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给我一份你的快乐
一场雨,换回一个生病的隋辛驰。那天趁大雨喘息,他们火速地骑上摩托,一路风驰电掣回古镇,隋辛驰外套全湿,一件薄T被风吹得紧缩,晏山冷得在民宿门口来回跺脚,嘴里不断说好冷,邀隋辛驰去客厅喝热茶,茶泡好,晏山抱着飞行员取暖,恨不能让飞行员成为一张毛毯披在身上,光是会伸出滑溜溜的舌头,留下微酸的口水味。隋辛驰没有表现出冷,生病的却是他。
初冬即将来临,雨来一次,气温骤降一点,隋辛驰发低烧,躺在床上看一本书,是关于日本神鬼的书,温小妮主纹日式传统,所以家里很多日本文化的书籍。
房门敞开,晏山自然就坐到隋辛驰身边,头靠过去也看书的画面,书里的小鬼模样不吓人,该说是很滑稽,统一有凸凸的眼球。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看了好几篇,看到小豆洗,晏山笑出声,说这小鬼好寒碜,接着嘴里跟着念:“洗小豆呀,抓人吃呀,刷啦刷啦……隋辛驰,你要被吃掉了。”
隋辛驰看那小豆洗瘦骨嶙峋的模样,一脸囧样,再看晏山贼贼地笑,掐细了声音模仿小鬼,有点像逗小朋友,鬼要是长这样,谁还会怕。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灰白墙,水泥地面,墙上的涂鸦是手绘的,最顶上有一道彩虹,门框和窗户的线条都十分粗犷,油漆随便抹抹就算完事,果然是温小妮的家,听说院内一切装修都是她独自完成。隋辛驰所躺的只是一张简单的床垫,铺了深紫色团花锦簇的床单,被子绣满白色蕾丝。晏山第一次踏进去时,说隋辛驰,你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暴发户?隋辛驰摊手说这是温小妮女朋友的审美,极繁主义。
晏山才想起手中提了一袋感冒药,放在隋辛驰床头柜上,撕开一张冰蓝色退烧贴,大手一把撩开隋辛驰的头发,啪地将退烧贴粘上隋辛驰的脑袋,还用掌根不重地拍了两下,隋辛驰稻穗似的前后摇。
“好了,你现在看上去傻乎乎的了。”
“这才是你的目的?”隋辛驰的嗓子有些哑,吞咽唾液时刺刺的,说话费了力气。
“你平常看起来太聪明了。”
“聪明是好事。”
“聪明要让别人看不出来。”
前院传来嘈杂的人声,像在吵架。晏山问这是怎么了,隋辛驰摇头,两人从小院穿到前面的纹身店,店面并不大,温小妮站在最边上吧台旁边,端着一杯咖啡,置身事外的样子,中间她女朋友正指着一个男人的鼻子大骂,仔细一看,男人手臂上纹了半截图案,显然还没完工。
骂得全是脏话,也听不出骂架的理由,那男人缩着脖子沐浴在口水里,好几次涨红脸想要反驳,结果被温小妮女朋友针线一般密集的语言艺术堵回去,渐渐哑火了,认命地要逃,隋辛驰移过来把出口堵住了,不让人走。
刚才温小妮给他解释了缘由,这男的来纹身,先是语言上骚扰温小妮,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诸如此类,温小妮经常遇见这类状况,男顾客在纹身时向她搭讪,她通常就是不理睬,冷着脸把纹身刺完,收钱了事。今天这男的不依不饶,言语逐渐低俗下流,真是没脸没皮了,温小妮说我女朋友在店里,她脾气很暴躁,打人也蛮厉害。那男的登时变了脸,恶声恶气道:“同性恋?真他妈恶心。”
这话恰好让温小妮女朋友听见,几步就跨过来破口大骂:同性恋把你爹操了还是怎么了你这么恨?也不看看你自己一张猪脸,长得就像闹着玩似的。
温小妮都不用费口舌,她女朋友一张巧嘴自替她把话都说完了。店里还有一个纹身师见怪不怪地继续给人纹身,头都没抬,只是把顾客惊得不吭声了,默默闭了眼趴着。
晏山站旁边,像在看一场戏,他以前觉得自己挺擅长骂人的,比起温小妮女朋友也差一截。初中班主任莫名不喜欢他,对他充满偏见,区别对待非常明显,早上早读困得睁不开眼,他和前桌都趴在桌上打瞌睡,书立起来遮住脸,班主任看见只是拍了拍前桌肩膀,数落一句,却叫晏山站在教室后面清醒,还把他训得狗血淋头,当全班面用些侮辱性词汇。
后来知道班主任找过晏山父亲办事,没帮他,连见也不愿见,满腹怨气都撒到晏山身上。晏山冲去办公室找班主任理论,偌大个办公室坐好几个老师,他把四十多岁的班主任骂得脸涨如茄子,两只鼻孔大大张开喘粗气,几次欲张口只来得及吞几团热气,将自己噎得像气球,这种欺压惯别人的人,遇上能压他一头的,通常就怂得没边,晏山那时懂得了这个道理。
班主任要处分他,要求必须开除这样的无耻学生,晏山就跑去跟校长理论,校长听半天问所以你爸是谁?晏山说关我爸屁事。也明白自己不会受处分,但因为是父亲的原因,自觉很窝囊。
总遇上愿意忍让的人,觉得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太执着反而让事态恶化,但晏山从来不愿意忍让。他欣赏温小妮女朋友的态度,骂人有时是自卫的武器。
她骂够了,指着门边撂下一句“滚蛋”,男人匆忙走到门边,又让隋辛驰给拽回来:“给钱,全款。”
温小妮收了钱,删掉这人微信号,说:“纹了三分之一收了全款,也算意外收获了。”
温小妮女朋友恨她一眼:“掉钱眼里了啊你?下次再有人犯贱,我不帮你了。”
温小妮拉了拉她的手,讨好说:“你不要生我的气呀,宝宝。”
晏山给温小妮谄媚的样子打闷住了,想她这样酷得抬眼都嫌费事的人,撒娇更让人浑身激灵。他不禁斜眼看隋辛驰,脑海中闪过隋辛驰说“宝宝”的样子,觉得应该也不是无法令人接受,只是他一定不会说这种话,说也不是对他。从手心升上一股热气,晏山倒是被这个想法惊到了,隋辛驰瞧见他的表情,有所误会。
“姚芝的脾气一直很火爆,我们都习惯了,温小妮就喜欢她这一点,都说温小妮其实是潜在受虐狂。”
“哦。”晏山含糊地应着。
温小妮和隋辛驰是在一次纹身展上认识,隋辛驰得第一,温小妮得第二,之后温小妮又通过隋辛驰认识姚芝,彼时温小妮好几年没恋爱。她以前在高中教美术,带几个文科班,文科班女生多,很多漂亮的,温小妮也漂亮,长发配长裙,学艺术又很会搭配,还自己扎染裙子穿。班上一个女生特别白净,个子娇小,没事就找温小妮聊天说想考艺术,温小妮作为美术老师也不用管着学生,觉得和学生走近点无妨,让她加了微信,有时周末带她出去吃饭逛展。
后面她们就变得暧昧,女学生黏温小妮到了一定地步,其他学生稍和温小妮走得近些,她也要吃味,又哭又闹,温小妮认为自己当时对她也是不纯的,于是非常煎熬,为人师表总要断绝了可能,便不再和女生来往,班上见她分外漠漠,当陌生人。
女生不服,告到学校说温小妮勾引她,连同朋友一起作证,温小妮就一张嘴,完全辩不过,况且闹出这样禁忌的事,又是师生又是同性,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校方想要息事宁人,让温小妮主动辞职,她同意了。离职当晚女生来敲她门,声泪俱下地道歉,说温小妮我是真的爱你,你不是老师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只是下跪也没换回温小妮的原谅。
此后温小妮变得有些冷漠,对谁都紧闭一颗心,隋辛驰说也只有姚芝可以用炮弹轰开温小妮的心房。
这比喻让晏山忍俊不禁,主动的人机会多多。午后的古镇钻出了阳光,晏山说隋辛驰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可能感冒会好得快一些,隋辛驰说好,他在房间闷了几天了。
走出去几步,晏上想起把隋辛驰脑门上贴的退烧贴给摘了,扔到垃圾桶里,隋辛驰的额头冰冰的,晏山没忍住用手背摸了摸。
预备选家咖啡馆坐外面聊天,古城几家咖啡馆的老板都成熟人了,没想到路过一家书店,里边传出人声,几人坐在两旁的软垫上听前边的人说话,他们正好碰上一场读书会。
这家书店晏山经常路过,没人看店,自己就能进去读书借书,中间一张木板做桌子,底下用成堆的书撑起来,两边墙体是嵌入式的书架,书很多,绿色盆栽也多。
两人在门口停驻片刻,听里面的人讲话,那人讲得投入,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头发打结毛躁,穿着一双拖鞋在前面走来走去。他们听了五分钟就走不动道,主讲余华的一本书,再通过这本书讲特殊年代,那书名在网络上没有词条,晏山和隋辛驰都是第一次听见这本书。
那人口才极好,用词又十分幽默,许多话是危险的,晏山也并不赞同,但读书会这件事本身也是不同思想的碰撞,无所谓谁要说服谁,坐他前面的一个女生还背着巨大的登山包,一身装备还没卸就坐到里面经受思想交融。
后来到自由交流阶段,晏山和隋辛驰就退了出来,背着太阳朝前走,两人默然了一会,或许都还没能从读书会里挣脱出来,一霎那间觉得这世界闭塞极了,明明可以靠一双脚不间断走下去,脚走断也不会有尽头。晏山忽然想爬山,他已经有半年没徒步过,登山徒步曾是他唯一觉得世界庞大无边的渠道。
晏山说:“你有没有被人说过恶心?”
隋辛驰想了想,说:“似乎没有,至少当着我的面没有。”
“其实我被说过,但我没能像姚芝一样骂回去。”晏山说,“因为是我爸和我妈说的,他们说你不嫌恶心吗?我说不,他们说可是我们嫌恶心。”
从小便是这样,我觉得你会冷,我觉得你这个发型不好看,我觉得你不快乐,我觉得你要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事业有成的人生。一度晏山听见“我觉得”这三个字就头晕目眩,有了应激反应。
“可是我觉得我现在很快乐,站在这里沐浴着阳光。”
隋辛驰说:“那我和你共享这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