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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天道封禅

第267章 天道封禅
微茫山观天台上, 圣人观星象。

观天台早已屏退闲杂人等,风飘凌肃立台下,见天问先生观星之时, 天河涌动,万星闪耀的异象。

很快,天象虚影骤变, 化为神秘的漩涡, 好似幽黑深邃后有一双虚空之上的眼,正在无情俯瞰世间。

风飘凌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口大震, 随即听见谢衍厉喝一声:“不准看, 转过身去!”

他本能听从了师尊的话,转过身,却感觉背后灵气大盛, 圣人浩渺如天地的压力骤然展开,仿佛在与虚空中的什么缠斗。

很快,那种玄妙的气息消退, 一切都偃旗息鼓。

谢衍走下观天台, 一向纤尘不染的白衣, 如今却沾着些许血迹, 连步履有些许不稳。

风飘凌上前一步,连忙去扶,而白衣圣人苍白纤长的双手沾血,略略抬起头,漆黑淡漠的眼底尽是激烈的怒意。

圣人心事难测,儒门也无人敢多加揣摩。但他七情淡漠的师尊,已经甚少有这样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刻了。

风飘凌忧虑问:“师尊, 出什么事了?”

谢衍冷笑:“呵,小兔崽子,半个字也不说。”他拂开风飘凌搀扶他的手,平展儒袍大袖,道,“取我的剑来,我要离山一趟!”

“圣人且慢。”在此风起云涌的时刻,道祖与佛宗双双降临微茫山,显然也是观了星象,急急赴儒门与圣人商议。

而方才的短暂交锋激起的余波,也让二圣齐齐望向天穹,苦笑着面面相觑,皆知晓看似冷静无情的圣人,一遇到他那叛门徒弟的时候,便会失却几分冷静。

谢衍见二圣降临,示意风飘凌带闲杂人等退下,二圣落定后,疾步入观星台。

“谢小友,尊位天劫,那是天道的意志,即便是三圣合力,也没有人能够更改,何况你孤身一人。”道祖显然是来阻拦他的,“圣人虽是人极,但依旧是人,我等无法违逆天意。”

“是,我改不了,祂还不准我赴魔洲一趟么?”谢衍怒极反笑,身上仙门之主的威势已然极盛,连二圣都要黯然失色几分,他道,“不准我改命格,不准我入魔洲,不准我拦天劫,我谢云霁是会屈从于这些条条框框的人?”

“圣人息怒。”佛宗了了大师知道阻止不了他,于是递上一串佛珠,道,“老衲与道祖,并非是来阻碍于你,而是来协助你的。”

“请二位圣人指教。”谢衍怒气虽然未平,但见佛宗如此给面子,他也双手接过,问道,“衍应当如何做?”

二圣的年纪长他一倍有余,除却仙门大典或是道统冲突,通常不问世事。谢衍虽然掌了仙门权力,但许多涉及修真界奥秘的事情,他也必须向两位出世的前辈请教。

“殷小友是圣人弟子,自小我等便看着他长大,虽然生有魔性,手段激烈,但良才美质,立身极正,是个好孩子。若非他入魔后可能成患,我等当年,也不欲将他赶尽杀绝。”

当年谢衍背地里把他放入魔洲,纵然瞒过了他人,又怎么可能瞒过道祖与佛宗。

一名性格纯然的魔子,谢衍又疼的像心头肉一样,没必要与圣人闹翻,放也就放了,不是大事。

而后来,殷无极成为渡劫大魔,自草野揭竿而起,除弊病,灭诸侯王,兼并城池,剑指尊位。这才又一次引起了仙门的注意。

虽然魔洲与仙门交流极少,但是彼此的上层,对一切动向了如指掌,谁又看不见这位圣人的叛门弟子的才能、魄力与手段?

不仅道与佛,儒道百家之间关于北渊洲局势的交流会,不知道开了多少回,虽然大家开口闭口先痛斥一番魔修,但是研究起他的施政妙法时,时不时拍案叫绝一番,从未吝惜过赞美。

而在二圣眼里,如少年激进的殷别崖不成气候,但一统北渊的魔君殷无极不然。比起历代完全没法沟通的魔尊,有仙门背景的殷无极,显然更能听懂人话,可以理智交谈。

圣人曾为他师长,若他还顾念旧情,还可以弹压他一二,让仙魔两道更为和平,为什么不呢?

“既然天道必须择出一名魔尊,那么魔尊的稳定性、可靠性、乃至背景,都需要斟酌。往昔是我们没有选择,但是如今,与其要一个激进扩张、不可掌控的魔洲,不如要一个由理性的君主治理的北渊。没有比殷无极更合适的人选,在这一点上,老衲与圣人的看法一致。”佛宗道。

“老道亦然。”道祖轻抚拂尘,笑道,“既然天道有禁令,不准圣人走地上的天道结界,那么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借道黄泉道。以圣人之修为,上天入地,无处不可去,不是吗?”

谢衍这才恍然,明了佛宗将蕴含禅道的佛珠送给他是何意。在天道的重压之下,表面上敬重服从天道的两位圣人,似乎也是各有算盘,并非百依百顺。

他再度看向二位老友,敬重地向他们一揖,是真心诚意的感谢。

他道:“事不宜迟,衍即刻动身。”

如今二圣这般态度,便是在默许一点。

倘若殷无极闯过了这一道生死关,五洲十三岛最顶层的圈子,将对他开放。届时仙魔格局,将产生惊天大变。

*

九重山下,祭歌祝酒,风烟吹断。

天色晦暗不明,连风都带着暴烈的劫雷之气。面对即将到来的尊位天劫,修为低微者,只要接触到些许溢散的雷光,就能灰飞烟灭。

能够一路送殷无极前往龙脉之地,至山下与他惜别,非大魔不可。

黑金色的帝车停在山下,待停稳,为君王驾驭帝车,助他鞭笞万里的将军撩开帘幕,迎出玄袍的魔君。

殷无极被他搭手一扶,引下帝车。

他的帝袍鎏金,玄色外袍上隐隐有游龙暗绣,繁复华贵。层叠帝袍下,有深红内衬,勾勒出他卓尔不凡的威仪。如墨长发束起,垂于脑后,只是还未戴帝冕。

“恭迎陛下,愿陛下寿与天齐,千秋万代!”萧珩又单膝跪地,心甘情愿地为他托起逶迤的玄色外袍。

这是绝对的服从姿态,在此时,有着令人深思的政治意味。

就算尊位天劫发生意外,这位豪横而善战的北渊的二号人物,亦是当今除了殷无极外最强的尊位大魔,将会承继主君的意愿,执行他留下的大政,绝不因人死而灯灭。

他看向迎在九重山下的陆机,青衣的文臣之首领着他的臣属们,双手托着沉重的帝冕,正在等待为他加冕。

九重山前的路上,两侧夹道迎接帝驾者,皆是修为出众的大魔,如今却俯首帖耳,肝胆忠诚。

“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陆机一领,其余大魔皆拜。

九重山下,送行者排成长队,风也悲怆。

“将夜。”殷无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唤道。

“天枢城叛变者,已经大体剪除,主犯皆人头落地,余党可以慢慢清算,威胁已灭。”银发白袍的刺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侧。

他一扯帽檐,略略低头,似乎不愿去看他如今含笑的绯眸。

殷无极垂眸看去,只见刺客的白袍间濡满血腥,皆是反叛者的血。

听闻将夜与赫连景前去平叛,殷无极直接拍板,将经历灭凉之战的凯旋魔兵派去镇压,手段极为残酷,杀的四野皆鬼哭,叛军势力更是七零八落。

生死未知,也完全不考虑生前身后名,一心殉道的君王,是绝对拦不住的疯子。

“很好。”殷无极阖眸,复又睁开,笑意盈然,“我此去后,无论发生什么,尔等须替我镇守山河,若有再倒行逆施,分裂疆土者,杀无赦。”

“历史的车辙已然走到这里,若是有人胆敢再起裂土分疆之心,行分封之实,废我心血,毁我山河,天下共伐!”

“好,无论何人,我替你杀。”将夜顿了顿,抬起澄澈的眸,道,“但是,你得拼尽全力,一定要回来。”

“好。”殷无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哄他,轻轻道。

北风起,劫雷鸣响。没有人再说话,只是眼看着帝王走到陆机面前,让这位文名斐然,承继史家精魂的臣子替他加帝冠。

“陛下……”拂过他的发间时,陆机一向极稳的手在轻颤,好似压抑着哽咽。

殷无极掀眼帘看去,见当年冷漠倦怠,饮酒消磨余生的书生,如今却截然不同,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青衣文臣通红着双眼,唇紧紧地抿着,哪还看得出风流桀骜的神机书生的影子,连基础的戴冠之事都做的迟缓,束冠,梳发,拂开冕旒,仔仔细细,慎重至极。

好似这样,能够拖慢他的脚步,再留下他一程。

“你哭什么呀,陆平遥。”帝王撩了一下垂落的珠玉,叮叮当当的作响,显得他有些孩子心性。可他偏头,却看见神机书生垂手,侧着脸,紧紧地攥着拳。

“陛下,您要成魔尊了,臣是高兴的。”陆机不肯说半个字的意外,竭力地笑着。

当年,殷无极把籍籍无名的他从泥潭中捞起,听他策对、尊他为文臣之首,甚至延请大医,为他治疗腿伤,种种关切,已达到了君王的极致。

“当年您千金买骨,臣……”

陆机似乎想说很多,但是又觉得自己太多言,动了动唇,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的《北渊春秋》修好了吗,记得把我放在《帝王本纪》的第一页。”殷无极的声音轻快如少年,甚至显出几分促狭,“这样要求我的臣子给我开后门,是不是显得不够客观?”

“这很客观!”陆机先是点头,又不住摇头,激昂道,“北渊第一位帝君,当然该放在第一页!没有人能越过了您去!”

“写成之日,记得给我看看,我很期待。”殷无极又笑。

短暂的道别结束,又是上山前简单的祭祀。北渊洲本就无甚繁文缛节,更是没有称帝的先例,只能遵循古书,自己拼凑出一场仪式。

更何况,为了迎接天劫,殷无极将程序简化到极致,三牲奉天,祭火燃起,很快便走完了。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魔君略略转身,帝冕上的旒珠一晃一晃,而他的容颜艳烈殊绝,如凤凰花火,只是展开广袖,说不尽的风流绝世,道不尽的雍容尊贵。

“尊位天劫,万魔皆避,诸位回吧。”

萧萧风中,随他至此的数百大魔,皆是红了眼眶。

殷无极今日似乎异常的温柔,他依旧笑着,对他的臣属们说道:“干什么,都露出这般表情,都知道是送我去渡尊位天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呢。”

“别说那不吉利的。”萧珩走到他身侧,单膝跪下,打断了他的话,“臣请陛下,安然归来。”

“萧将军,有个东西给你,替我交到……”殷无极则是偏头,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盒子,带着机关锁。他想了想,又噙着笑,道,“……就替我交回家中吧,叶落总归根,总不能当一辈子游子吧。”

他口中的家,并非皇位之上,不在他们身边,也不在启明城。那是一个他从不会提及,但是萧珩却完全明了的地方。

“诺。”盒子并不重,但是萧珩双手接过时,手腕却有些不稳。

临到山下,藏于帝王血脉中的龙气已经压抑不住,正在他身后浮现出虚影,黑龙附于他的帝袍之上,缓缓游走,比那刺金的龙纹更栩栩如生。

当殷无极踏上九重天阶的台阶时,浑身收敛至无的魔气,在这一瞬间完全释放出来,疯狂而激烈,冲向渡劫最巅峰,继而,直直逼近尊位!

魔修之道,在战斗、在撕咬、在杀伐。这是一条修罗之路,

而在此世,早已没有杀戮比他更盛,业果比他更重的魔!

天地森罗,万魔之魔!

“天道若要杀我,尽管来杀!”殷无极一拂衣袍,百代光阴从他的身上流过,好似时间镌刻的纹章。

而他那沉静如山川静水的君王之姿,在一转身间,竟是那桀骜不驯,剑斩天下的屠龙少年。

“我殷无极,屠灭邪魔,抚恤万民,御游五极,北渡幽河,登临天山,直至,一统北渊!”

“成不世之功,创万代之基,偌大北渊,还有比我更配做魔道尊者的吗?”

“天若杀我,是天道不公!”

在他的帝袍逶迤过阶梯的时候,第一道天劫,携着怒雷狂奔之势,落下来了!

*

谢衍借道鬼界,有已是鬼界至尊阎罗王,亦是他盟友的无间引路,他一路上并未耽搁什么时间。

他手持鬼门关,戴着佛珠,走了最近的一条黄泉道,最终破开空间,出现在北渊洲西疆、天玑城中时,却听到了第一声雷劫。

轰隆一声,天地震颤,整个北渊洲都能听到这种鸣响。

昼短夜长的北渊陷入漫长的夜,可乌云遮不住启明星,那颗顽强的帝星,拨开云雾,照耀在天河星斗之间,万般皆成他陪衬。

谢衍对北渊的地形了解,是因为他曾经为寻四处流浪的殷无极,走过无数地方。但是时过经年,环境变得太多,化为白衣书生的他随手拦下一名魔修,问道:“这里是哪里?”

他需要确定自己在北渊的哪个地方,才能知道如何最快抵达雷劫之地。

“这里是天玑城。”魔修看上去是有要事在身,先打量了一下他,只见他虽然幻化寻常,但是通身气质不像凡人,警惕地道,“今日是陛下渡劫之日,城中有要事,你该不会是什么叛徒或者细作——”

“并非。”谢衍也不欲与他啰嗦,随手一弹指,便从他口中问出“这里是天玑城,原名为界城,位于北渊洲最西侧。陛下渡劫之地,在九重山。”

在谢衍转身欲走时,却看见沿途的街道上,有许多魔修正在聚拢,形成浩浩荡荡的洪流,正在向着这条街走来。

为首之人举着猎猎的黑旗,向着风中扬手一展,一个小篆的“殷”字便跃入眼帘。

那人修为中等,却似乎是读过些许书的,正跃上街边的一辆板车,高举旗帜,道:“陛下,恩慈仁恤,除暴安良,废除奴籍,于我们有再造之恩!今日陛下登临尊位,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我等虽然修为微末,但也是知晓好歹之人!”

“陛下为了替我们讨公道,被那群劳什子大魔骂了多少遍,老子就没听到过一个好词儿,那时候,谁替陛下说话了?在陛下北征时,一个两个的都在说要反,问过我们这群泥腿子了没?”

“是啊,问过我们了没?”群情激奋。

“虽然陛下在万里之外,听不见我们的呐喊。但在今日,陛下最危险的时刻,若是我们不支持陛下,何时该支持陛下?”那魔修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嘶吼,“诸位,今日就要让天听到我们的声音,让地知道我们的选择——”

谢衍侧身,并不顾忌自己圣人之尊,略略让出一条道路,让这群男女老少皆有,衣着各异,修为各异的魔修通过。

他们之中,有人的修为已经很高,无论未来北渊洲走向哪里,发生什么变化,他们都能从容应对。他们本不该在此时选队站,但是他们融入了这条队伍,为之呐喊。

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的修为低微的不能算做魔修,却还是扶老携幼,如一滴水融入大海,进入了这支队伍。

渐渐地,队伍越来越长,看不见尽头。

“是哪个狗娘养的造谣陛下,说陛下为天道所弃,必定会死在天劫里——告诉你们,不行,老子不答应!”

“对,天道凭什么不让我们选择?别的大魔都不行,我们认可的至尊,只有一个人。”

他们的声音响彻城池。虽然微末,但微末之势中,有人点燃了火星,顿时燎原。

“我们,不要奴隶的国度!”

“是陛下说,人这一字,不分高低,无有贵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他们道,“一撇一捺,是一个人字,顶天立地!”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流裹挟着百姓的山呼万岁,这样的势,是一种直达九天的声音。

世界自有运行规律,就算是无形的“道”,也不可肆意玩弄。

若是一意孤行,引发此间黎民百姓的质疑与不满,只会让“道”的权威被摧毁,若是全天下皆认为天道不公,天道,自然也就不成其为天道了。

而北渊魔洲的魔民,正无限接近于这一刻。他们在君王与天道之间做选择,而天平,竟然正在从古老而权威的道偏移,渐渐倾向于年轻的君王。

这是一场人与天的博弈。

立于街边的白衣圣人静看了片刻,恍然惊觉,殷无极早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成长了。

他并非是决意去九重山赴死,而是穷尽底牌,去赌自己的辉煌帝业符合世界的秩序,去赌自己所做的一切,影响力足够大,以此胁迫天道屈从于他。

“真是个疯狂的赌徒。”谢衍身处圣位,近乎人神之境,自然能够感觉到这些呐喊并非无用,他们的声音传入高天,渗透大地,让天道也忌惮不已。

与天斗,其乐无穷。殷无极虽然在赌命,却是与他一脉相承的疯癫。

圣人在短暂停留后,施展缩地成寸,转瞬消失在原地。

如今的天穹完全被劫雷封锁,谢衍无法御器而行,引的天雷连他一起劈,反倒会为殷无极平添麻烦。他只得自地面疾行,一路上却看到许多场景。

他看见耕作的老农们从田埂里搬出石碑,双手奉上新鲜采摘的五谷,然后对着九重山的方向跪下,山呼万万岁。

他们祭的不是天道,而是君王。

因为,令他们从数千年的压迫与奴役中活下来的,是魔君殷无极,而非天道。

他亦然看见,有女人与孩童行过山岗,采摘不知名的鲜艳野花,嘴里哼着的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

他们在唱,在跳,是一些最原始又最奔放的舞蹈,携着北渊魔民特有的热烈。

“原上离离,水泽澹澹,我采薇草,献予君王。”

“原上漫漫,水泽海海,我采芳草,奉予君王。”

在天劫之声响彻全北渊洲,谁会不明白其中凶险?

再不通道理的魔民也明白,这将是决定他们君王的生死,也是决定他们未来的一战。君王在战斗,他们难道就不是了吗?

而正因为明白,才会表达,才会起舞,才会歌唱。

北渊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麻木不仁的北渊,有一个人闯进来,砸碎了镣铐,声音叫醒了他们,让他们站起来,跟着他走,直到走出了这蛮荒的时代,触碰到了文明的边缘。

想要让他们得到却失去,没门!就算是天道也不行!

缩地成寸接连发动,白衣圣人的身影几乎化为一道清光,赶往他渡劫之地。但是谢衍的耳畔掠过的,皆是曾经沉寂无声的北渊洲,宛如潮涌,一浪接着一浪的民意。

民心可用!

*

在烈风与劫雷中,殷无极端然的身姿宛如巍峨山脉,周身游龙护体,正一步一个台阶,拜谒象征北渊洲无上权威的九重山。

“我昔年,曾背叛仙门,沦落魔洲,身无长物。后经历天劫大变,妄图做一番事业,于是遁入龙隐山,振臂一呼,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承蒙诸多兄弟不弃,我得以起兵自草野,并于龙隐山上立下大宏愿,声称,‘我要让人,活得像人’。”

“而后,我入主启明城,废奴籍,除大魔,改律法,兴工业,使民休息。”

“……我非第一次来九重山,上一次来时,我横遭祸事,青君背盟,将我围杀于九龙殿祭坛,幸得龙脉之助,萧珩救驾,又有大魔上重天,才得以杀出重围,救启明城于存亡之际。”

“自启明城战后,我为报此仇,自此挥戈北上,先扫中原,再定东方,而后西进、北征,杀伐万里!”

“吾之战车碾过之处,万物皆摧,门阀皆垮,镣铐既除,天下砥定。”

在怒雷之中,他的玄色帝袍翻飞如浪,雷劫将他周身的阶梯几乎劈为齑粉,却是无法破除围绕的游龙之防。

雷光在滋滋作响,游龙吃痛,却分毫不肯缩回,而是怒而摆尾,与雷劫缠斗不休。

被天道封印多年的地脉龙气,初次寻到了他的主人。以渡劫之身拼赢龙脉,除却他本身足够坚韧顽强,更因为龙脉之气嗅到了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帝气,并且深信,他将会是把他彻底解放的那个男人。

天与地象征的争斗,只为一名渡劫大魔,何等离奇的场景,而今日竟然实现了。

殷无极仿佛心无外物,兀自展袖,更是不顾前路早已被劈出无数坑洞,甚至化为齑粉。他的眼底有一条路,他就会笔直地沿着这条路往上走。

无论死生,他不回头!

殷无极扬声笑道:“魔洲北渊,自洪荒浩劫后,混乱千年,各魔王裂土封疆,割据一隅,彼此争斗不休,却又盘剥鱼肉百姓,实乃十恶不赦。”

“历代魔尊、千年之列王诸侯、九卿三公——今运,已终!”

在他单方面宣告旧秩序的运势已终时,天穹之上,赫然震怒。

从未有人胆敢如此打脸天道,一颗棋子跳出了棋局,从最微末处开始奋斗,凝起了超乎想象的力量,团结起了从不可能团结的人,屠灭盘踞于此的恶龙,最终,他从棋子成为了棋手,让天下尽归掌中。

尊位天劫本就极为凶险,容易勾起魔本性中最深的杀戮,让人不死就疯。

而奇怪的是,曾经被种下天道心魔,疯癫如殷无极者,那双燃烧如火的赤眸中竟然毫无动摇,哪怕雷劫破开了他周身的防御,哪怕人的力量,在天劫之中那般渺小。

雷劫越来越强了,殷无极咬着牙,哪怕帝袍的衣摆生焦,脊背被雷劫劈的血肉模糊,行至半山腰的他,眼睛里只有最顶端的尊位。

只要能够完成这次拜谒,一步一步地走至山顶,抵达龙脉之地,把无涯剑作为天子剑刺入祭坛,让龙脉的帝气全部灌入他的体内,他就能够抵抗天劫!

虽然这极为困难,很可能半途就会被劈为飞灰,但是他一定要去试,不试怎么知道呢?

殷无极一步一步走上长阶,支持着他的,是一副孤绝的帝王骨。

血渐渐地从他的袖袍落下,还好他帝袍之内,穿的是象征尊贵的深红色,看不见是否被鲜血濡满了。

兴许是因为这种直击灵魂的疼痛,他的迈步几乎机械,再痛也咬着牙忍着。

魔气正在飞速地被消耗、流失……直到连黑色的龙气也哀鸣一声,却还是收着身体,缠在他的手臂上,试图为他遮挡些许雷劫。可这种残酷的天雷完全凌驾于人,寻常人被天劫劈时,连站着都困难,他能够坚持到半山,已经是骨头极硬了。

“就到这里了吗……”殷无极看着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天阶,只觉得极其漫长。他心底被压制的心魔开始叫嚣,棺木关不住,黑气已经探出,甚至在劫雷中化为实质性的飞鸟。

“放弃吧、放弃吧!把你的身体给我!”天道竟不是要把他劈成飞灰,而是打着把他劈到神魂俱碎,直接在天劫中抢夺他身体的主意。

“桀桀桀桀桀,我会替你君临天下,然后让你自己,毁尽你如今建立的一切,九重山下,你的那群臣子还在等你,对吧?”

殷无极的赤瞳骤然一缩,咬牙道:“你休想!”

“接下来该杀谁呢?对了,谢衍——”天道心魔大笑道,“你的师尊,你不是最爱他了吗?如果他以为你从尊位天劫中活下来,正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你偷袭,他会惊讶吗,会愤怒吗?他会死吗?”

“……做梦,师尊绝对会认出我,然后替我杀了你!”殷无极的眸底已经泛出暗红的血丝,显然是因为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承压,他已经濒临极限。

“你放弃吧,殷无极,你到不了山顶的——”心魔振翅而飞,而整个九重山完全笼罩在劫雷之中。“无论是谁来,也救不了你!”

这样凶猛的天雷,古往今来,几乎未曾有人有过这等待遇。而殷无极是独一份。

殷无极踏着尸骨走上帝位,承担无数帝业,而在此时,他双肩的业力皆成了他的心魔,在最关键的时刻反噬于他了。

*

雷劫之地,谢衍已至九重山下。

作为仙门圣人,他擅入北渊魔洲,本就会被隐隐压制。而在尊位天劫之外,就算是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甚至会被完全排斥在天劫之外。

谢衍总是谋定而后动,并非鲁莽之人。但是就算他没有办法,他也不能在仙门无望地观星,等待结果被送到他面前。

若是最终结果是他会失去殷别崖,还是死于天劫,魂魄不存的那种。他很难预想自己会做出什么。

“别崖,活着,撑下去。”谢衍抬起头,仍然能够感受到识海中若游丝的联系,那是殷无极魂魄仍存的证明。

他的骨埋在那孩子的血肉中,他亦然能够从隐然的共振中,感觉到他的抗争。

谢衍独自站在离九重天最近的地方,雪白的衣袂鼓荡。

用暴力无法介入这场天劫,但他至少要用自己的方式陪着。

“殷别崖,你说过,要成为魔尊,再度站到我的面前。”谢衍的墨发白衣,孑然独立于荒原的模样,仿佛仙神坠入凡尘。

他的手中却攥住一团灵力,化为千风,将自北渊各地传来的祈愿声融入风中,传入雷劫之地。

“且听一听吧,你做出的每一份努力,皆没有白费。你听啊,这些呐喊、祝祷、鼓声、舞步、歌曲……你听,你不负生民,而他们,也没有负你。”

而九重山外,能够站着的人已经很少了。

这样的雷劫,甚至连大乘期的魔修都要悚然,最终能够待在稍近一些地方的,唯有萧珩与将夜。

“陛下到底如何了?”武僧禅让曾经看过赤喉的天劫,但是这位虔诚的僧人看向天穹之上,神色惨白,“这样激烈的天劫,想要活下来,是何等之难!”

“事到如今,相信他!”萧珩紧抿着唇,如狼锐利的双眼直直盯着山顶处,“只要陛下上了山,启动地脉龙气,就有一搏之力!”

“与天搏斗——”陆机跪在地上,手中的春秋判打开着,却是手中颤抖,一笔也写不下去。“我该记住、记录这一切……”他写不下去了。

“他还活着。”将夜的鹰眼可以穿透一切屏障,他只能简短而有力地道,“还剩下最后一段路,他执着剑撑着身体,虽然脚步慢,但还是在往上走,他没跪下去。”

“他说过,不跪天地威权,相信他。”

将夜的话十分有力量,众人信服。

萧珩持着枪,率先单膝跪地,而在他的身后,其余大魔皆是仰望龙脉之地,看向这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君王,逐一跪下,山呼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陛下大道顺遂。”

“陛下长生,百代千秋,皆为万岁!”

这声音并非只来自九重山下。

在遥远的启明城,最初跟随他的魔民们,在凤流霜的带领下,与风雨楼的姑娘们共同起舞,女子飞舞的水袖中,是最奔放的舞步,最动人的音乐。

“君王啊,你一去北征,何时回还?”

在九重山的天权城下,那些被殷无极解放出来的魔民们,正在行伍之间操练,而随着天劫越来越激烈,赫连景转身,一声令下,他们皆向天上长举戈矛。

他最忠诚的魔兵,正与君王同在,高唱《无衣》,皆道一句:“与子同仇!”

就在殷无极与心魔撕咬的时候,他几乎疯癫,却是隐隐有些耳鸣,好似在瞬息间跨越了人神的距离,能够听见大地的悲鸣,听见万千心脏的跳动。

又是一击劫雷,几乎要穿透他的脊背,这让殷无极差点单膝落地。但他还是咬牙,支着剑死死扛住,因为,只要跪下去,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耳鸣声越来越大,甚至他以为,这是雷劫造成的错觉。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陛下长生!”

天地涤荡,殷无极蓦然抬起头,看向被黑云覆满的天穹。

很快,他几乎不可置信,蓦然睁大了几乎要黯淡的眼睛,看向东方,日出的方向。

有万千如霞光般的紫气,自东方而来,携着无限的祥瑞。

整个魔洲的紫气,正在向他汇聚!

“紫气东来……”殷无极忽然颤抖起来,那是一种在绝境之中,突然燃起的希望,他墨发披散,白皙的脸上皆是血痕,可就算形容如此狼狈,他还是笑了,道不尽的绝世。

“哈哈哈哈……我本以为,是我渡万魔,不求回报,是我一厢情愿……”

“可今日,是万魔渡我,是他们渡我啊!”他这样笑着,双眸却落下两行泪来,混着血。“万民皆拜……东来紫……”

殷无极抬起手,用力掐灭那被紫气灼烧的心魔,眼底的血雾褪去,重归坚定。

这持续几乎七日的天劫,正在被紫气冲散,好似不甘,但也拿他没有办法。

人间帝王,倘若帝业、龙脉、紫气三重加身,若是还将其灭于天劫之中,对于天道而言,是极为动摇根本的事情。

近了,近了。

紫气在修复殷无极身上的伤,而他行过的路,淋漓着的,皆是他滴落的血。

他终于登上了九重山上的祭台,咽下喉间的血腥,道:

“本座,殷无极……驾驭帝车,挥戈万里,横扫北渊四域十城,鞭笞天下……灭尽祸世失道之王,杀尽奸佞极恶之魔,屠尽窃国自肥,刮尽脂膏之贼!”

“在此地,龙脉之地,九重山上,昭告北渊历代尊者,上达诸天神佛,下至幽冥轮回,天地谛听——”

“北渊自此一统,归于吾,北渊洲之主殷无极。”

“帝业昭昭,龙脉认主,紫气东来,万民归一!”

“本座在此宣布,北渊洲自今日起,为地上魔国。”

“国号,‘渊’!建元,‘天元’!”

当殷无极把无涯剑刺入祭坛时,龙脉之力彻底地灌入了他的躯体,被天劫久劈不死,反倒为他淬炼了魔躯。

他感受到自己境界正在跨过那条不可逾越的障碍,狭窄的天路,终于为他洞开。

成尊!

“魔君为帝,魔尊为尊。今日天道封禅,吾得双重地位加身,可谓众望所归。”

“本座恭承天道大统,引地脉龙气,享人间紫气,三道一统,加尊号为——魔道帝尊。”

听闻魔音回荡天际,北渊震动。

高居九重天的魔道帝尊俯瞰时,天下皆拜冕旒,万魔山呼万万岁,声震层云,气贯宇内。

最终,是人胜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