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番外 瑞凡
1993年10月30日下午
终于结束了在《黑血》中长达七周的拍摄工作的瑞凡推开车门。重新踏上洛杉矶的土地, 他心中竟然攀升起少许异样的踏实感。
经纪人将他的行李箱从后备箱中取出,没有忘记叮嘱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你已经连续工作了太久,最好给自己放个长假, 到海滩上去晒晒太阳,去夏威夷度个假…总之, 别再满脑子只装着下一部电影和你的弟弟妹妹,他们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瑞凡揉了揉自己眼下的青黑,无声地笑了笑, 他握住行李箱的推拉杆,没有做出任何回答。他不太认可CAA经纪人的后半句话,但他的前半句说的没错,自己是应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瑞凡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黑血》的拍摄任务繁重, 为了赶在工期内完成工作, 每天都要工作近10个小时,有时一天还要超负荷工作14个小时。拍摄地又在偏远的林区, 住宿不方便, 天气燥热、容易患上疟疾。剧组的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在导演宣布拍摄打包时,整个剧组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仿佛刚刚结束了持续十几年的刑役。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熟悉的欢呼声竟然再次于耳边响起,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
“万岁!”
“瑞凡!”
家中挂着写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凤凰河”的亮色横幅, 彩带纸屑纷飞, 妹妹瑞恩更是飞扑到了他身上亲吻他的脸颊, 将大捧的花束塞进他的怀中:“太棒了!你终于回来了!”
许久没见过的弟弟妹妹们脸上都带着笑容,几个人簇拥着他, 杰昆手上还端着他爱吃的食物,七嘴八舌地询问他的工作累不累,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过了今晚就是万圣夜了,我们应该出去庆祝你终于告一段落的工作。”
“去老地方毒蛇屋怎么样?”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同台演出了。”
几人议论纷纷,瑞凡却觉得有些头痛,听他们的意思,似乎是想要去他们常去的毒蛇屋玩个通宵。
但他更想放下行李箱,去找奥斯蒙德,顺便在奥斯蒙德那里借宿一晚。
在《黑血》拍摄之前,他们在电话中不欢而散。好不容易结束工作,奥斯蒙德恰巧还在洛杉矶,他想趁着现在,尽快和奥斯蒙德谈谈,将误会当面解释清楚:“不了,我等一下得去见奥斯蒙德。”
杰昆有些泄气:“为什么不叫他和我们一起到毒蛇屋去?我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到你了。”
“好了,杰昆,下一次。”
奥斯蒙德一向不喜欢到私人俱乐部狂欢或者庆祝什么节日,如果他开口邀请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挂断电话。
但弟弟妹妹的沮丧让他于心不忍,犹豫了片刻,最终妥协,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好吧,如果我能早点回来的话,就和你们一起去。好吗?”
室内再次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让瑞凡无奈地露出笑容。他将行李箱推至房间,脱下夹克,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又在外面套了一件V领羊毛外套。
在出发之前,他没忘记给奥斯蒙德打个电话,试探他的态度。
但显然,他低估了奥斯蒙德对他的怨气,电话接通以后,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接连叫了几声奥斯蒙德的名字后,电话那头才传来一阵不耐的冷哼。
“奥兹…”瑞凡颇为无奈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你…”
他还在生他的气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电话那头冰冷的语调打断:“我不想和毒虫说话。”
“…你看到来电显示,你知道是我打来的电话,你还是接了。”
“我可以现在就挂掉。”
自他认识奥斯蒙德以来,就从未听过奥斯蒙德用如此生硬冰冷的语气同他交谈。他知道是因为他踩中了他的底线、雷区。
瑞凡垂下眼眸,纤长卷曲的眼睫颤动几下,尝试着向他低头:“我把它戒掉,好吗?我向你发誓,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监督我。我知道你在家,我提前给利亚姆打过电话了。”
他听到对方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用手捂住了听筒,然后对另一个人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你没告诉我这件事…你告诉他我在家干嘛?”
瑞凡没听清利亚姆说了什么,他耐心等待了一会儿,对方却径直挂断了电话。
没过一会儿,电话铃声重新响起,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利亚姆·海恩斯的声音:“你现在要过来吗?他一直到下星期都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安排。”
“我现在就出发…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我已经决定要戒了。而且基努、约翰尼、小罗伯特他们都…他从来都没有因为他们生过气。”
“Rio…”
利亚姆叹了口气:“你对奥兹来说和他们不一样,他几乎是看着你长大的。”
瑞凡陷入沉默。
半个小时后,他将轿车停进车库,手指在指纹锁上连续按了好几下,仍然没能打开这扇几年前就录入了他指纹的大门。
还是保镖打扮的男人找来了正忙于将玫瑰铲入花盆移栽至温室的利亚姆,才帮他打开了门。
岁月几乎没在男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让他绑在脑后的金发变得更长了些,也难怪《时代》会连续六年为他冠上“世界最具魅力的男性”的称号,认为他是挡在所有新生代男演员面前的一座难以跨越的大山。
瑞凡抬眸看向他,以眼神询问他是更换了锁,还是奥斯蒙德的杰作。
其实根本不用询问,他百分百确定答案就是后者。
利亚姆摘下手套,露出无名指上格外显眼的一金一银两枚戒指。
瑞凡知道那是所谓的“定情”戒指和结婚戒指,他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跟着利亚姆走过长长的走廊,在偌大的厨房前发现了找到了奥斯蒙德的身影——
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导演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地毯上,一手搂着趴在他身侧的比格犬的脖子,面对打开的冰箱门露出苦恼的神情。
利亚姆走近他身侧,瑞凡听到他的询问:“我该吃巧克力味的还是朗姆的?你觉得哪个更好吃?”
利亚姆回答他:“两个都吃。”
“吃不完怎么办?”
“给我就好。”
那只一直都很聪明的比格犬闻言冲着利亚姆汪汪叫了两声,仿佛是在抗议。它也可以解决一部分冰激凌。
“好极了。”
奥斯蒙德飞快地亲了亲利亚姆的唇角,又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小盒榛子味的冰激凌,声音明显掺着喜悦:“那再加上这一盒。”
但这份微不足道的欢欣在他转过身看到瑞凡的一瞬间消失殆尽,瑞凡亲眼目睹他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闪过惊讶,然后便是状似毫无波澜的平静:“这是谁?这不是威尼斯影帝吗?”
就是这样,他们上一次不欢而散的原因。
明明几年前他捧起威尼斯电影节的奖杯时,忙于在澳洲拍摄电影的奥斯蒙德还专程抽出时间,飞跃几个时区来到他面前为他送上准备已久的惊喜。
瑞凡有时会觉得,奥斯蒙德其实很讨厌自己。
抛开碰了毒品这件事不谈,他不知道自己还做了什么惹恼了他。
他明明在拼尽全力迎合他的喜好。
奥斯蒙德曾经对记者说,他最欣赏最敬佩体验派的演员,因为他们最擅长体会角色细腻的情感变化,能够将自己与角色融为一体,作为角色去思考,去生活。
这样的奥斯蒙德却在得知他的表演方式后谴责他不应该使用体验派的技法放任自己沉浸于角色,严肃地要求他改变表演方式。
那他付出那么多的努力专研技法、体验角色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又不是为了威尼斯影帝的虚名!
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更多的合作机会和奥斯蒙德·格里菲斯像过去一样的简单夸奖。
瑞凡紧抿的薄唇轻轻颤抖,利亚姆却先他一步发出了声音。
“奥兹。”
他抬起手压住了奥斯蒙德的肩膀,难得收敛温和的笑意:“你们两个应该好好谈谈。”
他就是为此而来的。
瑞凡抬眸,怀揣着期望看向奥斯蒙德,他只是想解释清误会,和他重归于好。
“谈什么?”
奥斯蒙德的眸色冰冷:“我不明白,菲尼克斯,你觉得我会害你吗?我究竟能从你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如果不是你不听我的,坚持用你那见鬼的‘体验派’方法,你会染上毒品?会‘性情大变’?强迫自己在电影拍摄期间成为另一个人,你是觉得精神分裂、精神病很好玩吗?”
奥斯蒙德指的是那部让他发现了端倪的电影《春色一箩筐》。
瑞凡在电影中扮演一个海军,却完全成为了他饰演的角色,在片场外,在酒吧里,惹是生非,寻衅闹事。与他平日的模样截然相反。
奥斯蒙德扬起下巴,毫不掩饰自己无法克制的愤怒:“我强调过也阻止过你很多次了!菲尼克斯!但你一次都没有、一次都没有听从我的建议!这算什么?你迟来的叛逆期吗?有必要吗?现在是毒品、是戏内戏外一致的街头流氓,接下来呢?要你演杀人犯、自杀者,你也继续去体验、然后沉溺在角色中走不出来吗?!”
瑞凡一愣,放松了紧握的双手,他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可是…明明…你不是一直都最欣赏体验派的表演方式吗?”
奥斯蒙德轻轻蹙起眉头,法蓝色的眼眸自上而下地注视着他,无法理解他的话语:“我?我从来没有最欣赏或者特别推崇某个表演流派。三种主流表演流派各有优劣、相辅相成,一直都没有哪一派最好的说法。但是…体验派的缺点无疑是最致命的。”
“可是报纸上说…”
奥斯蒙德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长呼了一口气:“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你因为某个报道以为我觉得体验派是最好的表演流派,才一头扎进去研究体验派的方法技巧…我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Rio,毫无疑问是某家媒体的断章取义。你从来没有想过问我吗?如果我推崇体验派,为什么利亚姆不是体验派演员?”
是啊…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固执地认为奥斯蒙德讨厌自己。因为别人都可以做的事,他不可以做;别人做了会得到夸奖的事,他做了不会…
瑞凡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摆出什么表情。
他注意到奥斯蒙德又换回了那个自己取的、在妹妹的乐队中使用的昵称,西语中的“河流”。他不太喜欢“凤凰”那个有些夸张的姓氏,他只是河流,平淌的河流,普通、远离尘世。
这个更加亲昵的昵称就好像是想要和好的讯号,让他感到一丝安慰和喜悦。
“我…”
他嗫嚅着做出承诺:“我会戒毒的。请你相信我。”
瑞凡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手,过去的种种痛苦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他时常无能为力。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现在是时候摆脱过去,重新开始了。他渴望改变,渴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渴望能够让奥斯蒙德看到他的成长和转变。
瑞凡没有在晚上赶回家中和弟弟妹妹一起前往毒蛇屋,庆祝久违的休息日和节日。
他重新录入了指纹,与奥斯蒙德一起坐在海滩上,茫然地注视着不断拍打着岸边的潮水和暗沉天空中的星辰,思绪乱成一团麻。
他在拍摄《不羁的天空》时染上毒品,也凭借这部电影拿到威尼斯影帝。但它并非只是他人生的一段插曲,有时,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到麦克,那是他自己,他痛苦不堪,为剧本中的麦克,为那一段仿佛亲身经历过的人生。它间断却持之以恒地蚕食他的思想。
体验派不再是简单的工具,它成为了无法摆脱的梦魇。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把握住自我,无法从演员的身份中解放出来。
他并非是为自己辩解,只是一切都在突然间变得…太难了。
然后是更多的角色,更多的人生,更多的痛苦与欢愉。他开始变得茫然、疲惫、焦躁、恼怒…他变得越来越依赖于表演,竭尽所能地追求角色的真实感,却感受不到属于自己的真实。
“对不起,Rio。”
奥斯蒙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坐在他的身侧,声音很低,法蓝色的眸中似乎流淌着水面的波纹:“我想要阻止你运用体验派的表演技巧,是因为我见过太多沉湎于痛苦的人。很多导演、演员、编剧被压力压垮,在圈内,各种心理病比流感还要常见,包括我、利亚姆…我不是体验派演员,只听说过、见过一些和你类似的演员,或许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你的痛苦和疑惑。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应该想当然地指责你。”
“你对表演有一份独属于你自己的独特见解,它来源于你的经验,来源于你对情感细腻的分析、体会,来之不易,自成体系。无论导致你向体验派靠拢地原因是不是我,不管不顾地要求你放弃你一直以来习惯使用的表演方式都是不对的。”
他捡起被比格犬叼回来的小球,交给瑞凡,让他向身后抛出。他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的愧疚:“也许正是我毫无理智的愤怒,将你推向了毒品。如果我能更早发现的话…你需要的不是毒品,而是心理医生,还有一个能够努力尝试着去理解你的朋友。”
“不。”
瑞凡摇了摇头,第一时间否定了他的内疚:“和你没关系,奥兹,是我。好像在突然之间,我无法在‘体验’中守住‘自己’。我成为他们…无法从那些世界中脱身而出。”
他头顶突然一重,奥斯蒙德抬起手,揉了揉他头顶的软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去帮助你,既然你无法脱身而出,是不是应该给你一个没有任何缺憾的完美童话世界?这样,即便你被角色被剧本困住,起码也能在‘里面’过得很快乐。”
瑞凡忍不住微笑,他有时总是跟不上奥斯蒙德过于跳跃的思维,他摇了摇头:“你真是…不用担心我,也不用道歉。我会找心理医生解决我的问题,再尝试着摸索其它的表演方式。我已经23岁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但是…”
他拉长声音转折:“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从今天开始,我戒毒,你戒咖啡.因。如果我能成功,就再和我合作一部电影。”
奥斯蒙德勾起唇角,偏过头认真地望向他:“Rio,和你合作拍电影从来都不是给你的奖励或者交易,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如果你想和我合作,就直接告诉我,在档期不冲突、角色合适的情况下,我会一直优先考虑你。你可以思考一些别的奖励,更何况,我刚才不是已经邀请你了吗?”
“邀请什么?”
“合作电影的邀请,完美无缺的童话世界。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体验’,或者享受扮演的乐趣。我想,它或许能让你在忍受戒断反应的时候仍能凭借它获得宽慰。”
他对上瑞凡蓦然瞪大的双眸:“你一直都很喜欢小动物不是吗?我要拍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人和动物和谐相处、互相陪伴、互相弥补的世界。”
由他控股的公司Game Freak构思的世界。
未来的世界第一IP,宝可梦的世界。
*
“…你们没事就好。”
瑞凡挂上电话。
他从橱柜上拿起掺杂着坚果的巧克力酱递给奥斯蒙德,迎着他有些疑惑的目光,瑞凡长叹了一口气作出解释:“昨晚杰昆他们还是去了毒蛇屋参与狂欢…但凌晨的时候出了事,有个年轻人因为吸毒过量死在了俱乐部…”
他摇了摇头,忍不住感慨哀叹。
即便亲眼目睹了一名同龄人逝去给予了杰昆他们不小的打击,但好在他们并没有遭受不幸,已经足够幸运。
“是吗?”
奥斯蒙德轻声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你现在要回去吗?”
“不,我已经告诉了他们我的想法,他们能照顾好自己。”
瑞凡摇了摇头,别在耳后的金发顺势滑落在耳侧,他拉开座椅坐了下来:“医生和理疗师一会儿就到不是吗?在取得进展之前,我不会离开。”
即便戒断并不容易。
瑞凡神色认真地望向奥斯蒙德的眼睛,但:“我不想让你对我感到失望,也不想辜负你和利亚姆的信任。”
奥斯蒙德托着自己的下巴回望瑞凡,孔雀蓝色的眼眸闪烁着细碎的光芒,露出鼓励的笑意。
他何必涅槃,何必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只是一条蜿蜒的河流,即便误入岔路,也终究会生生不息地持续流淌,滋润沿途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