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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起火

第26章 起火
在他们仅有的一年的近距离相处中,苏景同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爱玩爱闹爱撒娇,没完没了在他禁区横跳,顾朔通常不理会他的炸毛。

他的嬉笑怒骂都是轻浅不走心的,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不等你安抚自个儿就好了,等你把他的嬉笑怒骂当回事,认认真真想帮他解决时,发现他已经没心没肺地继续当他的小纨绔去了,显得正经严肃的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蛋。

但哭例外。

苏景同哭的时候是藏起来的,躲起来的,生怕被发现。

等哭完了,他若无其事地在你面前继续快快乐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顾朔不知道件事到底过去没有,他是不是真的想开了不在乎了。

顾朔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其他情绪的表达上特别顺畅的苏景同,唯独在哭上如此回避。

以至于他对苏景同的哭,格外上心,哪怕分开三年,依然条件反射。

顾朔抿唇。

疯妃的先例在前,他不敢对苏景同的情绪有任何的放松。

他拿起被子,轻轻盖在苏景同身上,又用随身带的帕子,仔仔细细帮他擦了脸。

被子的触感还留在指尖,这是最常见的被子,顾朔在军营时用的还没这个好,军营里条件苦,有点钱都用来换军备了。

但顾朔突然觉得难以忍受起来。

金尊玉贵养大的摄政王世子,什么时候用过这种东西。

固然姜时修的事刺激了他,但不好的生活条件未必没有折磨他的神经。

墙角立着几根从左正卿那儿要来的木材,一团琴弦放在木材上,地上摞着两个藤箱,按江天的说法,应当是一箱子笔墨纸砚、一箱子书,炕脚挤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是几件衣裳和一点银子。

这些东西把苏景同的房间撑得鼓鼓囊囊,连转身的地儿都没有。

昏暗的房间、微弱的光线,逼仄的空间,连太阳都晒不到,谈什么好心情?

弹琴看书下棋画画,穿最好的衣裳、吃最好的佳肴、喝最好的酒、骑最烈的马,这才是快乐的摄政王世子过惯的生活。

顾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睡着的苏景同无知无觉。

过了小半个时辰,苏景同在床上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睛,小憩补眠到自然醒,精气神儿又回来了,心中满是餍足。苏景同在心中又一次感谢谢永章的仗义执言,让他得以早早下工回来补眠。

这孩子看着傻不愣登的,关键时候他是真上道真管用啊!

瞌睡了火速送枕头。上哪找这么贴心的学生。

从前他觉得文人风骨讨人嫌,叽叽歪歪磨磨叨叨,今天顿觉文人风骨好啊,文人风骨妙!学子,就该有文人风骨!

怎么能叫佞幸来给他们讲学呢,简直有辱斯文!

苏景同心满意足地想:小鬼你可要坚持住,天天把我赶回来才好啊!

苏景同在炕上摸索,屋内光线太差,他方才看的书不知掉哪里去了。炕上寻摸一圈,没找到,苏景同又在地上找,从书箱和炕的夹缝中找到了那本看了一半的书。

这是从左正卿那儿要的闲书,他对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毫无兴趣,对闲书话本子爱得浓烈,这箱子都是好东西,市面上销路最好的话本子。

他刚刚看了一本虐恋情深的话本子。

讲的是一个将军受伤后意外被冲散,被一个不好惹的青年捡回家,青年讨厌将军说一不二的脾气,但又心善,捏着鼻子给他治疗。

将军本来很感激青年救治他,不过青年脾气实在太烂了,将军权柄在手万人之上,在心里忍了青年的坏脾气一百遍之后,终于觉得救命恩情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不必非忍气吞声——还是和青年吵一架吧。

俩人一边吵架一边治疗,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青年是个很有故事的青年,将军在他这里养伤的半月,打退了七波意图杀青年的刺客。将军也是个很有故事的将军,半月内青年帮他智斗了三波奸佞小人。

俩人从互看不顺眼,转变成“哦他还有点本事”,又变成“不错,你小子除了脾气差点,人还可以”,最后变成“爷就爱看你闹脾气”。

将军扛着守卫疆土的责任,又正值两国交战,不得不动身返回军营。临走前将军说,“等战事结束,我们就成亲”。青年感动地回了一句“你丫敢走,这辈子就别回来了”。

众所周知,话本子中说这种话,通常都不会有好结局。

将军是守天下的将军,不过守的是敌国的天下——两国边境的人语言外貌习俗相通,就是这般麻烦,相处了半月俩人都没发现不是一个国家。

青年是隐姓埋名的青年,将军走后机缘巧合,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太子爷,赶赴前线守江山。

位高权重的敌国将军和要死守江山的太子爷,爱恨交织,他们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最熟悉对方的行径,理智告诉他们当断则断,国家更重要,灵魂却又叫嚣着想要依靠彼此。

他们在战场上相顾无言,偶有机会两人单独在一起,却又要提防着彼此套话,再度无言。

苏景同快看到结局了。

两人战场上刀兵相见,将军的剑刺中了青年的肋骨下方,鲜血汩汩而出,弥留之际,青年目光涣散,抬手想要在死之前再度拥抱将军。相拥的时候,青年的刀从将军身后贯穿了将军的心脏。

将军低头,看到染血的刀尖从自己心脏捅出。将军释然地笑了笑,这样也好,他牵着青年的另一只手,如果能一起死,或许能一起投胎,下辈子他们千万不要再投到敌国了,最好能投胎成邻居,从小竹马竹马。

青年坚定地将刀持续捅进去,长长的刀尖借着拥抱的姿势,捅穿了青年的心脏。

一把刀,穿了两颗心。

他们依偎着死在一起。

此身许国不能许家,那便在死亡时,给他们一点自由,忠于自己。

苏景同看得哭得稀里哗啦,太虐了这本真是太虐。本来就困,哭累了更困,用帕子盖着脸睡了。

苏景同打开话本子,还想再看看最后结局,捧着书瞧了半天,看不清字——方才太阳正好,屋里有光,现在太阳照不进来,屋里黑乎乎的。

苏景同悻悻收起话本子,他不大敢把书拿到屋外去看,看情爱话本子多少有点羞耻,只好忍着等明天光线好时看。

在苏景同心痛时,广明宫后殿有一个宫女,正一言不发地收拾包袱。

自打顾朔登基后,就对宫中的奢靡作风很不满,要削减宫人。起初是宫女太监自己找主管报想离宫的事宜,后来报的人不够,变成主管们选人离宫。

宫女太监是不愿意离宫的。在宫里吃好喝好,活也轻省,偌大的皇宫有三四千宫人收拾,正经主子就顾朔一个,顾朔不是挑剔的性子,宫人的活计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干完,剩下时间便闲聊打牌,日子好不快活。

出宫的话,潘启倒是给了他们明路,宫女太监们可以去各位宗亲或者官员府邸中干活,宫里出来的人比普通仆役体面有规矩,干活讲章法,很受欢迎。

可那活就远不如在宫里清闲了。

又或者给一笔钱,回家置房置地。

广明宫的这个宫女,不幸被安排离宫。她无精打采地收拾细软。她的包袱不小,在宫里多年,主子们赏的金银细软多,需得细细收拾,以免遗漏。

潘启说是要清退宫女,说白了就是怕宫里有探子,想趁机清理出去。周文帝对皇宫的掌控力薄弱,西南王还入主过皇宫,宫中怕是成了筛子。

这段时间潘启把和摄政王府、西南王府有关系的宫女太监都清了出去。她从明面上来看,并不属于摄政王府和西南王府的人。西南王安排她来皇宫潜伏时,准备得很周到,她是“京城人士”,家里穷,养不起孩子,把她卖进宫当宫女。家世清白,和任何势力都没有牵扯。

按理说不该把她也清退出去。

但潘启大约为了掩人耳目,也清退了不少普通宫女。

她成了不幸被选中的倒霉蛋。

等收拾好,天色都晚了。

沉默地告别了送行的宫女,她从广明宫离开。她需要从皇宫西南门旁的小门离开,潘启在那儿安排了人接应她——通常是小太监。

走到西南门,确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外,旁边站着两个小太监,小太监会把她们送到皇亲贵族家中。

她上了马车,小太监坐在车前,扬鞭一挥,马跑起来。

宫女百无聊赖地想着自己以后的生活,她自认干活也算勤勉,不知怎么会选到她头上。要选人出宫的消息一出来,她就收拾了部分金银细软给主管这件事的大宫女送去,大宫女收了细软,告诉她放心。

放什么心。

钱给了,事却没给她办成。

宫女心里郁郁,十余年布置毁于一旦。

她掀开帘子,这是出城的路。

宫女愣住,怎么会是出城的方向?她们不应该是去皇亲贵族家中么?那应当在皇宫附近才对。

她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神色冷峻起来,这会儿子再看前面驾车的太监,越看越不对劲了,他的喉结有些过于显眼,他的手臂未免太有力量,不像干杂活的太监,像禁卫军。

宫女手指微动,一柄薄如蝉翼的刀夹在了她的指尖。在宫中戒备最森林的地方,她竟然无声无息地带着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刀。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鬼魅般的人影贴在了她身后,而她连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她毛骨悚然起来。

那人的唇贴着她的耳朵,“别动。”

宫女脸色瞬间惨白,她侧头,认出了他身上的衣裳——禁军九卫的星纪卫。

星纪卫只有一个任务,保护皇帝安全。

“西南王的奸细,你们胆子很大啊,”星纪卫点评:“敢潜伏在皇上身边。”

宫女声音颤抖:“大、大人,您在说什么,奴、奴婢听不懂。”

“没关系,你以后会交代的。”星纪卫一手刀打在宫女脖颈后,宫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楚的呜咽,头一歪,晕了过去。

太学府内,勤学堂的学子彻底放了羊。苏景同被他们赶走,勤学堂的博士曲庐还在告假没来,大家欢快地自己给自己放了假,热热闹闹在学堂中嬉笑打闹。

没了同仇敌忾的苏景同,霍方和这帮纨绔又成了敌人,身处勤学堂这帮脑子里不装笔墨的浪荡纨绔子弟中,霍方不自在起来,这可是进学时间,怎能如此荒废?

现在的时间点很尴尬,回明德堂上课?明德堂已经开课了,此时进去不合适。留在勤学堂?他和这帮人关系又不好,玩不到一起,且苏景同提醒了他,他在勤学堂荒废了一天多的时间,学业进度又落下一截。他想学习。

霍方无奈地在勤学堂站着,勤学堂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玩牌,没人理他。他目光在勤学堂寻睃,不经意掠过博士桌子上的三卷纸——苏景同留下的锦州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线路图。

他没把那三张图当回事,准确来说,他没把苏景同的话当回事。正如谢永章所说,大家对苏景同能得到四大军师的名号,普遍认为他靠脸或者靠身份——被左正卿半月就打得溃不成军的水平,菜到家了,让他们上,他们也能撑半月。

至于苏景同讲得关于他们恶作剧的部分,他们的恶作剧就很幼稚,只要跳脱出来去看,都能发现满是问题,和兵法更扯不上一点关系。

锦州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线路图并不会公开,需要自己去研究去画,他都这么菜了,能画出什么好东西。

霍方想归想,手诚实地拿起锦州地形图——勤学堂没人理他,他太尴尬了,需要找个事干,显得自己不那么尴尬。

看清地形图的一瞬间,霍方眼睛缓缓睁大了。

苏景同画的地形图,远比霍方见过的任何地形图都要细致精巧,霍方无法辨别苏景同地形图画的对错,但仅从图的内容来看,他像是亲自丈量过,画得十分详尽,除了常规画法的丘陵谷底山河城池,苏景同细致到连小路都画在其中。

这图若是真的,苏景同在锦州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大。

且从他画图的笔触来看,他的手很稳当,功底很深。

霍方打开兵防图,兵防图需要一些兵法功底才能看懂上面的每个图形是什么意思,苏景同大概是考虑到他们都是新手,所以在旁边列了一行图例,将每个图形的意思标注在旁边。

兵防图左边是锦州布防图,右边是苏景同写的字。霍方作为江南来的学子,特别在乎字,字是可以反应一个人的性格风骨的,故而他从小便练得一手好字,自觉世间少有能比他字更漂亮的人,可苏景同的字着实亮眼。

为了能让他们看清楚,苏景同用的蝇头小楷,但凡练字的,没有不会蝇头小楷的,大家写出来也都差不多。霍方说不出苏景同的蝇头小楷哪里不同,但就是觉得说不出的漂亮自在。

除了指尖缺力量,字不够劲遒,其他完美无缺。

苏景同写的是兵防换防时间,每个将领的性格,习惯指挥的风格。

最下面,苏景同开了一串书单,是兵法书,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不会任由他留在勤学堂,所以连带指导的事一并写在了其中,书单中有两本指导基础类的书籍——霍方不清楚具体内容,苏景同开的书单他一本没看过,就连听都只听过一本,之所以能知道这是指导基础类的书,是因为苏景同用朱笔圈起来,强调要先看打基础。

霍方踌躇,苏景同既然在写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被赶出去,那他是怀着什么心情写的这些呢?

军备运送路线图和兵防图类似,左边是图,右边是苏景同留的提示,他用朱笔写了一句话“一流军师看军备,二流军师看战术”。剩下是密密麻麻的讲解,关于军备的计算方法和锦州军备的运送难点。

霍方没上过兵法课,对此一窍不通,但苏景同写的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很容易理解,大凡老师,假如讲得晦涩难懂,乍一看会以为老师很厉害,本事大懂得多,但真正厉害的老师,是苏景同这般的,再晦涩的内容,都能深入浅出,让学生理解,这不仅要了解学生的思维,还要吃透知识。

从这点上看,苏景同是个很好的老师。

最下面一行小字:“这是第一次,给你们降低难度,以后自己想。”

霍方咂摸着这句话,越咂摸心里越不舒坦,从昨天到现在,不过一晚上的功夫,他竟然连夜画了三副精细的图、写注释开书单。苏景同人品堪忧,师德却还不错。

苏景同既然把书单都开出来,霍方还见识短没看过,当即誊抄了一份书单,去太学府的典籍厅借书。

太学府的典籍厅,是大周最全的典籍厅。霍方在浩如烟海的书架中翻找,对着书单一本本借阅,他花了一个半时辰找书,装了满满一书箱,但有两本无论如何找不到——苏景同用朱笔圈出来基础指导类的书。

看守典籍厅的博士是个七十余岁的学究,他不大喜欢和人打交道,更不耐烦带学生,只爱从早到晚在典籍厅中看书。

“博士,您见过这两本书吗?”霍方把誊抄的书单递过去,他也学苏景同的样子用朱笔圈住了那两本。

“我看看。”老学究的手颤颤巍巍,他把书单对着窗外的太阳,借着更加明亮的光来辨认字迹,好半晌,老学究用他沙哑苍老的声音问,“这是时祯列的书单?”

苏景同,字时祯。

霍方惊诧,“您怎么看出来的?”

“《吴渊兵法》、《褚子兵法》、《西北志》、《西北河道变迁史》、《山地与荒芜》、《气与风土》……这些书都生僻,近几年只有时祯看过。”

“您记性真好,还记得他看过的书。”霍方肃然起敬。

老学究慢吞吞地摇头,“不是老朽记性好,是他来得最勤,兵法军事类的书他全看过。”

霍方怔住,吃惊地回头看兵法军事类书厅,那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书架,整齐罗列难以计数的书籍,“他全看过?!”

“嗯。”老学究回忆道:“他天天在这里看。”

霍方五味杂陈,苏景同纨绔之名响彻大周,人人提到他第一反应都是荒诞奢靡,太学府中还流传着他在太学读书时日日逃课的笑话,结果他逃课后,就是来典籍厅看书吗?

老学究看到他圈起来的两本书:《兵法实用入门》和《攻守的边界》,“这里没有这两本书。”

“为什么?这里不是大周收藏最全的典籍厅么?”霍方问。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他要去哪里找书呢?苏景同既然把书名写出来,总该确定他们能找到书吧?

片刻后,霍方站在凌云堂中,凌云堂从前只有一张书桌,供曲庐博士使用,昨天苏景同来了以后,太学府在凌云堂加了一张书桌。

苏景同作为太监,礼法所限,衣食住行都被限制,新加的书桌是薄薄一层木头,一掌劈下去便能打塌。

此刻,霍方紧紧盯着书桌上的东西——两本书。

苏景同料定他们找不到书,走之前把这两本书放在了自己书桌上。

《兵法实用入门》作者苏景同——苏景同是反贼,书不能被收录在典籍厅中。

《攻守的边界》作者姜时修——他写书时人在西北打仗,只印了几本。

有那么一瞬间,霍方诡异地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姜时修和苏景同是一个人,年龄相近,都是兵法大家,都是四大军师,都爱写书,先后失踪。

霍方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他在想什么诡谲的东西?苏景同和姜时修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太可笑了。

霍方翻开这两本书,书的前言是作者手写版本的拓印,只瞧了一眼,霍方便把心放到肚子里——姜时修的字可真一般啊。

和八九岁的孩童差不多,乖巧但不成型。

苏景同的前言是自己的笔体,没用蝇头小楷,笔走惊鸿,像他人一般,明艳浓烈。

两本书的行文风格也大不相同,苏景同的书和他人一样讨厌,讲解虽然深入浅出,但不难看出此人的优越感,书中坚持自己写的书最实用最适合入门;姜时修的书温和客观,态度谦卑,诚邀广大学子共同探讨。

这必不能是同一人。

霍方抹掉额头上的汗,他是疯了,才如此疑神疑鬼。

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他都应当打开姜时修的《攻守的边界》,他也是这么打算的,比起看苏景同的絮叨,看姜时修的探讨更好,手指触及书时,鬼使神差地换了个方向,打开了另一本。

霍方为自己找理由:我看完他的书,才能更好的批判他。

从正午看到太阳落山,霍方的手一刻没停下来过,他起初还只是抱着挑刺的念头,看了两页便开始找纸张誊抄记录重点,等他把手头的纸抄完,屋内昏暗到彻底看不清,霍方才恋恋不舍地起来点烛火——不是不能早点烛火,只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后文,于是连点烛火都成了浪费时间的负担。

霍方点起烛火,回头打算继续看,他的确沉浸在其中一下午,但其实看了不过三分之一,他重点在誊抄记录,毕竟苏景同的书是禁书,全天下可能只有苏景同这里还残存一本。

霍方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起来,他看了一下午,终于明白苏景同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大周在战乱前和平了几十年,安逸的生活让将士们的骨头变得酥软,让军师们改行讨生活,以至于战乱发生时,久经沙场的老将都老得上不了战场、年轻的新人全是纸上谈兵没经历过实战,至于军师们,大周已经没有军师了,军师是在战场上才能发挥作用的活计,没有战乱,哪里会有军师。

书籍的珍贵犹胜黄金,军师的理论学习需要极其宽泛的阅读。苏景同这本书融合了天下兵法的精华,他试图用一本书快速大量培养军师。

霍方茫然地想:可这本书被禁了。

他又看不明白苏景同了,他写书的目的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又为什么要叛国呢?

恍惚间,老学究的话又在他脑中回响:“你是勤学堂的吧?老朽听说他在勤学堂讲学……昨天你们……”

老学究的声音低落下去,昨天全太学学子恶搞苏景同结果反被整的事想必传得轰轰烈烈,连这位足不出门的老学究都听到了。

他似乎很想说几句,但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唉了几声,犹犹豫豫,几次三番开口都又憋了回去,最后在他临走时,老学究终于对着他的背影艰涩地说了一句:“时祯是个好孩子,你们……”

霍方回头看他,他又一次说不下去,似乎也知道在太学府为叛国的人说话不合适,只能干巴巴地重复道:“他是好孩子。”

老学究吞回了后半句:你们别欺负他。

好孩子苏景同在晚膳时分准点踏入正殿,视线在晚膳上转了一圈,苏景同沉默一瞬,诚恳地问潘启:“今天怎么了,日子不过了?”

今晚的菜色颇有摄政王府的矫情做作风格。

主菜名唤月下瑶台。用鲜芦笋、干贝、竹荪、鱼骨、鱼肚、虾、海参、荠菜、马蹄果、荷叶、丝瓜、秀珍菇、莲藕、木耳等食材精心雕琢,复刻出月下瑶台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精巧繁复,又用鸡、鸭、鲍鱼、猪骨、冬笋、板栗、白果、火腿、肘子吊高汤,拟制云梦泽。

配菜是满江红、四时春、瑶柱翠玉、山家三翠。甜品是玉玲珑、南海金丝燕。

主打味道不一定好吃,但破费人工。只月下瑶台中的拇指大的小凉亭,细细看去,还能看到凉亭柱子上雕刻的双龙戏珠的龙眼龙须,苏景同记得摄政王府做这道菜时,光雕刻亭台楼阁这一道工序,需要十五个专做微雕的大厨一起忙活两个时辰。

菜名别致——听菜名不知到底是什么菜。

苏景同爱这些附庸风雅的菜,用膳时还要臭讲究,依据当天菜色搭配不同的香料、不同的衣裳——丫鬟仆役也得跟着换,吃月下瑶台要去水榭亭台、吃红藕香残玉要去荷花池、吃山野知春早要去后山竹林。

顾朔喜欢简单的生活。他在摄政王府时,苏景同一次没敢叫小厨房做败家玩意儿。

现在顾朔是政事压力大,终于疯了么?苏景同认真地想。

顾朔瞥他:“坐。”

苏景同战战兢兢,他又想到新的可能——顾朔可能要把他扔江南去,这是送行饭。据说送行都要给吃顿好的。

顾朔蹙眉:“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悲痛像上刑场。

苏景同抽抽鼻子,“我明天还能见到陛下吗?”

顾朔不知他从哪里抽风来的话,但他习惯苏景同天马行空的跳脱思维,淡定道:“可。”

哦。

那没事了。

苏景同接受了这桌鸿门宴。

顾朔用膳时不爱说话,苏景同心里揣测顾朔用意,也没兴致说话。

顾朔余光瞥苏景同,苏景同满脸凝重,但比先前动筷子频繁,吃了月下瑶台的月亮和亭台轩各一个,满江红的一片鱼肉一块豆腐,四时春一样一口,瑶柱翠玉一一筷子“瑶柱”一筷子“翠玉”,山家三翠一样一筷子,两勺玉玲珑、半盏南海金丝燕。

顾朔迟疑:明儿若做个八仙过海,他是要吃八口么?若真如此,尚食局不妨研究怎么做一百零八罗汉。

用完晚膳,顾朔逼着苏景同在宫里散步了半个时辰才许回来。

苏景同从左正卿那儿要到银钱,买了炭火锅炉,试图自己烧一壶热水出来——他不会用炉子,但经过这两天蹲点观察,他认为自己具备了充足的理论知识和旁观实战经验。

不出意外,他应当是个动手小天才。

顾朔在暖阁中批奏折,西南王一党正在陆续被审查,咬出不少事情来,朝廷要大换血,顾朔要吏部拟人选,吏部不敢擅专,尤其这个时候分外敏感,于是每个人选都介绍得十分详尽,破费功夫。

禁军首领江天也上了折子,这几日潘启在用裁减宫人的理由清理宫里的奸细,竟从广明宫发现了一个西南反贼插进来的奸细,手都能伸进广明宫来,江天坐不住,插了一手,让星纪卫拿下奸细,上书汇报。

顾朔批:“严查,莫打草……”

广明宫院中一人突然高呼“走水了——走水了——”,宫里立时糟乱起来,叫嚷的,狂奔的,乱做一团。

“真走水了——快快快,提水桶来——”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

顾朔悚然一惊,丢了笔,鞋子都顾不得穿,一身亵衣匆匆从正殿出来,直奔偏殿找苏景同,潘启提着鞋追在顾朔身后,“陛下——鞋——”

顾朔用起轻功,转眼即到——苏景同的房间太小,窗户不能过人,一旦被火困住门不堪设想。

苏景同的屋中冒着黑烟,味道刺鼻,宫人们正聚在这间房外,顾朔后背冷汗瞬间冒出来,“他人呢?”

宫人一哆嗦:“没、没见到。”

顾朔当即推门要进去,潘启赶过来,“陛下不可——奴才去。”

顾朔一把推开潘启,自己踏进去,“心肝?”

屋里黑烟弥漫,看不清情况。

顾朔脸色白了两分,冷汗浸透衣裳,“宝宝?”

“你在吗?”

“心肝?”

没有声音。顾朔脑子嗡嗡响,难道已经呛晕过去了?

潘启及时提着灯过来,提灯也不管用,黑烟笼罩,什么都看不清。

顾朔顶着黑烟在屋中摸索,榻上没人,仅一人通过的过道里也不见人,顾朔行动太匆忙,脚踢到个硬物,顾朔低头,是一个炉子。

“这、这儿——”苏景同被烟呛得差点把肺刻出来,扶着墙从屋外拐角处摸索出来,顶着一道黑一道白的小花脸,连连摆手,声音沙哑:“我——我在这儿——”

苏景同有气无力地喊。

他声音太小,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

苏景同咳嗽声震天。

潘启一回头,“哎哟喂我的祖宗,您在这儿啊。陛下——世子在外头呢。”

“没、没走水。”苏景同咳得惊天动地,“是烟。”

顾朔白着脸出来,苏景同衣服脸都是灰扑扑的,头发乱糟糟的,人却精神。

苏景同尴尬解释:“我想烧水。”

他不敢看顾朔,低下头嗫嚅道:“不、不会用炉子……”

从头到脚扫视几遍,苏景同露出来的皮肤都完好无损,顾朔心里松了口气,浑身的力气褪尽,腿一软,几乎站不住,勉强靠着墙壁,支撑着体面。

潘启赶紧上来给苏景同擦脸,“我的好祖宗,您刚去哪了?”

苏景同怀里抱着一刀纸,支支吾吾:“我……把雀栖花带出来了。”雀栖花娇贵,被烟熏了便不好了。但也沾染了黑烟,要好好晾晾才行。

烟还冒着,自己还被呛了,先去救纸?顾朔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它冒烟,又不会着火。”苏景同小声辩解。要是着火,他能浇一瓢水灭火,可炭光冒烟,又不起火,放一会儿就散了呀,他能怎么办,难道命令炭别冒烟了么?

雀栖花可金贵着呢。左正卿一年只能做三刀。

顾朔额头一抽一抽地跳,“过来。”

苏景同不敢过去,顾朔这个声音,一般是发火的前兆,过去没他好果子吃。

苏景同躲柱子后面,坚决不出去。

“过来!”

苏景同从柱子后面探出脑袋:“你先发誓不发火。”

顾朔气笑了,磨着后槽牙:“嗯。”

苏景同狐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嗯。”

苏景同纠结:“你不太诚心吧?”

“过来!”

再拖下去,顾朔真要发火了。

苏景同犹豫踌躇,但也不敢多磨蹭,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慢吞吞磨了过去,试图安抚顾朔的情绪,“哥哥我没事——”

顾朔一把把他扯到怀里摁住,力气之大,几乎要把苏景同揉进骨血里。

苏景同的牙磕到顾朔肩上,痛了一激灵,“哎——”

顾朔一巴掌拍他臀上,苏景同“嗷”地一声叫出来。

顾朔磨牙:“你现在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