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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濒死

第27章 濒死
  舒遥说:“你这是什么话?我有哪里不好不值得他喜欢吗?”

  万川和真诚建议:“不如你先想想你哪里好?”

  舒遥不假思索:“我好看。”

  “人脸不就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莫非能看出花儿来?”万川和不是很能欣赏, “你欠揍倒是真的。”

  他对着舒遥那张脸,说的都是心里话, 丝毫不虚。

  舒遥有点明白为什么万川和能做个特例,在魔道安安心心修天刑。

  因为他缺根筋。

  “忘了你不辨美丑。”舒遥不和他计较,理解道, “怎么能把人家道尊的审美和你放在一块论?”

  万川和牙疼。

  他小心翼翼,顶着下一刻被寒声寂影修理的风险,不怕死问道:“看你对卫珩的袒护, 你对他——”

  当真没有心思?

  舒遥神态渐敛。

  那一刻他是真正的魔道贪狼,说一不二,生杀予夺:“你知道的。我修之道——”

  “深恶情爱。”

  万川和为他补上。

  修行之人容颜永驻,舒遥百年来容貌不变,仍是和百年前如出一辙的高傲漠然。

  万川和松了一口气, 道:“我不是说什么。你一朝对卫珩动心,难免道途有损。你坚持百年, 甚至不惜先后与七杀反目,斩杀让雪天,几经生死,不值得。”

  舒遥不说话。

  不知听没听进去。

  万川和又问道:“你修为恢复了几成?”

  舒遥调子散漫回来, 不像是在说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 倒像是赏花逗鸟, 悠闲自在:“八九成罢。”

  “本来好得没那么快的。还要多谢七杀借晋国养了多年魔种, 舒宁体内魔种更是他分神, 我吞噬它们后好了大半, 大约便是所谓的作茧自缚?”

  万川和没好气:“可以,没好全就敢杀进魔宫去和七杀硬杠,我该夸你还是该先行为你准备好一副棺材?”

  舒遥笑道:“不如想好等我登临魔尊之位后,贺表该怎么写?”

  万川和没想好贺表怎么写,就想打死这个不省心的。

  七杀岂是个好对付的对手?

  万川和想打归想打,仍是尽了一个老妈子的心操心道:“魔宫中全是七杀的人,你要不等一等,带着心腹过去?”

  “好啊。”舒遥顺水推舟应下,理直气壮伸出手,“所以劳烦你带我去第二域一趟,我大战在即,魔息能省一点是一点。”

  那也不该是这么个省法。

  万川和糟心得一言难尽:“你特意以传讯符召我到这里,便是为了让我带你一程到第二域?”

  那么廉价的吗?

  糟心归糟心,风声在耳边摩擦过,转眼腾空万里,万川和说罢就带着舒遥向第二域方向飞去。

  “当然不是。”

  舒遥一顿:“当初你有紫薇秘境的消息是七杀捅到让雪天那边去的,我特意告诉你他倒霉在即,让你高兴高兴。”

  万川和有点高兴,又有点感动:“看不出来,你那么够兄弟的吗?”

  舒遥拍了拍手,自若笑道:“当然,更多是想告诉你我和七杀打起来,你别傻乎乎上去插一脚。”

  “你那么菜,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要叫兄弟我悔恨终生?”

  万川和冷冷道:“闭嘴。”

  舒遥不明所以。

  万川和道:“你再说话,我怕我先七杀一步动手,一不做二不休把你这不省心的烦人精解决了。”

  他们两个到了长安城门口十里外。

  舒遥抬头打量,见长安城中血煞冲天,不似寻常。

  要不是城中突然涌入大批孤煞魔修,要不是远不止一两桩的杀人见血。

  或许是两者兼有而之。

  他说:“送到这里罢。七杀专挑天刑一脉的魔修下手,私仇公怨,我长安城首当其冲,不好拖累你。”

  说罢舒遥跨步,身影消失在城门口。

  他早已习惯相聚时热闹,却始终匆匆如烟花一瞬,转眼分离。

  相较下,九成九的路,九成九的生死难关,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舒遥心里忽生出一种极淡的怅然。

  不仅仅是单纯为和万川和的分别。

  更多是想到,从今往后,没有那把在他身侧开路的日月照璧了。

  他会和卫珩各踞仙魔一方,遥遥相对,如非是打起来,则难得一见,老死不相往来。

  这种情绪一直维系到舒遥入城门。

  长安城非但没有一贯的戒备森严,守兵林立,令人油然对这座繁华城池升起敬畏之心,不敢造次。

  恰恰相反,原本该威严立在城门口的守兵东倒西歪倒下一片。

  舒遥寻了个伤势不算太重的为首魔将,言简意赅:“城中发生何事?”

  他未做易容改装,魔将驻守长安城百年,自然熟识舒遥面目。

  魔将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向舒遥行礼,沙哑道:“属下无能,未能阻拦七杀使来人入城内。”

  舒遥眼瞳微缩,伸手扶住他,示意他不需多礼:“说详细点。”

  “七杀使近日在魔道中动作不断,俨然是掀起天刑、孤煞两脉势不两立的目的。我不敢放他那边的人入城,不想没拦住。”

  魔将说话带喘,显然是有点焦急:“七杀使那边来人现在应该在一斛珠和红鸾、天姚两位姑娘对峙,他们中是有大乘!”

  舒遥听懂魔将的言下之意。

  他能省则省,道:“有我在,你放心。”

  语罢似寻常一样走进长安城。

  再光明正大不过。

  魔将魔兵跪伏一地,垂头恭送他离开。

  城内一斛珠却不似平时温柔风流,丝竹靡靡的销金窟模样。

  客人尽散,楼内一排排一户户门窗紧锁,往日飘满欢声笑语,莺燕盈盈的一座小城,如今缄默得可怕。

  更显红鸾天姚和七杀来人对峙的气氛紧张。

  “左右贪狼使销声匿迹了那么些时候,看来是不想管第二域的事情,两位道友就算是带着一斛珠投诚到我尊使座下又如何?”

  七杀来人仿佛看不见红鸾天姚玉面紧绷,美眸杀意,轻笑了一声:

  “实话实说,一斛珠这等销金窟带来的灵石,我家尊使亦重视得很,两位道友俱为化神巅峰,倘若投诚,必被我家尊使视为座上宾,心腹相待。”

  天姚刚欲发作,被红鸾拉着她袖子劝住,红鸾不卑不亢道:“劳阁下替我谢过七杀使好意。只是我与天姚百年前效力尊使时,即发过心血誓,有天道约束,恐承蒙不起七杀使厚爱。”

  那人不以为意,哂道:“两位莫拿此等言语来搪塞我。尊使既然派我前来招揽两位,自是对两位身上的心血誓有办法。”

  此人摆明软硬不吃,红鸾面色亦不禁难看下去。

  “再说——”他一敲手心,笑道,“两位道友铁了心不愿,尊使毕竟是个讲道理的人,那也无法。可一斛珠的事,是由不得两位。”

  绕来绕去还是眼馋一斛珠的灵石。

  天姚按捺不住,冷笑嘲道:“七杀使满腹算计,一心想吞下一斛珠也不怕撑着自己?”

  舒遥待她们宽容,无聊时和她们在一斛珠中喝酒听曲,大骂七杀的时候不在少数。

  但无论如何大骂,七杀和她们两人终究隔着一个境界的天壤之差。

  不是她们两个小小化神所能非议的。

  红鸾向天姚使个眼色,朗声道:“不提旁的,尊使尚在,一斛珠为他管辖,七杀使哪怕有此想法,总该问过尊使罢?”

  来人脸色迅速寒下来,撕破那层温和脸皮:“哦?他贪狼算是什么东西?值得我家尊使亲自过问?

  他脸上带着深深恶意,一字一字讥嘲道:“凭他睡让雪天上位,睡完以后翻脸无情杀了自己恩主的玩意儿?”

  “你!”

  天姚按耐不住,暴动出手。

  她周身魔息狂涌,飓风大作,似要将一斛珠精美层叠的楼阁掀个底朝天。

  下一刻一切安静下来。

  天姚体内魔息完全被压住,口鼻溢出鲜血,说话难能。

  她惊愕看向对方。

  那人竟是个大乘。

  红鸾和她一样,被威压压得浑身骨骼咯吱作响。

  她不肯低头,咬牙说道:“我本来想劝道友归顺我第二域,现在想想,你这种货色,恐怕也是尊使一剑杀了的玩意儿,自然看不上眼。”

  来人袖子一卷,红鸾天姚双双倒飞出去,击断无数根游龙走凤雕花漆金的梁柱,甚至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木屑飞溅间,一斛珠中隐隐传来小声啜泣,像是在担忧自己未知的命运。

  “就凭贪狼那种美色上位的货色?”他嗤之以鼻,“他也配?”

  “说谁美色上位?”

  那道声音如冷泉一注,荡过重重木屑碎尘,无端使人心神安定。

  红鸾天姚眸子亮起:“尊使!”

  舒遥一步步逼近那位大乘,耐心重复一遍:“说谁美色上位?谁在我这里动我的人,拆我的城?”

  他没有怒容满面,厉声喝问。

  也不暴跳如雷,骂声贯耳。

  但大乘身后的人一旦对上他看不透深浅的眸光,齐齐后退两步,低头不语。

  饶是那位大乘,一时间也难硬气不下去。

  嘴上说的再难听,再如何羞辱,对贪狼使的敬畏,到底根深蒂固在了魔道骨子里。

  舒遥看着也不生气,笑得一笔带过般不当回事:“你是近百年出生的?”

  大乘仍然倔着不说话。

  他不明白舒遥为何要问这等蠢问题。

  有哪个惊才绝艳之辈能在百岁内修成大乘?

  卫珩同样不能。

  舒遥说:“若不是百岁内出生的,怎会不知道长安城千里之内,皆是寒声寂影可杀之人?”

  “怎敢来我长安城造次?”

  大乘终于动了。

  他往后疾掠,想要离开一斛珠,否则将有性命之忧。

  到他这个境界,不难瞬息千里,缩地成寸。

  太晚。

  天上的明月退避,云朵翻滚着变暗。

  接着乌云移开,电光闪烁映亮半边天空。

  九天惊雷滚滚而下,轰然炸鸣在耳边!

  修为稍次些的魔修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舒遥递出一剑,雷霆如洪流滔滔,下落在寒声寂影剑尖,听他指挥。

  说不清是雷霆似剑,还是剑似雷霆。

  不久前耀武扬威,气焰嚣张的一队人,甚至来不及说一个字,就在舒遥剑下化为飞灰,尸骨无存。

  红鸾天姚缓缓起身。

  她们受的伤势不轻,好在修行者筋骨强韧,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远非常人可比,缓一口气也就不碍事了。

  舒遥收起剑:“抱歉,我最近一段时日不得已寻个安生地界躲起来养伤,不想是连累了你们。”

  红鸾摇头笑道:“尊使帮我们把气出过,有什么好抱歉的?”

  她眨眨眼:“毕竟我们好端端站在这里,那些人却灰飞烟灭了啊。”

  舒遥来长安城,原来是想寻红鸾天姚两个,问她们愿不愿意随他走一趟魔宫。

  红鸾天姚和他牵连太深,无论随不随他去魔宫皆躲不过七杀关照,倒也不存在避避风头的说法。

  但如今以她们伤势看来,能好好待在长安城养伤,不受外敌侵扰雪上加霜都是好的。

  舒遥思忖着是不是要把破军喊来再照顾一回长安城。

  红鸾天姚是他城中战力最高,最可放心托付之人,连她两人身受重伤,城中找不出一个能打的。

  “我替你照顾长安城,你放心去魔宫。”

  万川和出现得很及时。

  舒遥一惊:“你怎么在长安城里?不早走保平安是想和七杀一脉硬杠吗?”

  “恕我直言,我哪怕不待在长安城里,身为天刑,我也很难不和七杀一脉不硬杠。”

  万川和翻个白眼,“替你照看个长安城,再向红鸾天姚两位姑娘讨个酒喝,不是更好?”

  “有道理。”舒遥沉思一瞬,不再多说,只吩咐红鸾天姚道,“他喝的酒,记得记账。”

  万川和不可思议:“你是魔鬼吗?我好心好意劳心劳力帮你看城,你还要算我的帐?”

  回答他的是舒遥飘然远去的背影,和一句“家大业大被人碰瓷,赚钱不易。”

  “域主放宽心。“红鸾掩口一笑,温声细语安慰他,“上一次破军使来时,不禁酒记了帐,更倒贴四十万灵石。”

  万川和:“……”

  所以说舒遥果然是魔鬼吧。

  道尊会瞎了眼看上他,自己是不信的。

  舒遥抬手——

  雷霆剑意撕裂虚空,刹那间穿过整个第二域,至第一域的魔宫大门前,是真正奔雷闪电,势有万钧。

  魔宫宏伟大门被洞穿一端,传出舒遥的声音:

  “七杀,等着受死。”

  他这一句话借剑破虚空,传遍整座魔域。

  仙魔两道的大修行者均有耳闻。

  七杀脸色铁青,五指弯起如钩,硬生生捏碎宝座上镶宝嵌珠的金雕扶手。

  破军烦躁地将扇子折了又收,最终恨恨往地上一摔,起身便走。

  舒遥说话的前一刻,他在青山宗里设下屏蔽卫珩神识的阵法刚刚失效。

  引长烟拿眼角余光瞥着卫珩神色。

  他印象里,道尊一贯是冰雪神容的冷淡模样,鲜少有欢喜,亦很少真正动气。

  但此刻,卫珩是真正动了情绪的。

  也是,几百年来好不容易收了一个徒弟,结果昨天白天徒弟和自己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晚上就自己溜走不见踪影。

  确实很应该生气。

  引长烟理解想。

  他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冒被日月照璧拍死的风险,提醒卫珩一句倒贴的师徒情是没有结果的。

  就舒遥那个连教授自己剑诀师父名讳尚能忘记的翻脸无情模样看,注定是痴心错付,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卫珩凝眸看向他指尖一缕魔气。

  有点似曾相识之感,在北斗宗时从来见舒遥的万川和身上见过。

  他明白舒遥去哪里了。

  剑光浩浩荡荡划破天际,卫珩身影隐没在夜幕之下。

  再待在晋国也没意思,引长烟亦拍了拍手,御剑回倒悬剑山。

  等第二天醒来的舒宁寻不着三人踪迹,他不知内情,由衷感叹:“果然是上宗仙人,不求回报,来去无踪啊。”

  卫珩回了玄山,去见玄山掌门。

  “我要去魔道一趟,为杀七杀。”

  大晚上的,玄山掌门被他一句话惊飞大半魂魄:“你要和魔道开战?”

  卫珩想了想:“不算,只是去杀七杀而已。”

  “那和和魔道开战有什么区别?”玄山掌门有点崩溃,喊道:

  “魔尊身死,贪狼失踪,破军不理事,七杀几乎抓着整个魔道的权柄,你要是杀七杀,不就是往人魔道脸上扇吗?”

  玄山掌门心累。

  他原以为他师弟在玄妙峰修身养性上百年,能磨平点脾气,不想还是和从前一个样子。

  一样嫉恶如仇,憎恶魔道。

  卫珩无动于衷:“七杀他滥用魔种,不杀不可。”

  玄山掌门肃然道:“哦?滥用魔种?”

  他沉吟:“此事是要从长计议。”

  “咦?天上又降雷霆?怎么这么大的动静?”

  以两人境界,不难察觉到魔域那边的天雷滚滚。

  也不难听到舒遥的一声“七杀,等着受死。”

  玄山掌门神色奇妙起来:“如我所料不错,魔道中只有破军、贪狼有底气说这话。破军和七杀交情不错,说话的人…是贪狼?”

  卫珩:“是。”

  玄山掌门:“离他杀魔尊时日无几,他受的伤,想来未恢复?”

  卫珩:“是。”

  玄山掌门:“你急着去魔道杀七杀,不会是为救他吧?”

  卫珩:“是。”

  重重一声拍案,茶杯滚在地上砸出一地碎瓷。

  像是玄山掌门“咔嚓“一声碎裂,拼都拼不回来的脆弱内心。

  玄山掌门心痛无伦,悲愤道:“什么魔种?都是你为了贪狼他搬出来的理由吧?”

  他气得眼前发黑,一时什么也顾不得:“贪狼究竟有何等的本事,能将你迷得这般鬼迷心窍?”

  狗屁的嫉恶如仇憎恶魔道!

  跪求自己师弟能回到两百年前嫉恶如仇憎恶魔道的样子。

  再嫉恶如仇,也总比鬼迷心窍好得太多。

  卫珩任他说完,方道:“魔种确有其事。”

  这是魔种的事吗?

  这是你被贪狼使迷惑,怎么喊都喊不醒的事啊!

  玄山掌门心血一个劲上涌,耳边嗡嗡。

  幸好玄和峰主急冲冲推门而入,塞了他几颗天王保心丹,险而又险把玄山掌门从昏迷线上拉了回来。

  她为当世仙道的数十位大乘大能之一,自然有魔域动静有所感应。

  玄和峰主知舒遥的身份,比起玄山掌门更挂心卫珩反应,先是跑去玄妙峰,见峰头无人,又跑来玄通峰一看。

  玄山掌门心口作痛,有气无力:“你和让雪天百年前在天道下立心血誓,说仙魔两道井水不犯河水,你如今莫非是要违背誓言?”

  卫珩只寻常应道:“让雪天已死,心血誓作废。”

  玄山掌门被他不咸不淡的样子气得心口更疼,甚至顾不得唾沫溅到他被吹得扬起的胡子上:

  “我虽不知你的道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却知道你受其束缚,不应再杀魔下去。为他一个恶事做尽的贪狼,值得吗?”

  卫珩说:“值得。”

  无论是为魔种,还是为舒遥,都很值得。

  他加了一句:“他不是恶事做尽。”

  只是个有时候爱开玩笑胡闹,任性点的年轻人。

  没救了。

  骂不醒,还打不过。

  玄山掌门白眼一翻。

  吓得玄山峰主揪着他的脖颈连丢了好几粒天王保心丹进去。

  她一边镇定揪着玄山掌门的脖颈临危不乱,一边向卫珩道:“师兄既然决心已下,掌门师兄眼下无力阻你,快去罢。”

  卫珩道:“劳你照看。”

  玄和峰主定定看他,柔声道:“我信师兄。”

  无论是两百年前一剑贯穿三千里,诛杀十万魔种,还是如今活在万众敬仰里,仅在旁人口中一二传说被提及——

  都是她道心清正,日月并明的师兄。

  舒遥一阶一阶走上魔宫大殿。

  魔宫正殿建立在整座魔域的至高处,被不知几千几万级台阶凌空拱起精雕玉砌的宝殿。

  舒遥走得很慢。

  天上的雷霆落得不知疲倦,犹如他寒声寂影止不住滴血的剑尖。

  又是一波拦截他的魔修。

  舒遥轻声道:“不想死的退,想死的尽管拦。”

  他一句话重复了很多遍。

  魔修桀骜好斗,一开始怎么会被他一句话震住?悍不畏死一窝蜂冲了上去。

  全部在天降雷霆之下化为飞灰。

  渐渐地魔修越冲越少,越冲越慢。

  这一波魔修畏惧看了一眼天边其势不衰的雷霆,迟疑着为他挪开路。

  舒遥登上魔宫最后一阶台阶。

  “七杀,出来。”

  放眼望去,玉阶凹陷,满地残肢鲜血,血腥味冰封在第一域寒入骨髓的冷风刮骨里。

  舒遥从雷霆漫天,鲜血一地的黑夜里一路走来,身后一轮太阳将亮,刺破黑夜。

  他墨眉红唇,乌鸦鸦的鬓发拥着肌肤如雪,三色交织下惊心动魄。

  立在空旷大殿里的七杀握紧拳头。

  舒遥是强弩之末。

  他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

  何况有自己身后那个人在,舒遥全盛如何,和卫珩一起来又如何?

  一样折在自己的手里。

  那人笑道:“去吧,别让贪狼久等了。你莫非真要等他杀进大殿来不成?”

  七杀欲走,又不放心问道:“尊上当真要杀贪狼?”

  难怪他不放心。

  过去的一百年里,那人对贪狼的偏爱有目共睹。

  其实不止是过去一百年——

  从他们四人相遇开始,那人便格外偏爱贪狼,有意无意护着他多些。

  被他唤作尊上的人像是很好说话,好脾气解答道:“杀了我的人是贪狼,你莫非觉得我会帮着贪狼杀你,再让他杀我一次?”

  七杀觉得有理。

  他闭目一瞬,斩断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大步出殿。

  舒遥和七杀对上。

  他们心照不宣这是分生死的时候,两相沉默,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舒遥和七杀曾经有过情谊很好的时候。

  像他和破军一样好。

  那是两百年前,三人加上一个让雪天,均未入大乘,在魔道算不得多么呼风唤雨的人物。

  偏偏舒遥和破军爱玩得很,气性又大,常常一言不合和别人大打出手,是生性稳重的让雪天和七杀为他们跑前跑后去向旁人赔的笑脸,善的后。

  等后来让雪天做了魔尊,他们成了杀破狼三使。

  等七杀从天刑一脉走火入魔到孤煞。

  两人矛盾越积越深,一朝爆发后昔年情谊恩断义绝。

  只剩下背后意难平的破口大骂对方是个傻逼。

  “魔种一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七杀一口承认下:“有关。”

  他干脆利落地撕毁了自己戴着多年的面具。

  当承认埋在温和谦逊外表下的野心勃勃时,七杀感受到了说不出的畅快。

  七杀道:“你迟早要来找我一决生死的,有没有魔种都一样。”

  舒遥出乎他意料答他:“不是,至少我不会那么快来找你。”

  说来奇怪,两人明里暗里,针锋相对那么多年,一见面便没好脸色。

  今天不出意外,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面。

  竟然出奇的心平气和。

  舒遥身体里的血液在不甘地沸腾叫嚣,想要借着这股劲,送出一剑,冠绝仙魔两道。

  他的心绪却很平稳,清明如镜。

  舒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像是在叙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信口道来:“若不是你在舒宁身上种的魔种,我兴许真会待在卫珩身边,养好伤再来和你一较高低。”

  七杀闻言好笑地挑挑眉头。

  确实是他认识的贪狼。

  有着和整个魔道格格不入的天真倔强,傲慢得恨不得魔道随着他的心意来转,不容有半分违逆之处。

  “有一件事我实在不明白。道尊卫珩,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不喜魔道。你是怎样哄得他心甘情愿护着你团团转?”

  “莫非美色如刀,当真这般厉害?”

  舒遥不受他激。

  他眉眼间经过一场浴血厮杀的隐隐癫狂淡下来:“你觉得我为一个舒宁身上的魔种,伤未痊愈,跑来魔宫杀你的行为很蠢。”

  七杀奇道:“莫非不蠢吗?”

  舒遥不置可否,继续往下说:“就像你觉得我为万川和,宁愿铤而走险杀让雪天很蠢;百年前发现你修孤煞时,不惜与你决裂很蠢一样。”

  “不要说了!”

  七杀兀然爆发,打断他道。

  不知舒遥是戳中他哪个点,七杀此刻看起来无半点胜卷在握的笃定模样,他呼吸加重,双目泛红:“舒遥,我现在是想让你死不假!”

  他们决裂以来,七杀再没叫过他的名字。

  至多见面时客客气气假惺惺喊一声称号,背地里不知怎么咬牙切齿。

  舒遥听他说下去。

  “百年前——是!我是从天刑转修到了孤煞!可我当时从未想过对你不利,我这点不屑骗你。是你先和我翻脸成的仇!”

  七杀冷笑:“我不知让雪天找上你们的时候担的是什么心。但那时候再往前数,我为你和破军,操过的心,担过的事,都不是假的!”

  “你入孤煞前,我也曾真心把你当过朋友兄长。”

  舒遥说。

  七杀微微僵住。

  他们两人曾经到底是很好的朋友过。

  哪怕一朝反目,不死不休,终究是落得意难平,想要对方的一句亲口承认。

  舒遥叹息道:“这就是我很讨厌七情六欲的原因了。”

  “太极于情,总是会被情蒙蔽眼睛,一时稍有不慎走极端。受蒙于情欲权色,任旁人怎么劝也无法唤醒,多有最后沦落到孤煞一道的。”

  他看向七杀:“孤煞一道,多少血腥,不必我细说吧?”

  “你真是生错了地方!”

  七杀大笑,惋惜道,“你怎么不生在仙道?合该是修无情道的料子。”

  “我也很想。”舒遥彬彬有礼一摊手,“没办法,投胎问题。只能自己创造条件,多做好事,说不定等来生能投个好胎圆梦。”

  他声音很稳。

  手和声音一样稳

  “之所以和你说那么多,不是想说服你改邪归正,痛哭流涕,而是我觉得做得对,我该那么做。”

  寒声寂影幽幽寒光流泻在玉阶前,似升起一轮明月皎洁无暇。

  舒遥说:“我与你决裂,我杀让雪天的时候,不是不痛苦,我也怕死。但我知道我该那么做,我想那么做,我修的天刑就是这样一回事。”

  于是出剑无愧。

  无愧之下,天刑之雷,最为浩然。

  舒遥持着寒声寂影时,万物皆寂。

  那天边不断的雷雨停了,呼呼的风声静了,只有红日仍兀自喷薄,势要迎来一个全新的黎明。

  寒声寂影剑身像是剪了一抹明月彩云的温柔光辉。

  他普普通通出了一剑。

  很普通的招式,没有千变万化,玄奥道义。

  却道尽了舒遥想说的,会的一切。

  剑势尽头,被朝阳染上一层金红色彩的霞云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如春雷乍响,万物复苏,生机重回。

  都说天罚之雷最凶悍无情。

  舒遥这一剑下的雷霆,却另有春日的包容多情,似要将魔宫几千年的罪孽血煞消融在这一道春雷下。

  七杀无力拔剑。

  一剑之下,高下立较。

  舒遥第一剑道尽雷霆天刑一道,饶是以他的积累,一路厮杀过来灵力本有损耗,再倾尽所有出这一剑,更是丹田空空,难余一二。

  舒遥不再废话,第二剑剑破虚空,想要结束七杀性命,了解他们百年来的恩怨。

  变故突生。

  他剑尖下传来压力深深,如被泰山重重压在头顶,置身南海中,举目是劈不开的万丈海水,往下一寸也难能。

  舒遥强行按下顺着手掌逆行在经脉里的魔息,挥手狠狠出一剑!

  却是他鲜血狂喷,气息暴跌。

  春雷销声匿迹在天边。

  黑气如乌云一拥而上,朝阳悄无声息消失于其中。

  魔宫又是一片冰天雪地,舒遥身形随着轰然破碎的正殿大门一同倒飞出去。

  他重重滚落台阶,所剩无几的魔息滞涩在那人如山如岳的厚重威压下,竟无法运转护体,数不清一路上跌断几根骨头,又剩下几根完好的。

  断裂的骨头戳破肌肤,肆虐在血肉中搅动。

  刺激。

  舒遥护住心肺最紧要处,任凭手被台阶刮擦得血肉模糊,可窥森森白骨。

  下台阶可比他一路杀上来快多了。

  就是有点疼,还有点丢脸。

  七杀退至一边,恭敬道:“尊上。”

  不用他喊,舒遥也知道那人是谁。

  他方才的剑破虚空,即便以七杀全盛,亦不可能毫无无损接下,伤他至此。

  让雪天拾阶而下。

  他走得很慢,像是分毫不担心走完这几百几千阶台阶,舒遥能打点收拾一番,重振旗鼓从头来过。

  事实确实如此。

  舒遥试着以寒声寂影晃晃悠悠站起来,刚一站直,便膝盖一软,疼得再度跪倒在地。

  他不是耐不得疼的人,多少生死险地,都是硬捱着过来的。

  只是这一次情况实在太糟。

  他有一瞬完全眼前漆黑,之后硬生生被疼痛唤醒,冷汗混着鲜血打湿大片衣衫。

  连简简单单吐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力气,做莫大努力,带着心肝脾肺随骨头一起颤。

  他和让雪天交换一剑时,本来警惕不足,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能和让雪天十成一击相较?

  那一剑让舒遥魔息溃散,经脉遭到重创。

  他无魔息护体,滚下台阶更是几乎断了全身的骨头,没几处完好皮肉。

  舒遥被鲜血糊住视线,只听到靴子踩着地面的声音,是让雪天来到他眼前。

  他喘息着问:“你为什么还没死?”

  那他三百年来兜兜转转为的是什么?

  “你这三百年为的是什么?”

  让雪天像是读出他的心声,含笑道:“当然是为旁人做一场嫁衣。”

  “比如说为我,躲过卫珩的日月照璧。”

  他悠然吐出字句的时候,舒遥险些连寒声寂影都握不住。

  舒遥不畏死。

  但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死到临头做旁人的一颗棋子。

  让雪天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舒遥颓然跪倒在地,散乱长发如乌黑海藻般盖了满身,衣衫不整,其上尘土斑斑。从紧抿唇角,再到湿润眼角,无一不是哀戚彻骨,却还要强作无事。

  然而在这样灰暗的绝望之下,却依然如琉璃盏中乘的鸩酒,苦涩致命,另却有凄然浓艳之美,深深拉拽住他人心神。

  让雪天大发慈悲,笑吟吟道:“我的贪狼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滚你丫的。”舒遥低低骂一句,努力抬起眼皮,“你给我记着,是杀了你的贪狼,狗屁你的贪狼。”

  人活着一回不容易,凭什么死前还要被让雪天恶心一把?

  让雪天也不着恼,顺着他话道:“好,那险些杀了我的贪狼使有什么话想问我?”

  “没有,倒是有一句想对你说的。”

  让雪天侧耳以听。

  舒遥翘了翘唇角,笑起来,在满地血污残肢里美得怪诞又灼眼:“杀你的那一剑,真是过瘾。”

  “舒遥!你少说两句你会死吗?”

  舒遥眼前恍恍惚惚多了把扇子。

  花鸟描金,精美栩栩。

  破军现身拦在他前面,刚好听到舒遥这一句,被他气得那股子恣肆风流气度尽失,暴跳如雷。

  “反正我也快死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形容的就是舒遥现在。

  让雪天没动手,破军倒是想一扇子给他个痛快的。

  “破军,你滚。”

  破军简直要被舒遥这厮死到临头的嚣张语气气掉眉头。

  头一次见到被人救还那么嚣张的。

  “你莫非看我现在的样子很好玩,也想让让雪天给你来一下吗?”

  “还是说你觉得你能比我杀让雪天时战力更强,一个扛他们两个,做成我当时没做到的事情?”

  破军他敛了怒容,收了扇子,淡声道:“那你是想我冷眼旁观你真丢了性命?”

  他说:“一百年前,我为了护七杀,和你大打出手过一次。”

  舒遥没好气道:“你提这事是想早点气死我吗?”

  破军说:“那时候你和七杀俱是我的朋友,还有让雪天。”

  他轻轻道:“可现在,只有你一个了。”

  让雪天等他们两个说完,方道:“我百年前把你们三个俱当成朋友兄弟。”

  “谢谢,我也是。”破军轻轻一颔首,玩世不恭的笑容又重回他脸上。

  他折扇将前一点,道:“所以现在我不亏欠你什么,尽管出手。”

  舒遥有气无力,有点骂不动:“破军,你的脑子是不是也坏了?”

  破军没有回答他。

  让雪天也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尴尬得可怕。

  舒遥眼前糊的鲜血,只能让他大概看见周身三尺内的事物轮廓。

  他甚至连破军今天穿的什么颜色衣服也看不太清。

  当然很难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半晌破军义正严辞的声音才响起:“怎么能说脑子坏了呢?斩妖除魔,不是我辈修行中人己任吗?”

  说得好像他不是个魔修一样。

  舒遥差点被内脏碎片呛到。

  接着他听见破军干笑着接了一句:“是吧道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