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菰米粥 宁宁,好好说话。
26.1.
风过庭间,檐角掉下簌簌雪粒,擦过了束发的玉冠。
“宁宁,好好说话。”裴昭略有些不自在的说。
宁离疑惑且纳闷儿,他哪里没有好好说了?
这样想着,不解便透过他的眼眸,落到了裴昭目中来。裴昭望着他澄澈眸子,微微一叹,原来不自在的只有他,却是自扰了。
他低声道:“你不必贴着我说话,像先前那样就好。”
“喔!”宁离这才发现,他几乎都贴到裴昭身上去了。
他跺了跺脚,将自己歪斜的身子给掰了回去,难得的端正乖巧模样。
然而尽管开口要求的是裴昭,等到宁离当真站好,失去了身边的温度,他反而生出了一种若有所失来。
直到此刻,耳边彷佛都萦绕着那般的触感,温|热的气息微微吐著,长驱直入,而无遮拦。
自裴昭长成后,气势渐深,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这般。
实在是太……
剩下的那几个字,连他一时也说不出来。
“宁宁,以后对旁人不要这样,你会被人说是失礼的。”
宁离本就乖乖的站好了,闻言半垂着头,“哦”了一声。
没有应,也没有拒绝,教裴昭看了,顿时生出些了后悔,直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惹得人不喜欢了。
“我不是那般意思,只是……”这样说话,界限全无,太过亲昵。
裴昭将他望着,末尾的几字,辗转反侧,却不得说出。
张鹤行恰恰在这时开口:“主君,早膳已经备好了,不若现在就去用罢。”
。
一张雕花桌案,上有各色汤羹菜肴,侍从持匙在侧,首先一人盛了一碗菰米茭白粥。
此外,白瓷小圆碟里,摆着些紫薯山药泥、红糖蜜豆糕,俱是用模具压成了桃花、如意一众常见形状,另有冬菇荠菜、青菜豆腐、笋丝木耳三样包子,几样小菜摆的是桂花甜藕,鸡丝豆苗,玉兰片……
裴昭素来饮食清淡,那些个小菜大多讲究的是食材本味,唯有几样糕点与糖藕口味偏甜,正是特意给宁离备下的。
宁离昨天半夜里起来了一回,被塞了个酸倒牙的小青橘,一瓣也没吃完。今天起来后,也只喝了一点蜜水,现下当真是饿了。
那菰米茭白粥的味道十分清鲜,其中的菰米对于宁离更是新鲜,顿时好奇:“这是什么?”
“俱是‘菰’。”
张鹤行笑着介绍道:“宁郎君,您看这碗中,那些细小的黑色米粒便是种子,待得长大后是白白|嫩嫩的,如笋一般,便称作‘菰笋’,乃是鼎鼎有名的‘水八仙’。如今是做粥,特意切成了片。”
“唔,竟是同一般物事?”
“可算,也可不算。能结出菰米的,并不能长成茭笋。”裴昭含笑,“‘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宁宁看着,可还贴切。”
宁离:“……”
宁离小声说:“行之,我只想喝粥,不想念诗。”
裴昭失笑:“好罢。”
。
白腿小隼飞了来,啾啾啾啾的,接连唤了好几声,彷佛有些跃跃欲试。
宁离顿时要把这不听话的鸟儿给揪出来。
怎么就这么馋,什么都想尝?
裴昭只笑:“它若是想试试,你盛一些,凉了与它也可。”
宁离说:“那你可就合了它的胃口。”
裴昭眉间含笑:“鸟儿活泼,你让它自由些,本也无妨。”
“行之,你好惯恃它哦!”
裴昭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惯恃”,但看宁离那摇头的语气,大抵也能猜出来,一时间望着宁离,含笑不语。
宁离:“……”
为什么要这样看他,他才不是被惯恃的呢!
。
宁离对裴昭一贯很相信,当下真的盛了一点菰米粥,凉在了旁边。想来这小隼也识得美味,竟然把浅浅的白瓷小盘给啄得见了底,彷佛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这下子,宁离却不许了:“不行不行,你已经吃了这么多了,过犹不及。”
小隼啾啾两声,彷佛是要与他拉扯一般。
宁离便又给它挑了几筷子豆苗。
等到它再要吃,宁离说:“你这么小的肚子,还能吃这么多东西。”
“啾!”
白腿小隼生气的啼鸣。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说的不错。”裴昭道,“……饮食也要有度,的确不能让它再吃了。”
这话落下了,白腿小隼歪头歪脑,忽然将人看着,扑棱棱了翅膀,竟然是朝着裴昭飞去。
裴昭神色如常,可那小隼不偏不倚,小小爪子竟然落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持筷的手一顿,裴昭微微蹙眉。
“行之,它把你哪里抓到了?”宁离立刻就看了出来,“……芝麻糊,快些回来,不要调皮。”
但小隼哪里管,小隼哪里听,小隼只顾着自己快活,端在裴昭的腕上,岿然不动。
“芝,麻,糊!”宁离压低了些声音,语气里有几分催促。
白腿小隼大概知道自己再抓着下去大事不妙,终于扑棱扑棱了翅膀,飞到了宁离手边。
直到这时候,张鹤行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他看得分明,那白腿小隼爪子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昨天夜里那白唇竹叶青尖牙楔入所在,怕是此刻,伤痕宛然。
终于将鸟儿唤了回来,宁离点了点小隼的脑袋,小隼啾啾两声,彷佛什么也没发生。
很是无辜模样。
但宁离才不会被它这假装可爱的样子给欺骗了,手一推:“自己出去玩。”
“啾!”
小隼啼鸣两声,颇有一些不舍,见宁离不为所动,终于扑棱扑棱翅膀,化作一道影子不在。
放这恼人的家夥出去了,宁离回过头,小心翼翼说:“行之,它是不是把你抓痛了?”
裴昭还道他要问什么,微微一怔,却是笑了:“……它就这么小一只,如何能呢?”
宁离一想,也是如此,还有层层丝帛袖裳裹着的呢,总不至于直接抓破了手腕。可是方才裴昭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总不会是假的。
是怕他担心么?
他不禁仔细将裴昭端详着,却觉得今日看来,眼前郎君眉眼温文,雅致清隽,气色比昨日更好了一些。
大概是汤山地界更暖、昨日也歇息得足够的原因罢……
宁离不禁问道:“行之,你的病现在好些了么?”
裴昭神色如常:“待得冬日过去,自然就好了。”
“这样呀……”宁离叹道,“真希望春天早些来呢!”
。
他心里存了事情,后面说不得就有些恍惚。
用了膳出来,穿过回廊,越过庭院,踏了一条小径,却没想到,道上竟然还有人在等他。
檐下一道褐青色的身影,正是晨起时见过的,那时挽着雪亮的剑花。
薛定襄听得他脚步声,转过头来,目光扫过,点头示意:“……宁世子,今天早上的事,是我冒昧,还望你见谅。”
宁离没想到薛定襄守在这里,是要给他道歉的,于是点了点头。他本想说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改了口:“薛统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以后,不要随便就这样对着人出手的,总会有人反应不过来。”
薛定襄负手,淡然道:“多谢宁世子好意,不过,薛某的剑,自己控制得了。”
宁离:“……”
嚯!好大的口气?!
宁离着实是被这回应给弄得结结实实的一愣,但是再一想,眼前这位已经是入微境界,虽然瞧著有所缺损,但境界总归实打实、不是假的。如此高手,有这样的心气,好像也算是寻常?
“好罢,我也只是提醒一句,薛统领心里有数就好。”
。
小径延伸处,枝桠横斜,霜天雪地一片茫茫的白里,唯有一点玄色的影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在。
石径上薛定襄伫立,望着那行远的身影,若有所思。
宁王府的小世子究竟如何,并不值得他看重,真正教他的,却是陛下对那小世子的态度……
见他出剑,震怒不假;见那小世子,怜惜不掩。
若果不是亲自查出一旁乃是沙州宁氏的别院,见得陛下这般态度,几乎都要教他错认。
个中种种,皆是与往日大相迳庭,从前何曾见裴昭这般温和模样?还道是这位陛下,清峻冷隽。如今只是短短时间内的瞥见,已经有些教薛定襄心惊。
他沉静数刻,目光收回,转回主院内。
裴昭正在上首,见到他来,淡淡的说:“……定襄,我听鹤行说,昨夜里是你提议,将宁宁留在这边。”
薛定襄点头:“正是。昨日宁世子深夜前来,说不得有些蹊跷,是以属下将他留下,想要查探一番。”
那蹊跷……
还能为何,教宁离半夜也要翻墙前来?
清脆如甜菱的嗓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那理由为何,早是从小郎君的口里,清清楚楚的吐露了出来。带着些轻快的笑意,绽开两只浅浅的笑涡……
裴昭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慢声道:“所以你就用剑去试他的蹊跷?”
薛定襄说:“当时见宁世子过来,忽然心动,便想要用剑试探一番……”还有一遭,并要说明,“也正是这等危机时分,没有防备,才好看出他的本事来。”
裴昭微微一默。
他此刻心情已然平静,然而当时见得剑光直直朝着宁离刺去时,却是难掩的心惊肉跳。
此刻薛定襄所说,诚然有理有据,那关窍他不是不明白,只不过……
“定襄先斩后奏,是料定我不会责罚?”
薛定襄立刻道了声“不敢”。
裴昭微微闭目,并不开口,良久,终于道:“宁宁性子和善,他既然不在意,那就暂且放下,只是下回莫犯。”
薛定襄自然称是。
一室内静悄悄的,唯有天光云影,在桌前架上徘徊。
裴昭未曾开口,薛定襄自是也未曾请离,彷佛几瞬息后,终于听上首传来问句:“……你且与我说说,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
这问题,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原处来。
薛定襄面上沉静,不问反答道:“宁王世子此番入京,主君是想要他身手高超,还是他身手平庸?”
话音乍落,两道目光投来,彷佛寒星落地,霜溅冷潭。
薛定襄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这话若是旁的人,只怕并不敢问出口,不敢触怒君王、不敢去迎那雷霆怒气,也就是薛定襄罢了。
实在是其中,有一些隐秘而不能为人所道的。
宁王府唯有这么一根独苗,尽管生母不详,却已经早早地请封了世子。百年之后,这位小世子将继承沙州,几乎是板上钉钉。
而此番宁离入京,便是个与他亲近的极好机会。
若是大雍想要通过宁离去控制沙州,那么宁离越是浅薄软弱、资质平庸,便越是能为朝廷所用。
那理由也简单的很,唯有这小世子本事有限、自身立不起来,才会向朝廷寻求助力。否则,若是宁离性情坚韧、才干内蕴,那他自是独当一面了,与大雍若即若离,如何会放纵朝廷在沙州影响力增长呢?
异姓王族,唯有沙州,宁氏原本就有些特殊。
。
思绪虽有万千,其实不过短短一瞬。
薛定襄原本以为,抛出去的这问题,裴昭还会忖度些时候,却没想到,只是翕忽之间。
“定襄也会与我打这般机锋了吗?”裴昭却无半分遮掩,直直说道,“若他有逸群之才,我亦欣慰。”
“主君心胸宽广,浩然如海,着实令人钦佩。”薛定襄心中微讶,却是面不改色,“若您有意将他倚重,教他震慑西域,往来纵横,那的确是本事越大、越为有利……便如现下的宁王一般。”
裴昭听了这马屁,微微一哂,倒也没问薛定襄,从哪里学来的油嘴滑舌。
他也并不期望宁离纵横捭阖,能将西域诸国震服,但至少要能镇住宁王府的那堆骄兵悍将,能够在沙州立足。薛定襄这般猜他,却是猜错了。
“如何?”
“只怕要教陛下失望了。”
。
裴昭目光微微凝住:“你不是说,他身法算得上不错么?”
薛定襄叹道:“也只限于身法罢了……先前在庭中时,属下已将自己的修为压到了观照境,如果是与同样处在观照境界的人相比,那宁世子的身法,的确可以赞一声‘不错’。”
可修者五境,观照才只是第二重!
薛定襄是何等人物,武威卫统领,剑术精妙。纵然他已经将自己的修为压低了两个境界,但也不是可以小觑的。
他当时剑花一挽,剑风破空,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想看的就是危急之时宁离如何反应。
那小世子的对策算不得完美,但也不算是很差劲,平平无奇,中人之姿。当时宁离并没有正面相迎,而是四处奔走,步伐之间,隐含法度,应当是一种十分精妙的身法,将所有剑风都避开。
薛定襄道:“若没有看错,他应当用的是宁氏的‘天罗步法’。”
那正是宁氏的家传,从前宁王也用过,以薛定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
但,也仅限于身法了。
“听闻陛下早些时候已经令九龄摸过了他的骨,只是后来,九龄也不愿再提。”
这才是其中最要命的。
萧九龄统领奉辰卫,九州世家的子弟入建邺城,学武的大多都要在他眼前过一番。若是宁离当真天资出众,萧九龄怎么可能会不见猎心喜?
从前但凡奉辰卫里,将要来一个厉害些的,萧九龄都兴致勃勃,翻来覆去的唠叨。就如同三年前入京的时宴朝,薛定襄就听过好几耳朵。
可是宁离……
偶然间谈起,萧九龄都不愿再说,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这小世子的资质,可想而知。
如今换薛定襄亲身来看,虽不至于先前他以为的那般差劲,但那小世子,全身上下,也就只有那身法,马马虎虎能看。
。
裴昭听得他说罢,目光静静,本也有过预想,此刻再听得薛定襄道破,竟然也不觉得如何。
只是端起了案上的新换的茶水,浅浅的喝了一口。
真苦。
萧九龄这么说,薛定襄也这么说,他身边的这两位统领俱是入微境界,总不可能一并看走了眼。他是否应该欣慰,薛定襄的看法,总算是比萧九龄要积极一些,至少在薛定襄口中,宁离也不算一无是处。
裴昭一阵静默,终于问道:“那可有法子,提升他的修为?”
这却教薛定襄愣住,竟没想着,有朝一日,会听到这番话从裴昭口中问出来。
陛下这般问他。
可是那问题的答案,难道陛下心中,不是早已明白吗?!
片刻,薛定襄道:“有,若能服‘造化丹’,再请大宗师出手,或许能醍醐灌顶。”
可这两处都是极大的难题。
“造化丹”的丹方早已失传,从前裴昭也求过,杳无踪迹。而至于大宗师,西蕃与佛国的都不用多想,大雍的三位,白帝城的城主、东君,还有蓬壶的岛主,哪个会有这等闲心?
从来也没听过。
“……旁的法子呢?”
“有也是有的,只怕却不可行。”
裴昭按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为何?”
薛定襄心中叹气,只觉得半点也不该说,但是却不得不说:“因为这法子恰如双刃剑,虽然能提升修为,但损伤却很大……”
裴昭目光微怔,已经是有所觉。
“正是陛下如今所用的这一门,‘镜照幽明’。”
。
那四字落下,裴昭心中便是有再多的念头,也被堵了回去,一时间,连目光都晦然。
几乎未想,便已拒绝:“他不能修。”
镜照幽明一法,繁冗深诡,艰难凶险,九死一生,十不存一。若论隐患,已远远算不得“隐”,逼得裴昭自己,已是吃尽了苦头,如何又忍心教他人也消受?
是以最初时,他就已经下意识的摈弃,根本不曾再考虑。
他道:“若还是只有这法子,那便不用说了。”
薛定襄道:“那便无法了……宁世子毕竟已是年届十七,不是垂髫幼童之时。到他这般年纪,根骨已定。”再想要使力,已经是晚矣!
裴昭无声垂目,心中却明白,薛定襄所说的乃是寻常。
倘若当真能够逆天而行、而不付出什么代价,那九州四海,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绝顶高手?
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处。
宁离那般活泼,从不见他为此忧愁半分,素日里说起来,也是半点都不挂心。大概在他心中,自个儿的身法,当真是很好的罢?
26.2.
出游之妙,赏乐之兴,莫过翻墙。
宁离走到梅林边上,熟门熟路,纵身一跃,就要翻过去。这事情虽然没有几次,但已然是做得惯了,颇具风范。
落地的时候声音都没有,便是踏雪也无痕,想来谁人都不会惊动。
不错。
那两字还未曾落下,宁离一抬头,顿时全部都咽了回去。他万万没有想到,小径一处的亭子里,竟然有人在等他。
亭中捡了木柴,篝火噼啪燃烧。
“世子终于想起回来了,还以为您在外面,乐不思蜀了呢!”
宁离:“……”
糟糕,姚先生怎么守在白梅林里堵他!
宁离目光立刻朝着边上看去,小蓟被他看得有一些心虚,忙不叠的低下头,都不敢与他对视。
“别躲了,小蓟。”宁离喊道,“下巴都要埋胸口了!”
姚光冶不轻不重的说:“世子还关心小蓟?不如关心自己。”
宁离小声说:“我去找行之玩了。”
姚光冶道:“……玩什么,翻墙的那种么?”
唉。
宁离就知道,今天迎接他的会有一场硬仗。他昨夜里出门,一|夜未归,本来今早要是悄悄回来也就罢了,没想到老本行翻墙,居然被逮了个正着。他也知道,姚光冶虽然板着脸,是为了他好,但是吧,但是……
“行之也没有介意呀,姚先生,我只是翻得惯了。”
姚光冶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去,见他身上披着件玄色大氅。宁离甚少穿这等颜色沉暗的衣裳,这一件,说不得便是从裴府那穿来的,也不知昨日出去时,有多么单薄。
一个人在外边儿,也不知道顾惜自己。
姚光冶目光渐渐缓和下来,终于说道:“世子先来烤火罢。”
“我不冷呀……”
答是答得快,宁离还是走到亭中,坐到了火堆边。
柴火噼啪作响,一看亭外,还搁着一摞。看来姚先生今天,是铁了心要在这里抓他回来。
“叛徒”小蓟缩在边上,时不时捡起干柴,添进火堆。
若是能只烤火,不说话,那才是好了。
。
姚光冶慈爱的将宁离望着:“世子如今和裴郎君交好,觉着他是怎么个脾性?是不是举止温和,进退有度,翩翩有礼,教人赞叹?”
宁离一边听,一边不自觉点头,只觉得每个词都是那样的贴切,还要加上神清骨俊、湛然若神,点头道:“不错,行之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不过是他修养使然,便是心中不满,也不会说出。建邺多有高门大户,沉稳些的郎君,哪个不是这样?”姚光烨叹道,“世子以后还是不要这般了。”
宁离不觉就蹙眉,反驳道:“……姚先生,行之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这样揣测他。他胸怀宽广,光风霁月,磊落潇洒。我第一次翻墙下去时,他虽然惊到了,但只关心我有没有扭到脚,并不在意你所说的那些旁的虚的。”
姚光冶只摇头:“世子如今与他交好,心里自然觉得他怎么都好……唉,我若是说他一句不是,世子就有十句来堵我。”
宁离心道,姚先生这不也有一堆话来堵着他么?
他却是要好好分辩一番的。
“因为他没有不是的地方。”宁离认真的说,“行之是一等一的君子,并没有哪里 不好的,他当得起这些。”
姚光冶见得他笃定的神情,旦旦的语气,一时间,心中只有苦笑。
小世子知不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如今年纪尚幼,所以一腔热忱,可是一墙之隔的裴郎君,不可能如他一样天真啊!
此刻为了说服他,竟然还绞尽脑汁起来。
“姚先生,不然你瞅个别的人出来,比如那什么时家老二……我一定不会说他半句的好!”
26.3.
时宴暮此刻,却处在一处别院之中,一张脸上,乌青未消,怒气也是未消。
魏王裴晵说他不便于在京中露面,因此他连城里都去不得,只能暂且住在这山间的别院。
真要说来,这山里的别院倒是很宽广,假山泉池,亭台楼阁,都是全的。可占地虽大,却已经已经很久无人居住,说不得已经生出来了荒草。时宴暮住的那一间秋风馆还好,是整饬修理过的。但出了秋风馆,看到的都是一派破败荒凉的景象。
这叫他也禁不住的想,裴晵莫不是在怠慢他?!
这紧赶慢赶将他从路上寻了回来呢,竟然就把他安顿在这破落的地方。朱墙栏杆不见昔日锦绣,都已经斑驳了,而再一看那地上……甚至还有掉落的粉皮。
时宴暮出身于东海时家,虽然不如兄长,但自幼也是精心养大的,膏梁锦绣,钟鸣鼎食,何曾置身过这等破败之地?!
他满心是气,无处可发,冷冷问道:“……魏王殿下呢?”
侍从赔笑答道:“殿下如今在建邺里,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一旦有空,立刻就会来见您。”
这等托词,半点也不走心,时宴暮从小到大,听过的没有八句,至少也有半打。
他顿时“哼”了一声,十分不悦。心道,裴晵能忙碌些什么,还拿来糊弄他?如今御座上坐着的那个,可是唤做裴昭呢,又不是裴旻[mín]。
裴晵不过一介闲王,手上连差事都没有,还在崇文馆里读书,又能忙出个什么来?
。
时宴暮自然是不信的,反倒是生出被怠慢之感。
如今在这别院中,虽然前呼后拥、仆婢俱全,可哪里比得上在东海家中的时候。
诚然吃穿用度不缺,可难道他还少这些了?
周遭荒芜,彷佛是置身于牢笼。若果说这别院是一口井,那么他就是深陷在井里的蛙。
时宴暮一连问了三日,哪知三日裴晵竟然都有事,无暇分|身赶来。这一下,他是真坐不住了,泥人都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他是个性格张扬的,与泥人更相去甚远。
女婢闻言相劝,入耳犹如蚊蝇嗡嗡。
时宴暮不胜其烦道:“……去与你家殿下说,我呆不住了。若他今日不来,那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既然裴晵都怠慢他,他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这一方死地呢?
。
那话自然完完整整的传到了魏王府中。
此时裴晵正在与沈从询议事,纵使是侍卫美化了几分,也听得裴晵的面上微微有了怒色。
……好个时家二郎!
沈从询当即劝道:“殿下息怒,不必为了这等蠢货坏了自己的心情。”
裴晵目光微冷,却有几分不耐:“这蠢货本事不怎么样,脾气倒是不小。”
沈从询叹道:“那日在建初寺里,他拂袖离去的时候,殿下不是就已经知道了吗?”
若不是时家大郎难以结交,他们也并不用从时家二郎这里下手的,这时家二郎……
那除了让人摇头,还是只有摇头。
沈从询说:“虽然如此,殿下还是不必将他这样晾在一旁,只需要蝇头小利,将他略略笼络住即可。”
裴晵只是摇头,语气里已有不屑:“……这等蠢人。”
“小人浅薄粗疏,但若轻慢待之,往往容易坏事。”沈从询叹道:“委屈殿下了。”
。
结交往来,若结交的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裴晵自然会欣然而往;若对方人稍稍愚钝些,却为家中所看重,那裴晵也会将之奉为座上宾;再不济些,若是资质平庸,但或性情可爱可喜,或风仪华妙动人,裴晵也是愿意投下几分青睐的。
但是如时宴暮这般自尊自大、坐井观天的,他只觉得多说一句话,都要令自己厌烦。
可是有的人……却是想要结交也不可得。
想起那教他烦恼的人物,裴晵也要沉吟。他询问道:“打听过了吗?”
沈从询说:“已经查明了,宁世子就住在山郊的一处别院上。建邺城里虽然有宁王府,但一向是空着不用的。”
裴晵微微惊讶:“建邺城里难道还有宁氏的府邸?”
沈从询点了点头:“是元熙年间,当时的陛下赐予入京的上一位宁王世子、也就是宁王。后来宁王回了沙州,那府邸便荒废了下来。只是虽然宁王久不踏足建邺,那府邸也是无人敢占的。“
也是呢,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动宁王的宅子呢?
沈从询道:“元熙陛下对宁王十分看重,当年赐给宁王的那所宅子,几乎占了小半个崇仁坊。由此,殿下便知……元熙陛下对宁王,是何等的喜爱了。”
崇仁坊位于皇城之东,正是建春门出去的头一座。裴晵身为小时后幼子、亲王之爵,府邸乃是上皇选定,一切都尽善尽美着。可若论位置,竟然都还有几分不及。
他不曾见过宁王,但也曾听过那位宁王事迹。
裴晵静静坐着,忽然说:“我阿耶与宁王结交在前,还是宁王得阿翁看重在前?”
沈从询顿时不语。
裴晵说:“……沈先生,难道你也不知道?”
沈从询叹道:“宁王大破西域之时,年岁才只有十四呢。当时元熙陛下龙心大悦,遣使节前去,赐雕弓宝剑。后来又亲自令使节引宁王入京,这一份殊荣,向来是独一无二的。”
他并不曾正面回答,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哪个又听不出来?
……自是宁王得元熙帝赏识在前。
裴晵微微沉默,指节抵着檀木桌案,竟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终于开口,似问似叹:“也不知阿耶是如何与宁王结交的。”
时间久远,那却是极难得知的。
沈从询叹气道:“……殿下,如今看来,那日在建初寺里,确实是有些思虑不周了。”
他忽然拜倒说:“还请殿下治某之罪。”
旁的也就罢了,可宁离最终拂袖而去,却是因为沈从询想要暗中观察、藏在一旁的暗室里,被误会为了小人。本以为是天衣无缝,没想着当真被宁离看了出来。
他们都以为这小世子是绣花枕头一个,皮面光亮,内里稻草。一个偏僻地方入京的土霸王,礼节也不知几分,略施小惠,稍稍笼络些就能够结交,结果却把人惹恼。
大意了啊!
裴晵忙不叠的要将他扶起来,口里说道:“这如何能怪先生呢?沈先生一心为我,也是我当时疏忽了,太过于相信法华阁的机关,若是小心些便好。”
但如今,说什么都是迟了。
回忆起当时宁王世子拂袖离去的模样,恐怕是已经将他们给厌恶了。
沈从询被他拂起,重又坐下,一捋长须,徐徐道:“殿下,如今想来,倒也还有一桩办法。听闻宁王世子如今修为,不过是观照境界,想来是过不了遴选、进入奉辰卫侍奉的。但是以他的身份,陛下定然不可能将他放任在外,指不定便要将他点入崇文馆中。”
“您如今恰在崇文馆就学,待得宁王世子入学后,便与他亲近一番,使用胸中学识,将他点拨了,由不得他不钦佩。”
“同窗之谊,岂是旁的能比?”
……的确是个好主意。
裴晵轻斟了一口雀舌茶,却是叹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我却怕晚了呀。”
如果没记错的话,宁王府的车队是冬至那一天到的驿站,如今也有小半月了,却仍旧未得宫中召见。饶是裴晵揣度人心,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位皇兄,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说不亲近,翻手就责罚了时宴暮,可如果说亲近,摺子也没下出一个来,宁王世子还满建邺城的游荡着呢!
。
沈从询却是摇头:“殿下此言差矣,若陛下当即赏赐,昭示皇恩浩荡,如今才不好办呢。正是这模模糊糊的态度,殿下才有操作空间。”
裴晵微一沉吟:“……沈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沈从询说:“不如备厚礼上门,从前是没有结交的由头,但如今可以说,是建初寺里不慎将宁王世子冒犯了,所以才登门道歉一番。”
裴晵顿时迟疑:“教我亲自前去?”
“先递帖子罢。”沈从询笑着说,“您是上皇亲封的魏王,身份尊贵,若是登门致歉,足可以见心意之诚……只怕宁王世子,也会受宠若惊呢。”
裴晵自是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