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跟爷爷去对面的书房前, 陈继先回卧室换了身衣服。
只穿一次的酒红色卫衣确定阵亡,他捧着衣服看领口,被周絔行撕得不成样子。
裂口处规整,但抽丝明显。
聚酯纤维的料子具有一定的韧性, 不容易撕烂, 也不知道周絔行的力气为什么能这么大。
陈继放下这件只穿了两天的新潮卫衣, 还有点心疼。
他面色沉重地在衣柜前站了好大会儿, 接着如梦方醒般, 把卫衣扔进垃圾桶,抬着沉重的腿去浴室洗脸。
今天过得……实在太糟糕了。
镜子里的人双眼微红,头发凌乱, 脸上带着些受惊过度又或被过分欺负的高原红,怎么看都是狼狈的。
怪不得爷爷能直接向他们问出那样的问题。这幅浪丿荡的模样, 谁敢说单纯干净。
怕周槊敏等急, 陈继弯腰匆匆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弄湿了额前头发, 黏在鬓两边。
他用湿渌渌的手随便把头发往后按压,露丿出光洁的额头。
外面天光微亮, 关上浴室的门,陈继看到两扇窗紧闭着。大学开学一个多月, 这是他第一次回周家, 竟然感到陌生了。
陈继走过去把窗户打开, 给房间通通风。窗下的柏油马路上走过一道高大笔直的人影, 听到动静,他驻停脚步, 面朝二楼卧室窗口的方向抬丿起头来。
新生初阳关临新的一天,一点点金色的光芒从云层里泄露到大地, 路边的周絔行和窗口的陈继四目相对。
陈继骂他:“让你叛逆!”
周絔行死不悔改:“嗯。”
他仰着头问:“哥,如果爷爷跟你说的是想让你离开我,你会怎么做?”
陈继道:“那我就走。”
周絔行笑了一下,眼睛没有笑:“你试试。”
陈继又被笑哆嗦了。
他不自觉地抓胳膊袖子,搓了搓鸡皮疙瘩,气愤地把窗户关上,让周絔行看不见他。
往后面去是周氏祠堂,陈继没去过,但知道位置。
等觉得周絔行走了,陈继又愤愤不平地把窗户打开通风,赶紧去找周槊敏。
二楼走廊是环形结构,他和周絔行的书房跟爷爷的书房呈轴对称。陈继路过刚刚差点发生贞洁不保的房间,一步一顿地往对面走去,心里沉重得很。
如果周槊敏真的会让他离开周絔行呢?
小行今天是过分了点儿,但远不到不可原谅的地步,陈继没想断绝关系。
而且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场面。
到了。
陈继站在门前,敲了敲,喊道:“爷爷。”
周槊敏说:“进来。”
这个房间和对面书房是一样的规格,但却显得没那么大。因为摆放的东西充足,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
周槊敏爱好收藏古董以及艺术品,喜欢的装潢与家具也都是偏深木色。一进来就有种,被时间的经久积淀而扑面而来的沉稳肃穆包裹其中的感觉。
深木色的通顶式书柜里的书没有分门别类,随性,想放哪儿放哪儿。空格的置物架上摆着纯手工的雕刻艺术品,墙壁挂有几幅山水字画,都是古时的真品。
摆有文房四宝的书桌一角有盆节节高升的盆栽,被周槊敏养得很好,绿意盎然水润如碧。
陈继进来的时候,周槊敏正背对房门,用柔软的布巾擦拭一件上好的小紫叶檀雕刻。
“小继来了。”周槊敏把雕刻麒麟瑞兽的小紫叶檀放下,招手让陈继去他身边。
陈继安静地走过去,眼睛始终低垂着:“对不起啊爷爷。”
周槊敏一怔,把布巾团吧团吧放进口袋:“你道什么歉?”
“今天肯定惊到了您,我平常对小行疏忽了。”陈继轻声说道,“身为哥哥我应该……”
“好孩子,别太懂事。”周槊敏打断他的话音,扶着桌子到后面的红木椅子上坐下,也让陈继过去他旁边一个小沙发坐。
周槊敏无奈笑道,只是在这抹笑里,陈继觉得他又沧桑了一些:“别替周絔行说情,他不是能教好的。我的孙子我还能不了解吗?我了解他……就像了解他那个已经死了十多年的爸一样。”
陈继抬眼。
他知道小行的父母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车祸。但周槊敏这么平静、甚至有点无动于衷地说出这件事实,陈继只觉得违和。
周槊敏问道:“是不是感觉我无情?”
陈继微慌:“……没有。”
“有也没关系。”周槊敏的指节有规律地敲打花梨木桌,说道,“事情能到今天,本身就有我的责任。渡唐把易佰领回家的时候,我不同意。周家没有过多余的孩子,一直都是单传,我迂腐,想要渡唐留后……他也真的给我留了个后,就是小行。”
陈继听糊涂了。
周渡唐是周絔行的爸爸,易佰是周絔行的妈妈,一男一女结合,只要身体健康没生病,想要后代轻而易举。
周槊敏为什么不同意这段感情,还说想要周渡唐留个后代?
又不是男人跟男人结婚。
……
周家老宅供居住的别墅后面有座祠堂,不常有人去,白天冷清,晚上寂静。
祠堂的占地面积很大,纯中式建筑风格,偏古。除了应该有的设施,里面什么都没有,空旷得令人心里发慌。
周家是有族谱的,越有钱的人越在乎这些。走过空堂,正中有张摆放祭品的桌子,后面是几十张牌位。
周絔行跪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面,脊背挺直,没有一丝一毫的弯曲懈怠。
他的眼睛落在“周渡唐”的牌位上一秒,随即轻飘飘地移开垂睫,仿佛他跪的是陌生人,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片刻后,他又重新抬眼,看向周渡唐旁边的“易佰”。
这次他看了很久,久到眼睛忘记了眨动,眼球酸涩难忍。
“……妈,对不起。”周絔行低声说,话里却并无悔改之意。
没有人知道,这座祠堂周絔行来的次数是最多的,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
因为他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陈继动了妄丿念。好像就是突然有一天,他嘴里喊着陈继“哥”,心里却只想把亲爱的哥哥按在丿身下狠狠贯丿穿。
周絔行吓坏了。
所以在两三年前的某个雨夜松开怀里的陈继,悄悄地来到祠堂跪下,当时他也是说:
“妈,对不起。”
这句话在一千天里说了九百次,周絔行试图用“想念”妈妈的方式压抑,更试图用不能吓到陈继的念头克制。
但他终究还是18岁了,陈继的疏远,让成年的周絔行无法压制地想要犯下暴丿行。
“小行的妈妈不是妈妈,他是个男人。”周槊敏平静无波地放下一个平地惊雷,陈继讶得无以复加。
“易佰刚开始接触渡唐的时候,是在酒吧里,他为了钱,我知道。渡唐也能看得出来,但他仍然一头扎陷进去,等易佰想抽身而走的时候,我的儿子根本不会放过他。”周槊敏掀开花梨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开机,用遥控鼠标找文件。
文件是加密的,周槊敏眼睛花了,他摸索着拿老花镜,在采光极好的书房里戴上:“渡唐小时候,情感并不是很丰富,我和他妈妈带他看医生,后来实在不好,就放弃了。他优秀独立,比一般孩子聪明得多,感情不充沛并不影响他。可我没想到触底反弹,他就像是情感没有宣泄过又遭到了几十年的积压,遇到易佰后尽是做些疯事。”
“小继,你过来看。”周槊敏让他坐近一点。
陈继忙从小沙发上站起身僵硬地走到桌边,没有再坐,他单手撑着桌子弯腰看周槊敏让他看的东西。
“和渡唐在一起第四年,易佰偷偷求过我,他让我帮他逃出去,说他是一个男人,他喜欢的是女人,当初骗渡唐只是因为家里出事急需用钱,鬼迷心窍。但他知错,骗过去的钱一分不落地还给了渡唐,只求自由。”周槊敏说道,“我本身就不满意渡唐和一个男人成日鬼混,就对渡唐说我需要孙子,让他和易佰分手放他离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句话恰恰给了周渡唐启发酿成了大错,他为了留住易佰,去国外找到了什么……双丿精培孕技术。”
“唉,”周槊敏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看吧,我不说了。这几段视频是渡唐生前在家里安转的监控……用来监视易佰的。”
陈继错眼不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无意识中屏住了呼吸。
视频的左上角,显示着二十二年前的时间。
它一分一秒地前进,陈继的冷汗一点一点地出。
只从外形看,易佰不像是男人,他留着及背长发,身材比其他人高马大的男性显得纤细。
周渡唐比易佰高许多,好像一拳就能把他打半死。
但周渡唐没有家暴倾向,他只有疯病。
视频里,周渡唐不在,易佰赤脚从卧室里探头。明知家里没其他人,他还是蹑手蹑脚地跑出来迅速下楼,打开客厅门。
锁着的。
易佰惊慌却不失平稳地翻找钥匙,哪里都找不到,他急得发疯揪头发,生生忍住才没歇斯底里。就在他筋疲力尽双手掩脸无助地低泣时,客厅门发出了一道很轻微的开锁声。
易佰肩膀一颤,接着整个身体疯狂地哆嗦。他缓缓扭头,看往玄关,满头的长黑发因为长时间找钥匙而热得黏在脸侧。
“你在找什么?”周渡唐轻轻地问道,“客厅的钥匙吗?”
易佰不可思议地怕道:“你怎么知道我在……”
周渡唐嗯道:“恰巧知道而已。”他走到易佰眼前,替他整理长发,“就算你找到客厅钥匙又能怎么样呢,这栋别墅占地面积2200亩,离城市的边缘倒是不远,但是也有 120 公里,你出去以后找得到走出大门的路吗?”
易佰一下子哭出声来,他两腿忽地弯下去,抓住周渡唐的裤腿,仰着脸可怜卑微地求:“渡唐我求求你,我求你,你让我走吧,在酒吧里骗你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你报复我也报复得够了吧。两年啊,你锁我两年,就算是再下丿贱的鸭子也应该还清了啊。而且那些钱,那些钱我全部都还给你了,渡唐你收下,我求求你收下那些钱吧,以后不要再给我钱,我不想欠你什么,我真的还不清的……”
眼泪如泉涌般从易佰的眼角滑下去,他改抓周渡唐的手,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卡,要强行往他的手里塞:“你收下吧,我全还给你,我之前自己工作的钱也都在里面也全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贪图周氏的钱财,我真的不贪图的……”
“嘘——”周渡唐很轻地发出一个叫停的语气助词,眉头紧皱,易佰的话和眼泪一样很突兀地停止,哭嗝都硬憋着不敢打。
周渡唐蹲下来,温柔地把易佰的泪擦干净,柔声说道:“说过多少次,不要再让我听见任何你想离开我的话——你还要继续求我吗?”
易佰疯狂地摇头。
“乖,起来。”周渡唐抚着易佰的长发用哄人语气说,“把脸哭得乱七八糟的,我带你去洗一洗。”
他们去了浴室,到这里视频截断,直接消失三个小时。两人再出现时,是周渡唐在客厅里给易佰扣衬衫扣子,易佰的颈子上多了很多像狗咬的印迹。
在这样的视频引路下,被周絔行带去书房房间,他的行为势如破竹地又带陈继回忆了一遍那种惊悚,陈继看得脖子发冷。
周渡唐把之前易佰给他的卡重新还给他,不仅如此,他还从自己衣服的口袋里拿出钱包,把所有卡全部上交,
“拿着,”他说,“别再拒绝了。家里就应该是你管钱。”
易佰像碰到烫手山芋似的想扔出去:“我不要,我不要……”
“我说拿着。”周渡唐握紧他的手腕,力度颇重。
二十年前,视频里的别墅客厅换了,空间要小很多,有股温馨。陈继看得出周渡唐把易佰带了出来,窗外偶有车辆鸣笛,他们大概在市中心的位置。
周渡唐没再关着易佰,带他回到城市繁华。
也就是这一年,易佰表面和周渡唐感情和谐情比金坚,实则他暗地里找周槊敏,求他帮助自己逃跑。他发誓说只要能走,他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这座城市里面,更不会出现在周渡唐以及任何周家人的面前。
殊不知那时周槊敏因为周渡唐和易佰的逆天情爱,和他的关系岌岌可危。如果再动易佰,以后父子俩就只有断绝关系这一条路可走了。
权衡利弊,周槊敏打算让周渡唐自己知难而退,他给周渡唐难题,以他死去的母亲逼他,要他生孩子给周家留后代。
而这些事情,易佰一个正常的男性,是完全做不到的。
谁知恰恰相反,这让周渡唐疯得更厉害。他对易佰说:“如果我们有个孩子,你的心肯定就在家里和我身上了吧,不会再每天虚伪敷衍我。”
易佰瑟瑟发丿抖:“你……你什么意思啊?”
“我们生一个。”周渡唐当天晚上就带易佰飞了国外,“不需要人造子丿宫,双精培孕技术就可以,成功案例百分之百。你喜欢男孩儿女孩儿?我希望是个男的,这样我爸就不会再逼我们两个生孩子了,也不会让我妈在地下怪我没有给周家留后代。”
技术培育很成功,醒来后易佰歇斯底里得叫。一个月后,趁周渡唐出去采买不注意,他从床上爬起来就跑,跳的二楼窗户。
家里有监控,他怎么可能跑得掉。被周渡唐抓回来后,易佰抖得仿佛风中残叶,他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筛糠似的求饶:“我没有想去哪里,真的,我一直在家……渡唐,你别生气别怪我,刚才只是一个意外。渡唐,我肚子里……有宝宝,现在不能做的。”
家庭医生刚走,易佰没什么事,孩子也在。
“你现在知道宝宝了,跳楼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周渡唐目眦欲裂,没了温和的样子,他捏着易佰的下巴,说,“易佰我告诉你,孩子要是没了你还是得生,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要什么我给不了你?我只是要你一个喜欢,就这么难吗?!为什么你总是要跑!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喜欢我吗?!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好好地和我在一起,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听到没有?!你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如果你还是想离开我,那我们就都去死!!!这个孩子我会当着你的面亲手杀了他,只要你想要你满意!!!我说的你都听懂了吗?回答。”
“别杀他,别杀他,渡唐我错了,”一个陌生的生命在肚子里待了一个多月,易佰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护着自己肚子,面如金纸,“……听懂了。”
他哭着说:“我听懂了。”
陈继像视频里的易佰一样颤如筛糠,他抓住鼠标按暂停,自己则赶紧后仰身子,后退几步远离这台记录着周渡唐和易佰部分人生的电脑。
梗着嗓子说:“爷爷我……我不看了。”
“抱歉啊小继,不是想让你害怕,”周槊敏站起来说,“我只是想让你从侧面了解一下小行这个人。这些年你太溺爱他,他也还算乖巧,今天——我相信你对他感到了彻底的陌生。”
陈继实话实说:“……是。”
“从易佰怀上这个孩子,九个月过去,小行来到世上的第一天,他的基因就是畸形的。”周槊敏拿起小紫叶檀的麒麟瑞兽雕刻品,放在手心盘索,“他由两个男人结合而生,血统更加扭曲不正常。我早就知道他对你的感情,私下里敲打过他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跟你透露过,因为这样的事情,和这样的基因太匪夷所思,我怕你接受不了,到那时周絔行肯定会步周渡唐的后尘。”
“现在该看的你看了……你现在知道,我这个孙子的脑子和精神都过于的失常。”周槊敏眉头深沉地锁着,垂眸沉忖,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爷爷想求你点事情,希望你能答应我。”
陈继想不到别的事,说出心中所想:“爷爷,你是想让我现在就赶紧跑,离开这里吗?你要帮我让小行找不到我?”
周槊敏一怔,听笑了:“当然不是。”
他摇头道:“我让你离开他干什么,我是让你……”
陈继没放松,问道:“让我做什么?我能答应什么事情?”
周槊敏敛了笑意。他背转身望着窗外,早晨八点的太阳那么明亮,光线是白的,屋子里的氛围是暖的。
他不敢看陈继的眼睛,而自己的眼睛在面向太阳的那刻便红了通透,有些浑浊的眼球爬满沧桑的泪水:“我是想让你……”
他嗓子哽了一下,回过头来说:“爷爷是想请求你爱他。”
祠堂里。
周絔行已经跪了两小时,说了好多遍“妈对不起”。然后在七点五十分时,他忍着膝盖的僵硬酸疼,站起来朝别墅住宅的方向悄无声息地走去。
他要寂静秘密地确认,爷爷有没有让哥离开他。
他还要悄悄地确认……陈继还要不要他。
哥应该没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