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廖忱,你现在,很想触碰我呀。
廖忱这里始终只有一个白玉床, 但明显不是用来睡觉的,往日只在上面打坐修炼。
因为和秦仲游决裂的事情,颜惊玉的心情不太好, 廖忱也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支着额头在桌子上睡觉, 半夜因为手臂一歪而惊醒, 迷蒙着醒来的时候,便看到廖忱依旧在玉床上端坐。
周围安静, 暴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从半开的窗扇可以看到漫天星光。
这还是颜惊玉来到魔宫之后看到的第一个晴夜, 虽然依旧时不时可以看到怨魔停在窗前,但失去了恶劣环境的衬托,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黑暗中游荡的笨比精灵, 扭曲雾气形成的面孔左右张望,依旧带着不自知的恶意,龇牙咧嘴,可给人的冲击感却弱了很多。
颜惊玉支着手臂坐在桌案前看着手中的羽佩, 时不时抬眸看一眼专心修炼的廖忱。
丹药已经开炉,廖忱在吃前一脸怀疑,但从他身上流转的灵光来看, 明显如今已经尝到了甜头,终于也算是稍微报答了部分的救命之恩。
指尖灵光盈盈。
廖忱没有要把印记抹除的意思, 他毕竟也是修过仙的人, 如今只要稍动意念, 便可以调用里面的灵力, 这种感觉其实不坏, 但只要想到廖忱在他魂灯里面留了东西,就怎么都觉得很奇怪。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颜惊玉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触碰又离开, 那灵力藕断丝连一般地黏着他的手指。
毫无疑问,这一切是从九嶷山出来之后发生的,可当他开始尝试探索那段记忆的时候,始终都只有几个简单的片段。
比如廖忱的目光格外温和,甚至可以称得上乖顺……
他看到了对方蹲在自己身边,小心翼翼地将灵果一个个的摆在上面。
他看到了自己踩在对方的肩膀上,对方欺身朝他靠过来,用额头轻轻抵着他的。
他看到了漫天遍野的爬藤类植物,还有里面怒放的烈焰一般的花朵。
还看到了廖忱像乖宝宝咳,总之就是很乖很乖的样子,主动将乾坤袋分开,让他进去掏东西……
再看一眼前面端坐的现任魔主。
想想他往日欠打的那些言行……
也太割裂了吧。
颜惊玉都要怀疑自己的脑子出问题了。
廖忱怎么可能是那个样子!颜惊玉一直以为在屏障内他肯定是相当凶恶的欺负了自己,可为什么好不容易扒拉出来的冰山一角竟然是自己欺负对方的样子?
廖忱倒是一派体面温顺甚至包容……
颜惊玉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他很想追问廖忱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想起当时廖忱透露出自己想杀他才会被掏空的事情,又忽然觉得大概率是自己错的更多……
而且自己身上也没什么伤,倒是廖忱一路出来之后脸色分外可怕,好像在默默忍受着什么极大的屈辱。
……他为什么会觉得屈辱啊?
颜惊玉在桌子上左右扭动,努力想要探索那片记忆,可始终都只有那么几个片段来回,头都要想痛了,忽然听到耳畔传来声音:“饿了?”
颜惊玉仰起脸,才发现廖忱短暂结束了调息:“先吃点东西。”
他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去,便发现饭盒不知何时已经被提了进来,廖忱不愿意被人发现自己在疗伤,显然不会让人进入后殿,这应当是他亲自拿进来的。
颜惊玉忍不住开心,一边伸手去端,一边道:“谢谢善人。”
廖忱没出声,颜惊玉挨个把饭菜摆好,又是眼睛一亮:“红豆酥山!”
上次端来的是梅花味的,这次居然换成了他最喜欢的红豆,他又看了廖忱一眼,仿佛已经把之前发生的不快全部忘记:“你要吃吗?”
廖忱闭上了眼睛,周身再次出现灵光,明显不准备与他有太多交谈。
颜惊玉便自己开始吃起饭来。
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却忽然有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内心开始发酵。
和秦仲游决裂,对他来说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他清楚自己做了最对的事情,也清楚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可他没有想到,廖忱给他吃的第一餐会有他少年时期最喜欢的红豆口味冷品。
他拿起筷子,嘴巴不断地蠕动着。
廖忱不知何时再次朝他看了过来。
一块帕子无声朝他飘了过来。
颜惊玉停下动作,看了两息,伸手抓起来,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帕子拂过灵光,重新变得干净如新,稳稳停放在他的手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吃饱了饭,颜惊玉把盘子一个个地收回饭盒,只留下已经快要化掉的红豆酥山,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轻轻含了一小口。
和母亲亲手做的有些区别,她做的总是让颜惊玉觉得哪里不太对,不是太甜了,就是不够沙,每当这个时候,对方都会一点他的额头,骂他挑剔鬼,同时再将父亲也骂一通,让他多给他加点功课,免得一天天的就只会吹毛求疵。
可此刻的酥山却味道极好,让他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甚至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酥山。
无论是甜度,冰度,还是红豆沙沙划过舌尖的触感,都是他此生品尝过的最完美的。
他一脸平静而餍足,认认真真把最后一口冰都完全吞了下去,看着空空的碗底,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事实上,他如今很少会挑剔什么,无论睡在哪里,都觉得安然,无论品尝什么,都觉得极好。
羽玉忽然又轻轻地缠上了他的手指,连他胃里的冰意都似乎得到了缓解,颜惊玉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之前他以为这是凤族圣物,所以有护身的效果,可这东西竟然可以作为体外灵海,甚至可以让他这个废物都调取里面的灵力,这已经不仅仅只是圣物这么简单了。
倒不是说它比圣物更好,而是圣物的使用性一般会涵盖更广,若它只是一个体外的灵海,对于绝大部分修士来说其实都没什么作用,除非是专门为了某个没有修为的人创造出来的东西。
那它便具有比较私人的特殊性,自然也称不上是圣物。
“是我的胎玉。”
廖忱的声音很平静,但颜惊玉却陡然感觉自己被烫到了一样,一瞬间瞪圆眼睛朝他看过来:“胎,胎玉?”
胎玉也被称为伴生玉,也就是孩子还未出生的时候,便已经出现在它身边的护身之玉。
这一般是父母爱子心切,才会特别准备的东西……可这玉佩最终的主要作用居然是体外灵海,凤族幼崽在出生的时候就拥有独特的天赋,根本用不到这个啊。
“嗯。”廖忱道:“我并非纯血凤族,当年母亲与人族相恋,还为其孕子,因此而遭到凤族排挤,她担心我出生之后会受欺凌,便特意去昆仑山盗取孕灵玉,将其放入腹中,与我共存,以便在觉醒血脉之前作为体外灵海使用。”
颜惊玉怔了一下,下意识道:“这竟是孕灵玉……”
昆仑山的孕灵玉千年才会才能结出手掌大小,若是在孩子尚未出生之时制成法宝将其放在腹中,便可以与孩子的血脉相连,并且会随着时日渐久,越发能感受到主人的意志,总体来说,磨合期越长,越好用。
所以根本就不是玉佩在亲近他,而是……
颜惊玉看向对方,后者明显并不知道孕灵玉到底有什么特殊,只继续道:“九嶷山被攻破之时,我尚未觉醒血脉,母亲在仓促之下只能将我封入玉中,说好了,等到脱难之后,便回来放我出去。”
颜惊玉嘴唇动了动。
她做的很对。即便廖忱有人族血统,也不可能被放过。
母亲提起凤族的时候经常唏嘘,说仙门有些修士着实不做人,为了那一缕血脉甚至可以让它们和其他种族杂交,即便不够纯正,可依然会带有凤族特性,无非就是作用稍小一些,卖价低上一些……
而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依旧有人在不断地寻觅着那一缕幽微的血脉。
足可见人心之贪婪。
“不过我并未等到她。”
颜惊玉看着他平静的面孔。修真界曾经有一种极为残忍的配饰叫做无方石,便是将人或者动物封入矿石之中,透过不同材质的剔透矿石,看他们在微小的空间内挣扎,游动,里面封入的东西越美越是价值不菲,直到后来壶天颁布法令,从终于从明面上废除此物。
可在私底下,它依旧作为酷刑,以及为了满足部分人特殊的嗜好而存在。
颜惊玉根本不敢想象,那个愿意为孩子去昆仑山盗取孕灵玉的凤族女子,要有多么绝望才会忍心将孩子封入玉中。
“你……”
“我在玉中长不大。”廖忱嗓音很轻:“玉的空间限制了我的生长,我的骨头每天都在疼……”
他被封入玉中的时候刚有三岁,从一开始老老实实地蜷缩在里面,乖乖等待母亲回归,慢慢开始因为疼痛而不得不呼唤她,他不知道外面究竟过了多少个日夜,他每一时每一刻都疼痛难忍,他年纪实在太小,不明白为何母亲还不回来找他。
他在黑暗之中无数次地想要破玉而出,恐惧滋生了委屈,委屈滋生了怨恨,怨恨滋生了滔天的怒意,他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这样折磨他,他不断地思索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可玉不光禁锢了他的身体,还禁锢了他的血脉。
母亲推测半妖的孩子多会在少年时期觉醒血脉,但他被困在玉中太久,直到他的妖骨逐渐显化,好不容易终于破玉而出的时候,他才知道世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百年。
他懵懵懂懂地在世间探索,懵懵懂懂地被人欺骗,懵懵懂懂地被封焱千棘刺穿身体,他才终于知道,原来母亲做这一切是为了保护他。
他重新回到了玉中,但这一次,是自己封印了自己。
“你一直想知道我究竟是如何在赤渊手下活下来的。”廖忱声音温和:“因为我挖出了自己的妖骨,撕去了一半的妖身,如此,才可用人族修士的身份在世间存活。”
这是廖忱第一次跟他说自己的事情,颜惊玉之前想过他必然身世坎坷,可当这一切具象化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失神。
“……没有了妖骨,你要入道,定十分不易。”
廖忱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对他的悲悯,还有其他不明的情绪,他沉默了一阵,道:“我知道,你这些年里一直在降低期待,从想要重回巅峰,到只能选择落叶归根……到如今,被我逼着何秦仲游决裂,我断了你和壶天的最后一丝联系。”
颜惊玉没想到他会再次提到自己,他嘴唇张了张,廖忱已经继续道:“我知道你很想家。”
颜惊玉下意识想反驳……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廖忱凝望着他,道:“我会找到天命瞳,拿回渡方剑,助你踏破金仙。”
“……”颜惊玉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的眼神,下意识低头去看向羽玉,一会儿才道:“你口口声声说助我踏仙,肯定是为了在最后关头给我致命一击,如此一来,我便会陨落成为天魄,你将我做成玉饰挂在身上,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你的手下败将……”
廖忱:“……”
他冷冷道:“没想到这个都被你看透了,你既已对我心生戒备,看来此计是行不通了。”
果然如此……颜惊玉抿唇,朝他瞪过去。
面前忽然浮出数十块不同颜色不同材质,但同样剔透晶莹的玉石:“不如现在就将你炼成无方石,你自己挑一块,看更喜欢哪个?”
“……”颜惊玉随手抓起一块晶石朝他扔了过去,廖忱直接抓住,扫了一眼,道:“夺魄天晶,封你一个废物,有些大材小用了。”
“你……”颜惊玉又抓起面前的黄玉朝他扔了过去,廖忱再次接住,道:“倒是有点意思,但这个颜色不够透……如此模糊不清,我要怎么看清你被封之后的丑态?”
“廖忱!”颜惊玉直接跳起来,一脚将一个透明如水的石头踢了过去。
廖忱侧身,再次轻而易举地抓在手里,将其放在眼前,隔着水玉看着他气的通红的脸,唇角上扬:“这个不错,晶莹剔透,能把你看的清清楚楚……你说,本尊是将你剥光了放进去,还是先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不然这样吧,每天晚上把你剥光了放在床头,白天再将你拿出来打扮一番,如此日日不重样,旁人也知本尊对你之看重……”
“看我撕了你的嘴!!”
颜惊玉飞扑过去,拳头带着灵力擦着廖忱的鼻尖划过,廖忱反手去拨他的手臂,颜惊玉却好似早有预料,拧腰抬腿,直接鞭向了他的脸庞,逼得他不得不从床上翻身下来,旋身落在一旁,道:“果然不该给你灵力。”
“后悔了?”颜惊玉冷哼,“那便将你那该死的印记给我拿下来!“
“我让你三招,你还真当自己是根菜了?”
“你都被打的挪窝了,我是不是根菜,你还不清楚?!”
两人很快在后殿动起手来,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角落半开的莲花时不时地抖上一阵,廖忱敏锐地投去视线之时,它又变得安详而淡雅。
直到颜惊玉忽然感觉掌心一空,猝不及防地从腾空的状态中朝下跌落。
廖忱歪头,颜惊玉重重砸在了地板上,半天都没爬起来。
他一动不动,廖忱缓缓负手,意味深长道:“体外灵力有限,下次小心点。”
颜惊玉觉得很丢人,而且也摔得很疼,他安静了一阵,闷声道:“你没提前说。”
“跟你说了你还能摔给我看吗?”廖忱好心地递出脚来,道:“来,我扶你起来。”
“……”
颜惊玉强行压下心中的火焰,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顺势盘膝坐下,心平气和地从腰间取下羽佩,道:“你不知道孕灵玉制成的伴生玉会和主人的意志相连吧?”
廖忱:“?”
颜惊玉拿着那块羽佩,上方的灵光虽然已经暗淡,但依旧还存在不少,他用指尖在上面一碰,一碰,一碰……
微弱的灵光追逐着他的手指,像是被用骨头钓住的小狗一样,每次被他点一下,就马上迫不及待地卷上来。
颜惊玉看着廖忱逐渐冷下来的面孔,唇角上扬,道:“廖忱,你现在,很想触碰我呀。”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羽玉,羽玉每次都恬不知耻地用灵光挽留着他,颜惊玉笑的温软而玩味,羽玉却毫无尊严地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着他的戏弄。
廖忱眉心突突直跳,缓缓道:“胡说八道。”
伸手欲要来抢,颜惊玉却早有防备地翻身而起,顺势把羽佩塞入了衣领,转过身的同时直接环住了胸口,哼道:“你连自己的东西什么特性都不知道,还有脸嘲笑我呢。”
“……它粘着你是因为你身上有神木,神木是凤族的守护……”
“你当我傻啊?”颜惊玉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身上就有神木,它对我哪有那么好!”
“那,就是因为你去九嶷山,沾染了一些凤族的气息……”
“他是你的胎玉,除非我沾染了你的气息,否则它怎么可能对我这么特殊?”
“……”廖忱眼皮也跳了起来,颜惊玉却蓦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下子逼近了他。
廖忱浑身僵硬,看着他精致而饱含探究的容颜,听他慢慢道:“九嶷山的屏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你……”
“你还有脸问!”廖忱的表情陡然变得狰狞,他一把抓住了颜惊玉的衣领,颜惊玉直接被他半提了起来,瞪圆眼睛看着他饱含怒意和屈辱的眼神。
“颜祈,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那么想要,那段记忆吗?”
“……”颜惊玉再次感觉到了缕缕的杀气,他看着对方眸中半开的妖瞳,慢慢道:“没有,不想,我一点都不好奇。”
廖忱直接将他丢在了一旁,转身迈到了床畔,冷冷道:“滚出去。”
“……”颜惊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又欣赏了一眼他破防的表情,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难得晴夜,他决定找人去打雪仗。
颜惊玉刚走出前殿,便忽然停下了脚步。
刚刚停了不久的暴雪,又一次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
伴随着呜咽的寒风,吹得他脖颈发凉。
他呆呆站了一阵,蓦地转向后殿的方向……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