浅色的眼眸。
阴影切割挺直的鼻梁。
光与影交接的亮面,是男人交迭的长腿前,一方茶几上的小瓶子。
瓶子倒着,白色的圆片滚出来,旁边还有一杯水。
小猫知道,那是药。
段知影又吃药了。
但是,吃了药也还是没睡。
小猫想:
抱着我,没睡。加上吃药,也还是没能睡。
一定是因为,段知影今天在外面,经历了很难过很难过的事情。
不睡觉不好。
妙妙唯一确定:
一定要让段知影睡觉!
一些莫名的、不属于小猫脑袋的记忆,又闯进了这个丁点大的脑子里。
它突然想起,人类社会,有一种名为酒的东西。
它好像沾一点点就能睡。
小猫没喝过酒,但它就是有这个记忆,自己舔了一点点酒,就睡了好久好久。
这里有酒吗?
妙妙经过外间,走出段知影的房间。
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功能齐全,连台球桌都配齐了,更别说富人常享用的酒柜。
妙妙很快找到了一整墙斜插-进柜格的酒台,和旁边单独展示稀有名酒的立架。
小猫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小体格,再看一眼焊死在墙上的酒柜,和旁边设计得纤细精致的立杆酒架。
动哪一边更容易拿到酒?
这个问题,哪怕是不到一个月的小猫,都能回答出来!
于是,妙妙莽了上去,用小小的身体,撞上那柄酒架!
咚。
一下!
咚。
两下!
酒架开始摇摇晃晃,被银托扣住的酒瓶晃荡,瓶身与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激励了小猫,让它更加用力。
于是。
咚。
第三下!
酒架成功失衡,酒瓶子被倾斜从银托口,朝地面砸下来……
然而,是朝小猫的方向!
酒瓶垂直坠落,像一枚弹药。
妙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但它眼睁睁看着那酒瓶朝自己越来越近……
身体,却动不了。
僵直反应!
闭上眼睛。
触发条件反射,它阖上双眼。
乓啷——
酒瓶碎裂在地。
剧痛!
心跳暴动!
酒精的辛香,混合血液,冲撞进他的嗅觉。
他怔怔睁开双眼。
呼吸顺畅。
没死!还活着!
“怎么回事……”
他听到身后传来段知影的发问,应当是听到动静前来查看。
他转身,想向段知影道歉,因为自己闯祸砸碎了酒瓶子。
但回头,却对上段知影瞪大的双眼。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段知影这样的表情。
惊讶的。
难以置信的。
向来面无表情的男人,此刻唇缝微开,下唇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他疑惑地看向段知影,发现对方好像屏住了呼吸,似乎只要稍稍动作,就会惊动易碎的泡沫。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视角有点高。
小猫本来的视角,一直都很低。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指尖。
细长白皙的指节,被酒瓶碎片划破的伤口,正往外渗着殷红的血珠。
是,人类的手指。
他不解:
我真变成人类了?
他抬手,看到雾蓝色毛衣的袖口,半遮住自己的手掌。
他后坐,看到自己的腿上,套着件白色的裤子。
这套衣服的配色,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他表意识一片空白,思绪难以捕捉。
他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你一点都没变……”
他听见耳后段知影熟悉的声音,此时带着令自己陌生的颤音。
他眼前有影子晃了下,他抬头,看到段知影半跪在自己面前。
本意是放低姿态,与他平视,然期年身量差距,已经比他高出不少。
他只能仰头看段知影,表情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段知影近在他眼前,浅色的眸中有波纹闪动。
一呼一吸间,下睫就湿润了,他看见段知影的眼眶,被灯光映得格外亮。
他看到段知影朝自己抬起手,指尖细细地抖。
指尖触到他的脸颊皮肤,太轻了,有点痒,他微微耸肩,稍稍侧脸,退了一下。
却没有明显躲开。
他任段知影的手指梳进自己鬓角,揉到他的耳垂。
他任那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扣在他的脑后。
“……还和我最后看你那眼一样。”
沙哑的声线掺满气音,压抑着呼之欲出的泪意。
他察觉,段知影好像快要落泪,但却一直忍住了。
就好像,如果哭了,视线就会模糊,就不能多看清一眼。
他感觉扣在脑后的手指微微发力,将他自己,往眼前人拉近一些。
破碎的呼吸打在他鼻梁上。
他顺从地仰起头,等待发落。
却见段知影上身一歪,空着的手往地上支住,才没倒下去。
他错愕,愣在原地。
他看到段知影好像眼皮很沉,甩头抿眼,在与困顿抗争一般。
应当是吃了强效安眠药,此时药性发作。
可随即,对方发懵的眼神瞬间清醒。
他看到段知影蹙眉咬牙,在隐忍痛苦。
他本能上下打量段知影,想知道是什么伤了对方……
于是他看见地板上的酒瓶碎片,被段知影主动握进掌心。
尖锐的利口刺进皮肉,血红蜿蜒成线。
段知影主动用剧痛刺醒自己。
他心一惊,张嘴想让段知影松手。
可他来不及把话说出口了。
因为他听见段知影从齿间挤出那句咒语似的话,将他的身体锁在原地——
“你欠我一个吻,我等了七年。”
下一秒,段知影倾身向他。
亲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