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圈套
日上三竿,上海的一处小码头上已经到了繁忙时段,各种载货的、拉客的大小船只在港口进出,人们往来穿梭,不论何种身份,都无一例外在忙着维持生计。
兰州路一处安静的小巷里停着一辆黄包车,这个时间段,照理说正是最好拉活的时候,别的黄包车夫都忙得脚不沾地,唯有这一辆,一直停在那里。
黄包车夫将帽子盖在脸上,仰面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
不多时,又有几艘小船缓缓驶进港口,他听到脚夫们的吆喝声,拿开帽子坐了起来,朝码头的方向探头望了一眼,略微有些失望。
这人,正是负责神父一案的情报局调查员陈华。
凌霄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他把凌霄安插在神父案相关的最后一名嫌犯身边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线索,但他最近得知凌霄动机不纯,竟然想着帮助那名嫌犯越狱潜逃。
凌霄毕竟入行尚浅,他自认为滴水不漏的计策在陈华看来破绽百出。
陈华没有打草惊蛇,他暗中查明凌霄安排好的逃亡线路,埋伏在这里守株待兔,只要嫌犯一有动作,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逮捕他,坐实他的罪名,对他进行更严酷的审讯,逼问神父的下落。
然而,他在这里守了一夜,嫌犯都没有出现。
是凌霄的计划不够完善半途流产?还是越狱时被岛上的看守识破逮个正着?他双手抱臂坐在黄包车里思考着,觉得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一名下属匆匆赶来,对他报告:“队长,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说是崇明岛上昨夜发生了火灾。”
“哦?”这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细想一下也说的通,凌霄想要从岛上带走一名囚犯,必然会想办法制造事端使岛上的秩序陷入混乱,这样才有机会。
“有没有人员伤亡?”陈华问道。
下属摇了摇头:“具体伤亡未知,不过他们抓到了一个越狱未遂的囚犯。”
陈华诧异了一下,这么说来,嫌犯李莱恩是越狱未遂被抓住了?他立刻从黄包车里跳下,脱下那件用于伪装的破烂外套:“走,跟我去岛上看看去。”
能让男人们疯狂的,除了女人,就是鲜血和争斗。
营地里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囚犯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那根将近三米高的架子,随着鞭子落下的次数齐声欢呼,甚至有人开始打赌,赌薛时能撑到多少鞭。
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人类这种被赋予了智慧的生物,却总是乐于看到自己的同类倒霉。
薛时只觉得意识开始慢慢模糊,耳边嘈杂的声音消失了,就连后背的疼痛都减弱了不少,他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不知道他们顺利逃出这座岛了没有?那个情报局的探子会不会骗他?他要是掉进情报局的陷阱该怎么办?
脑袋渐渐变得钝重,思绪乱七八糟的,薛时朦朦胧胧地想着这些事情,怀着隐约的担忧,慢慢闭上眼。
“三十三!”
“三十四!”
行刑的看守突然停下了,他绕到薛时面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如实汇报:“姜总管教,他昏过去了。”
昏过去了?混蛋!开什么玩笑!老子还坚挺的很!你们来啊,继续!
薛时在心中咆哮。
可是头颅十分沉重,他勉强撑开眼皮,虚弱地咳了两声,远远朝姜万年啐了一口:“老东西!你今天……有种就弄死我,否则我总有一天……来找你!”
姜万年大怒,指着薛时朝行刑的看守吼道:“给我继续打!狠狠打!”
刘天民急得直冒汗,他挤到白锦国身边,急道:“白管教,再这样下去,人就要给活活打死了,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白锦国也急,可是他毫无办法。姜万年掌管伐木场这么多年,一直不太待见他,但为了保住饭碗,他一直和姜万年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眼看着薛时迅速衰弱下去,刘天民看不下去了,他一咬牙冲出人群走向营房,想找个什么工具当武器,阻止这场暴行,突然就看到两个人慢吞吞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李先生?”刘天民眼睛一亮,在确定了那两个人的身份之后回头朝人群大吼了一句:“有人回来了!”
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白锦国循声望过去,发现还真是失踪的那拨人中的两个,虽然满脸黑灰颇为狼狈,但好歹是全须全羽回来了。
薛时昏昏沉沉的,闻言浑身一颤,瞬间就清醒了,他缓缓抬起头,心跳陡然加速,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透过人群往外望。
在与薛时目光相触的瞬间,莱恩只觉得脚下似乎踩空了,心脏一瞬间就跌落下去。
囚犯们自动让开一条道,白锦国朝那两个人走过去,一把抓住莱恩:“你们到哪里去了?!”
莱恩哑然看着不远处被捆住双手吊在架子上的人,一言不发,回来的路上和凌霄拟定好的说辞全都忘了个干净。
凌霄见他神色不对,伸出手用力抓着他,生怕一个抓不住他就会冲过去。
“其他人呢?”白锦国又问。
“不知道,”凌霄冷静地摇了摇头,“烟太大,都走散了,我们被大火阻在林子里,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要不是下了雨,我们就给烧死在里面了。对了,白管教,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白锦国不疑有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薛时,说:“他袭击管教,企图趁乱越狱,影响十分恶劣。”
“越狱?”凌霄蹙眉。
“白管教,”刘天民走上前来,“当时我也在场,时哥一定不是有意袭击姜总管教,他是听说了李先生他们被困在林子里,救人心切才会这么做的,我们四个一起上这岛上来,感情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去和姜总管教说说情?再这么打下去,他不死也废了,眼下只有你能救他了。”
莱恩没有听他再说下去,他挣脱开凌霄,踉跄着冲进人群,奋力挤到最前面。
薛时气息奄奄,纵横交错的鞭伤遍布后背,血浸透了裤子,他一直瞪着莱恩,嘴唇哆嗦着,似乎有话要说,瞪得目眦欲裂。
看守扬起鞭子,又一鞭下去,毫不手软。
“三十九!”周围的囚犯们齐齐喊出数字。
皮鞭喝饱了血液,蘸着血甩出来,莱恩紧紧闭上眼,被血溅了满脸。他知道应该要做点什么,必须要做点什么,阻止现在的一切,否则他会抱憾终生。
有人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绳子松了!快按住他!快!”
莱恩吃了一惊,看到薛时竟然挣开绳结从架子上掉了下来,落地后猛地朝姜万年冲了过去,飞身而起将他连人带椅子掀翻在地,然后跨坐在他胸口,双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众人大骇,惊叫出声。
姜万年一直就是伐木场的土皇帝,整个伐木场的所有人都瞧着他的脸色过活,怎么也没料到会出这种事。他被薛时掐得喘不过气,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朝周围的看守们伸手求援。
看守们乱成一团,囚犯们跟着起哄,三五个壮汉一拥而上,将红了眼的薛时拉开,搀手的搀手,抬脚的抬脚,费尽力气把人搬到架子下面,有人慌慌张张找来一根绳子,重新捆住他的手,把他吊了上去。
姜万年连滚带爬扶着椅子站起身,捂着脖子连声咳嗽,指着薛时怒道:“反了反了!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为止!”
莱恩握紧拳头朝姜万年走过去,薛时红着眼睛瞪着莱恩,整个人突然剧烈挣扎了一下,看守以为他又想要挣脱,慌忙一鞭子狠狠抽了上去。
鞭声又接二连三响了起来,姜万年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一个看守走上前来,弯腰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姜总管教,情报局的人来了。”
姜万年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像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情报局的人光顾,着实让他吃惊不小。他慌忙站起身,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匆匆往外走,想要看一看是哪位大人物。
他没走出去多远就看到一个一身黑衣的瘦高男人带着一名下属大步流星朝营地走过来。
莱恩眼神一凛,远远望着那个男人,是逮捕他并且审讯过他的那名情报局调查员。
陈华走到营地中间,朝姜万年出示了证件,又缓缓扫视了一眼围观的囚犯们,诧异道:“这么热闹?发生了什么事吗?”
姜万年讨好地笑道:“昨晚林子失火,我们抓到一名企图趁乱越狱的囚犯,正在审。不知道今天陈先生光临,连茶水都没有准备,失礼了……”
“无妨,”陈华朝他抬了抬手,轻描淡写道,“我是来办公的,姜总管教不必掬礼。”
姜万年陪在他身后不住地擦汗,情报局的权限很大,他不知道情报局对于他滥用私刑会不会介入并上报。
好在陈华看到那个被吊在架子上的人之后并无任何反应,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趣。
姜万年很会察言观色,看到陈华对这种事十分冷淡,立刻就放了心。
陈华原以为一定是凌霄和李莱恩越狱的事情败露被抓个正着才亲自跑过来看一眼,结果看到那两个人毫发无伤,还站在人群中围观,不免有些失望。
凌霄从看到陈华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就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这里一出事陈华就能立刻知道?说明他在这里有眼线,换言之,他打算帮助莱恩越狱出逃的计划说不定早就败露了,如果不是莱恩走到一半打算放弃,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他不由开始感到后怕。
陈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越过人群看着他,朝他微微一笑。
被吊在架子上的囚犯整个后背血淋淋的,脸上布满黑灰,根本辨不清长相,陈华坐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刚想起身离开,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他回过头,看到神父案的嫌犯李莱恩站在他身后。
莱恩一只手按着他的肩,沉声道:“陈先生,我想跟你谈谈。”
陈华诧异了一下,笑道:“李先生居然主动要求和我说话,真是让我受宠若惊。说吧,你想谈什么?”
“如你所见,这岛上的看守正在对犯人动用私刑,这是没有法律依据的,”莱恩坚定说道,“我希望陈先生能站出来制止。”
站在一旁的姜万年立刻愤怒地瞪着莱恩。
陈华眯起眼,狡黠地看着他,摊开手:“抱歉啊,这种事不是我的份内的事,我不便插手,李先生应该去找监狱方的人谈。”
“关于神父的行踪,我有一条重要的线索,如果陈先生能够制止眼下这场暴行,我一定尽力配合你的调查。”
陈华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笑了笑,点点头:“行啊……你果然留了一手!”
莱恩缄口不言,转过头看着薛时。
陈华知道他的意思,他立刻侧过脸,斜睨着姜万年:“光天化日对囚犯动用私刑,你真是胆大包天,还不放人?!”
“这……”姜万年犹豫了,薛时知道他的秘密,如果放了薛时,难保以后他不会说出来。
提着鞭子的看守眼见情势骤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杵在那,打人也不是,放人也不是。
陈华朝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立刻不声不响走到架子下面,掏出一把匕首直接就割断了绳子,将薛时扛了下来。
“把他送到营房后面的医务室去,放在床上,轻一点。”莱恩说道。
薛时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清醒,这会儿看到莱恩和情报局的人站在了一起,顿时有些惊慌。
那名下属直接把薛时扛进了医务室,陈华见莱恩跟了进去,便也跟上去,丝毫不肯放松。
薛时背部朝上,俯趴在医务室那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
莱恩在医务室门口停住脚步,转过身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陈华道:“陈先生可以出去等我,我和他说几句话就来。”
陈华有些不自在,但他也没有多说,招呼下属一起退到了门外,这大概是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对一名囚犯如此千依百顺。
莱恩关上门,插上门闩,靠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认陈华和他的下属离开了这间屋子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他转身快步走到铁架床边蹲下,看着薛时血肉模糊的后背,手足无措,颤声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薛时一直红着眼睛瞪着他,末了突然双手支撑着身体直接从床上滑下来,揪着他的衣领,半跪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你还回来干什么?!好不容易跑出去了,为什么要回来?!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放过,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莱恩平静地看着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将他摁进怀里。
薛时本来气得要发狂,被他这么抱着,突然渐渐安静下来,哑着嗓子,声音小了下去:“你不该留在这鬼地方,你明明有机会走的,你还回来!你回来干什么啊?你说啊!怎么尽干这些蠢事……”
莱恩不说话,只是抱着他,任他嘀嘀咕咕发泄怨气。
等到薛时没脾气了,委委屈屈地靠在他怀里歇气,才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小心地让他脸朝下趴在床上,轻道:“我让白管教和刘天民来照看你,我要离开一下。”
薛时一听他要走,突然一把拉住他,那力道把莱恩吓了一跳。
“你、你干什么去?!”薛时一脸惊慌,“你别走!”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陈华隔着门好脾气地提醒:“李先生,我时间不多。”
薛时闻言一把拽住莱恩,惊恐道:“别去!那些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别去!待在这里!”
薛时手忙脚乱,恐惧中带着一点哀求,试图阻止他,可是当莱恩凝视着他的眼睛,朝他笑了一下,他突然就词穷了,突然就没了底气。他不自在地垂下头,语气软了下去,最后轻飘飘吐出一句:“你……别走……不准走……”
“我很快就回来,我保证。”莱恩说罢,掰开他的手站起身。
薛时心有不甘,但是现在的他,连站都站不稳,根本顾不得那么多,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莱恩转身走了出去。
莱恩走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强迫自己保持着清醒,趴在床上,侧过脸,长久地望着门的方向,心里始终觉得不安,好像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