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孤城将军
孤城暗夜雪, 铁甲成冰,城墙黯然。
萧珩独自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远方。他极目之间, 皆是莽苍雪白,时不时有雪沫拍打在他的寒甲之上,又悄无声息地消融进朱红的披风中。
他看向城楼下, 只见厚厚的雪已经足以没腰三尺。
再遥远处, 寒关中遥远的一抹山峦,为这孤城添上苍凉之色。
天山环绕孤城,在情况最恶劣的时候, 萧珩与他的兵没有一座城池可以过冬, 只能在天山峡谷中驻扎,以此躲避风雪。
就算没有直接暴露在风雪中,但冰冷依旧侵袭了他们, 缺衣少食、药品不足、许多魔兵甚至得了北境肆虐的伤寒,挣扎在生死边缘,一度士气低落。
若非萧珩的威望足够高, 军魂凝聚, 早就哗变了。
等到第三年春, 他们拿下了一座城池, 驻扎下来,能够打猎与挖掘野菜,才有了些许好转。
但是兴许是因为环境太困苦,北凉的魔族基本都很少吃热食,除了风干的猎物外,城中并未贮藏别的食物,连基本的辟谷丹都没有丹方, 一切都得从头开垦,慢慢积攒。
萧珩对此也不气馁,将城名变更为“摇光城”,就开始经营城池,与当地魔民为善,使其信服,然后慢慢养兵,以此为支点,日拱一卒,倒也是真的把天山一带实控下来。
能够在敌方的地盘里,通过干扰、穿插、转进等调动手段,达成偷城的目的,又是硬生生在敌方合围中建立据点,数次守下城池,这是何等的艰难。而萧珩办到了。
假以时日,他把天山附近的魔民收编,再以摇光城为跳板,大举东出,就能对北厄造成极大的威胁。
自他跟随殷无极从启明城出来的时候,有过顺风仗,也有过逆风局,更多的时候面对的是全北渊的大魔窥伺。从夹缝中求存,到主动出击,期间走过多少岁月。
萧珩天生拴不住,只管往前冲,只要手中有物资,他就可以无限地往前打。而无论他们的财政再怎么穷,殷无极永远保证着前线将士的物资供应,就算他本人节衣缩食,常年过着苦修的日子,也从没掉过链子。
“让老子去从头开荒一座城,一把糊涂账,唉,真有点想主君。”等到独自面对一大堆问题,萧珩才会想起自己可以当甩手掌柜出去撒欢的时刻。可嘴上再怎么抱怨,他还是得苦哈哈地操心管理城池。
“老子手段就是有点粗暴,要是主君在,不必动刀兵,这些人都得服服帖帖,甚至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他没有太多时间,北厄将他视为心腹大患,打算在他的势力还未完全成型的时候,将天山脚下这一颗钉子拔除,于是调集大军,准备进攻。
这是萧珩最需要求援的时刻。他明白内部对北征的争议,却在寄出信件的时候莫名相信:殷无极绝不会放弃他们。
无论殷无极变了多少,在萧珩心里,他始终都是初时立誓屠龙的少年。
暗夜城池,火光照在雪上,显得格外凄冷。萧珩却反复摩擦着手中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小篆的殷字,便是殷无极亲手交给他的将军令。
“君不负我,我不负君。为臣之道,当得如此。”年长的狼王思及此,一直以来深锁的眉头微微舒缓,笑了笑,又看向遥远的寒关方向。
“将军,工事已经修筑完毕。”副将小跑到他的身边。
“好,夜间再加一班巡视,务必要关注敌方动向,探子回来了吗?”萧珩随着部将走下城墙,问道,“这一带仍有牧民散居,听说,天山的许多山谷中还住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部族,我本打算扎下根来,再一一收服,可现在没有那个时间了。”
“‘夜不收’还没有回来。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传回消息了,想来是……”
“是吗。”萧珩沉默半晌,还是道,“等天亮派人去搜寻,至少把尸首带回来。”
“大型地道都修建完毕,方便仓储,可以应对比较严峻的风雪。”
就在此时,远山间传来一声轰然的巨响,萧珩的眼神陡变,立即示意部将噤声,神识笼罩整个摇光城内外。
神识笼罩的范围内,有着大量敌军的目标。为首者显然是一名渡劫大魔。
良久,他哑声道:“北凉的魔兵,入寒关了。”
“这是一场硬仗。”副将也倒吸一口冷气,神色肃然。
“既然送上门来,老子不杀他,岂不是很不给面子?”将军抚过手中的红缨枪,枪尖一点寒光,在雪光中更为凛然。
而他的琥珀色瞳孔几乎完全竖起,透出独属于狼王的狠绝。这样凶戾的杀意,出现在向来心思如深海般莫测的萧珩身上,相当异常。
他与北厄,往日无怨,但近日有仇。
昔年的萧珩能屈能伸,面对胯/下之辱也能笑脸相待,面对当面叱骂也可唾面自干。他十分隐忍,从不以个人荣辱为由兴兵,等到时机合适,可以一击必杀时,他的枪不会慢一步。
但是,自渡河以来,萧珩率领的魔兵对北凉的愤怒与日俱增。
作为北方雪地的霸主,北厄一心窥向南方,却苦于被东方的青君、西方的钟离界扼住咽喉。而魔洲争霸从无永远的赢家,殷无极的崛起,让版图彻底改变,引起各方窥视。
在殷无极西征之前,北厄就派遣使者送去环肥燕瘦的绝色美人,结果却被彻底拒绝。
传言,当殷无极退回了他送的大礼后,数十名美人在北凉王的脚下跪了一片,瑟瑟发抖着。而这位北厄殿下却饶有兴趣地端详过美人各有风致的脸,问使者道:“传闻,那位政王殿下姿容绝世,比这些美人,何如?”
将一名北渊霸主的容貌,与玩物娈宠相提并论,无疑是一种羞辱。
使者看了看这些美人,向北厄摇头叹息:“殿下天神之姿,此等庸脂俗粉,远不及也。”
北厄哈哈大笑一声,道:“若是渊政王当真有如此绝色娇容,争什么天下!不如入吾王庭,作吾掌中飞燕舞。”
而后,北厄当真在幽河上见到了对岸玄袍持剑的王者,回宫之后,他又评价道:“天姿国色,天然标格,偏又动若雷霆,剑惊风雨。”
“凤凰儿,凤凰儿,何故落入泥潭中?”
这句名义上是赞赏,但言语间处处透着攫取之意的狂言,甚至传出了王庭,在北境被大肆渲染,当然,也传到了萧珩的耳朵里。
跟随萧珩的魔兵炸了锅,他们双目通红,语气憎恨,道:“辱没王上,等同侮辱我等!北厄该死!”
“杀!杀!杀!”
愿意跟随萧珩出征的魔兵,绝大多数是被殷无极救出了地狱的奴隶。他们背井离乡,是为了王上统一天下的梦想,为此,他们早就有了埋骨他乡的觉悟。
萧珩听闻,虽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脸色更沉了些。
而对方早已知道,狼王萧珩名声向来不好,在城楼下例行喷垃圾话的环节里,编排主将压根没什么杀伤力,完全破不了防,萧珩甚至能顶着互骂的口水,大笑着说:“再骂的狠点,没吃饭吗?就这?”
北地更为粗莽,前来攻城的魔兵很快就把炮口对准了殷无极,虽然没几个人见过政王当面,但是尽拿着些捕风捉影的说事,尤其是调笑他的容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骂。
魔兵们将殷无极视为神,哪里能受得了交战时,对方带着污言秽语唾骂他们宛若神灵的政王殿下,被下令固守城池的他们纷纷躁动,双目通红,恨不得下城楼撕裂这群鳖崽子。
最为扎心的,就是叫阵的主将再加上一句:“你们的王若是当真在乎你们,为什么让你们深陷敌阵,固守孤城,却没有半点援军?”
“醒醒吧,他一意孤行,五年了,才发现北征行不通,你们就是他送给北凉王的见面礼!”
“降吧,降吧!”他们大笑着。
面对如此叫阵,将军的面上尤带笑容,身上磅礴的魔气却转瞬间肆虐,直到他萧疏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狼的神情,那是将要撕裂什么的狰狞。
“混账东西。”他轻声自语道:“老子捧在手心疼了这么久的弟弟,也是这群北地蛮子能编排的?”
暗夜之中,攻城的号角吹响了。
在雪城中,驻扎于此的魔兵打退过无数场进攻,常年战时,他们枕戈待旦,此时正沉默地拿起武器,看向雪光中披风高高扬起的红袍将军。
“小子们,稳住,只要老子还没死,就不可能城破。”萧珩的声音沉沉。
“誓死追随将军!”
城楼之下,大雪被从中分开,露出一条漫长的行军之路。北凉王勒住魔兽的缰绳,看向城楼上的银甲红袍的将军,北渊洲的不败战神。
北厄的声音远远传来,浑厚而粗犷:“萧将军,良禽择木而息,你有赫赫战功,无论是谁做魔尊,都会重用你,这场尊位之战,你又何必与我为敌?”
这位北域的雄主,表面上粗狂,实则心思缜密,且永远处于大后方,教人无机可乘。
在萧珩渡河以来,北厄还是第一次亲自调度大军前来围堵。
因为他抛弃了当初的机动行军方式,在据点中驻扎,即将成气候。他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抛弃城池,否则就是五年心血付诸东流。
只要此时重挫他,劝降,或是杀了萧珩,殷无极的北征计划将会彻底胎死腹中。
“北厄!”萧珩看向在黑夜的风雪中临城的北凉大军,红缨枪遥遥指向城墙之下,字字带着寒意。
城楼雪飞溅血红,他黯哑的声音如秋风肃杀。
“龟儿子,想动老子的主君,得先踏过老子的尸体。”
陈兵于孤城之下的北方霸主,锦帽猎装,手中正握着一把饮血的弯刀。在他野性的目光攫住将军沉默如山的身影,宛如暴雪的魔气骤然腾起。
夤夜,敌境。边城,吹角。
在城楼上举火的将军,执着枪杆,俯瞰向夜色中幽幽的影子,黑压压的一片雪狼皆仰头长啸,回荡在雪山之间。
*
“前方就是寒关。”传令官转身,向着背后骑着魔兽雪麒麟的玄袍王者道,“再全速疾奔一个时辰,我们就会抵达摇光城。”
“向前走,去接我们的将军。”寒风穿过黑色的旗帜,席卷过为首的大魔的轻甲玄袍,他阖眸,遮住眼底涌动的情绪,声音沉稳。
殷无极此时没有再稳坐于王车之上,扬鞭断流,因为为他驱车的将领并不在身侧。
此次亲征,他几乎孤身一人,背着所有的压力,领着大军北渡幽河。
当年的启明城,万事齐备,面对大乘期魔王的攻击,也只是撑了七日。现在的摇光城,只有萧珩一名大乘期。
这种恶劣的条件,面对渡劫大魔的猛攻,能够撑下十日就算是奇迹。而当时信中,萧珩说“撑不过一个月”,那是因为,他是狼王萧珩。
政局不稳,本不是亲征的最佳时刻,能够支撑大局的心腹皆被殷无极留在后方,他手下固然有许多能打善战的大魔,但是能够让他完全信任,以至于交托胜负的,除了萧珩之外,没有。
他的根基太薄,威望虽盛,摧毁却易。这些年来,除了萧珩,也无人能够问也不问,无条件执行他的一切命令了。
他不能死。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萧重明。
“王上的脸色很不好。我们渡河以后,一路疾行,无论昼夜,也没见王上歇息半日。”有医修小声地对随军的鬼医道,“杜衡先生,是不是该让王上稍微休息一阵,哪怕几个时辰呢?”
“那混小子。”化名杜衡的决明子,看了看头也不回的殷无极,长叹一声,“他以前就拧的很,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什么也挡不住他,哪怕燃烧的是自己。随他去吧,反正未来会操心的又不是老朽。”
救人如救火,殷无极是断无可能在此时停步的。
大军与辎重拖累速度,他便率领前锋,如一把利剑般全速向前,大股魔兵则是于寒关外埋伏,等待痛击溃军。
风如寒刀,刮在他的脸上。
近了,近了。他听见了风中的兵戈声。
殷无极的玄袍宛如一道烈风,席卷过一切。他站在了雪城之前,面前古朴的城墙已经裂开了巨大的缺口,其中有旗帜在燃烧。
城墙下是厚厚的积雪,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少许旗帜露出雪面。
“雪崩了?”殷无极紧紧握着手中剑,先是茫然地四顾一眼,忽然牙齿轻轻地颤抖起来。
大雪如天河倒灌,敌我不分地覆盖城中,可是在雪崩之后,从城门到城墙,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连空气中都透着化不开的血腥味。
城中的战局该有多惨烈,他们现在还活着吗?殷无极不敢想。
他先是踉跄两步,仰头看向断裂的城墙,几乎没有勇气踏入其中。而随后赶到的魔兵也终于跟上了他们的王,等候着他的命令。
“全军听令,开城门!”年轻的王者已经不是当年青涩而鲁莽的屠龙少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右手一扬,“我们千里驰援,是为了我们的兄弟!”
“无论……还活着多少人,我们都要把他们接回家,告诉他们——我殷无极,永远不会背弃我们的同袍!”
千里驰援,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与魄力。
若是来的太迟,萧珩败了,殷无极就是兴师动众,去救一座灭亡的城池,本就因为败局而摇摇欲坠的威望,可能会一夕降到谷底。
若是他再被北厄围困孤城,更是不可能有人再来救他。这是一场彻底的赌博。
殷无极没有去看他背后的魔兵,露出了怎样难言的神情。那是一种混杂着钦佩、狂热与坚毅的目光,再投注于他背影时,这种眼神成为了一股炽热的信仰。
玄袍的大魔执着剑,扬手一劈,让紧闭的大门洞开。
战争的声音从城中传来,不绝于耳。这种仍在交战的声音,如同天籁,让殷无极心中猛然一坠。
他来不及思考太多,沉沉魔音回荡在城池之中,宛如天神的垂问。
“援兵已至!吾乃渊政王殷无极,恭迎英雄归来!”
然后,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站在城门前的殷无极,听到了四面回荡的鼓点声,与城中此起彼伏爆发的欢呼声。
那是独属于他的魔兵的,奋战的声音。
殷无极紧紧地握着无涯剑,为这情绪中蕴含的信任而战栗。那种至死不渝的信念,支撑着这座经历了雪崩与战乱的孤城,让火种至今未熄灭,直到——援军的到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不知何时,边角声起,战歌声切。
激发士气的战歌声此起彼伏,而随之加入战局的援军,即刻穿梭在几乎雪覆的巷道之中,他们皆吟唱着在训练时的古老战歌,寻找着还存活的同袍。
“是王,王来救我们了,我们没有被抛弃!”一名魔兵断了根胳膊,满脸鲜血,只凭着单手执刀,与敌人死死缠斗。
听闻那响彻全程的声音,他大笑三声,狂热至极,如狼一样死死咬住了对方:“谁说我们是弃子?谁说我们的战斗是无用的?我们为之而战的那个人,值得!”
“老子为奴的时候,是王劈开了镣铐,把早就麻木的我们带出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那时,我们兄弟便发誓,这条命就为了王上而活,为他生,为他死,绝不皱一下眉头。”
“值得,值得啊……”
“我们为什么踏上远征之路,为什么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种菜吃雪?王说,这一战必须打,如果此时不打,未来北方南下时,战争会更加惨烈。我要活着……去看一看王上所描述的,那样美好的,弱者不受欺负的北渊洲!”
殷无极轻身飘起,俯瞰着满城的烽火,将神识完全放出,搜寻着异常的魔气。但是,他几乎搜索不到他的魔气。
于是,他骤然降落,抬剑便劈死了挡在一名垂死将官面前的敌人,剑尖犹滴血。
“萧重明呢?”殷无极看着他,认出那是跟随萧珩的一名狼王军,便急急问道。
“将军他在城破之际,安排好了城中的战术……然后,他引走了北厄,他们的战场不在城中,在城外的树林里,天山脚下!”
这名跟随萧珩多年的狼王军几乎浑身是血,但他认出了王的影子,即使说话再痛苦,他跪在地上,也要用嘶哑的嗓子道,“王,请您去寻找将军,他为了保住这座城、他、他……”
在滴水成冰的雪城中,殷无极心中更是冰冷,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他连忙俯身,输给那狼王军魔气,支持着他如游丝的生命。
“向、向北……大约十里、将军带着数百名精锐,把北厄逼入了天山附近……”魔兵说话都困难至极,却还是努力传达着至关重要的情报,“我们、我们事先躲在地道之中,把敌人放入了城中,将军为了埋葬敌人,暴力砸开了天山,直接引发了雪崩……”
这是孤注一掷的打法。
如此相信着将领的魔兵,事先在城池之下修筑了工事,静待着与敌人一同被大雪没顶。雪崩停止后,他们将会从地道之中掘出一条路,与这些狗日的敌人狠狠地战上一场。
而一开始将敌人引入城中的少许敢死队,大多与敌人一起被埋葬在了雪中。
守孤城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持着他们呢?
统一北渊?
这样虚无缥缈的概念,是从未经历过一个统一的北渊洲的魔兵无法想象的。那是站在最顶端的渡劫大魔才会考虑的问题。
报君王恩?
王赐予了他们一条活路,而他们却放弃了,毅然从军,日夜磨砺着自己,目光永远追随着北渊暗夜中最炽热的火焰。恩与义,已经没有人再去考虑那么多了,追随仿佛本能,连死亡都不畏惧。
不知道,但他们如此坚信着,他们的王会带着未来的北渊洲走的更远。今日的牺牲,为的是未来更多人更好的活。
跟随着他的脚步的医修赶到,立即为昏厥过去的魔兵喂了续命的丹药。继而,他看向玄袍轻甲的大魔,只见他的面容如霜雪苍白,唯有一双骄人的炽烈红眸,如同暗夜的火。
“城中战局可控,竭力救援我们的将士。我去寻萧重明。”
殷无极不再需要顾忌魔兵的赶路速度,将力量完全解禁,即刻间化身一片黑雾,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