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虽然没这自知之明,但尹昱这人,到哪里都挺受欢迎的。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现在到了上班的地方,一直都没缺过要好的朋友,也不缺喜欢他的人。明明挺寡言少语的一个人,不生事也不好事,生活从简,直来直往,交友也不会去多花心思。莫名其妙地,人缘就还不错了。桃花运也没怎么断过。
想了半天,决定归功于身高。再怎么沉默的人,一米八七的个子,一站起来,长得又不寒碜,想不吸引注意力都做不到吧。
又说,虽是多数时候沉默,却也不好惹。不作声,不代表不会发声。看上去没什么想要的,淡泊名利,但好像又一直在求索。不少时候,等周围人察觉过来,他竟然已经一马当先地功成名就了。
初高中里,学习之余时常会思考人生意义,总觉得心底里缺个长远的计划。毕竟从小都跟着家中厘定的标准走:学习,就冲着满分而去。锻炼,就朝着八块腹肌努力。其余的,没怎么想过,也没什么机会细想。
到了大学,终于摆脱些这类条条框框的硬性标准,渐渐领悟了,学习是终生的,正如健身也是。功名利禄皆尘土,坚守信仰、探求真理才是至上的。甚至有一段时间觉得,衣食温饱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还有书和音乐,他就能活下去了。
也是那段时间,苏心颖说他太沉缅学习了,得出去联个谊才行。
话是这么说,其实只是想拖他去看学校街舞社团的演出。那时她在帮社团里的朋友卖票。朋友说好如果能把手里的票全卖出去,就请她吃饭。小魔女倒不介意那顿饭,只想看看自己的人际网究竟有多强大。东奔西走几日,到后来竟供不应求,小半场的票都是她卖出去的。尹昱自然也是贡献者之一。
也是那一次契机,让他开始了大学生涯里的第一段恋情。
那天是周五晚上,苏心颖拖着他早早去剧场报到,挑了个好位置准备给朋友录像。演出分好几个队伍,按照经验水平,由低到高分批出场。最后那一批出来的时候,全场欢呼尖叫,都在唤台上人的名字。
而人气最高的,要属那一队人中的领舞。
一上台便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且不说舞步干净利落,力量掌控极为精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自己的风格,刚柔并济,潇然脱俗。沉浸在表演里,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一曲完了朝观众席鞠躬微笑,笑得迷人心窍,理所当然又博得一片掌声与尖叫。
尹昱弯起嘴角,问一旁的苏心颖,这个领舞的什么来头。苏心颖跟他说,好像是大一届的学长,今年大四。早就当上领舞了,貌似从小就练芭蕾和拉丁,社团里大部分编舞也是他负责的。
尹昱听了,饶有兴味地点点头,说:“我不介意跟他睡一觉。”
苏心颖转头瞪着他。
“是弯的?你看出来了?”
“不确定。不是就算了吧。”
“切——”小魔女翻了个白眼,揶揄道,“这都不确定你还敢说。‘不介意’,搞得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尹昱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不敢百分百确定,但也有百分之九十九吧。”
“那你倒是想,这么有自信?你能搞得定他?”
这下尹昱转过头来,嘴角一抹莫测的笑。
“我的自信……这还真不好说。”
这话说得人好生心痒痒。苏心颖一愣,脑中灵光一闪。
下一刻,就伸手朝人裤裆袭过去了。
尹昱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她,差点爆粗口。
“你干吗?”
“验证一下你的‘自信’啊。”小魔女坦荡荡地说。
尹昱嘴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那时候的苏心颖还是个假小子,丝毫没有少女风度。尤其是跟他,成天称兄道弟的,也不知是把自己当男的,还是把他当女的,完全无视了生理性别上的界线。
也是那时候的她,还没遇上那个让她爱得轰轰烈烈的研究生学长。
尹昱冷静了一会儿,试图以理服人,告诫眼前这位动不动就上手的勇者,此类莽撞之举,要是放别人身上,可能已经被告性骚扰了。
“是这样的,小妹妹。尺寸不在大,在适合,上床不在心意,在技术。而我说的自信,不是指我的肉/体,而是风骨、气魄、人格魅力这一类,我是想用我的一颗赤诚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苏心颖一脸嫌弃地抽回自己的手,“废话讲得起劲。把人弄到手再来跟我讲,好吧?”
尹昱叹口气,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小魔女的激将法作祟。当天晚上,他就空降了社团演出之后的庆功宴,还是托苏心颖朋友帮的忙,告诉他时间地点。没搞什么噱头,直接走到那个领舞的学长面前,要了电话号码,说之后联系。学长有点惊讶,却也没拒绝,十分爽快地与他交换了联络方式。估计当时也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
接下去的几周,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几乎是令所有人都咋舌的进度,转眼已是如胶似漆、如影随形的热恋情侣了。而且,尹昱不是主动的那个。他只主动了开头的几步,要电话号码和前两次的约会。再往后,就全是学长在主动找他了。
这个学长,瘦且高,骨骼纤细,小麦色的皮肤。眼睛不大,但形状好看。讲话声音黏黏的。长相普通,但精于打扮,且气质出众。一米八出头的个子,腿很长,走起路来英姿飒爽。要不是尹昱高,还真有些架不住他。每次和尹昱在一起,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朋友说的,像是山猫变成了家猫,还是特别黏人的那种。
那时候苏心颖全程旁观,只对尹昱这撩汉的功夫服得五体投地。本人被她当面这么夸的时候,却只尴尬地笑,说自己还真没做什么,可能碰巧是学长喜欢的类型。当时这段恋情闹得沸沸扬扬,传遍了大半个校园。学长人气高,走到哪里都能被认出来。又人气虽高,却是前三年都没谈过什么人,所以跟尹昱在一起这一会儿,就如铁树开花般地,把身边人全惊动了。
五个月之后,两人分手了。
还没一下分干净,拖拖拉拉残喘了挺久。说不清是谁先提的分手。感情走到那一步,谁提也无甚区别了。但学长自始至终都是更坚定的那个。尹昱曾想把人追回来,提过几次复合。起初还是模棱两可的婉拒,后来便是斩钉截铁的决绝了。
最后一次对话之后,学长说,我要把你从联系人里面删除了。无论你同意与否,我都会这么做。这样对我们都好。
也是那段对话里,学长说,你是个很靠得住的人。有你在的话,让人无所畏惧。
可是你太过宏大了。不甘心承认,可是我够不上。仰赖于你,却知道有些东西不属于我。总会隐隐发觉,应该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一点,我想你自己也清楚。
而你想要的,我也没有。
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消息已经发不出去了。
那段恋情不是最长的,却可能是从那之后的好几年里,他用情最深的一段了。而两人之间被对方用这样几句话收尾,有意无意,只留下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误解与错会。
而他已经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藕断丝连的那段时间,学长流过很多泪,他却只是心痛与无奈。都说眼泪是情感的表现,可他抗压抗悲伤能力极强,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哭过。即便是父亲生病那段时间,也没掉过一滴泪。只是花很多时间弹琴。还有骑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兜圈。每次骑过下坡路,风在耳边呼啸的时候,就好像把苦闷也吹得一干二净了。
后来有车了,就换作深夜驱车,在空荡幽静的马路上,一圈一圈地兜风。
每每停在江边,遥遥望着对面那座公园。
这许多年来,哭得最凶的应该就是郭晟所说的那次。那时候高考结束了,父亲的病也好了,一切尘埃落定。哭出来的都是之前沉积的压力。还有酒精作用其中,闸门松动,轻轻一推就发了大水。
之后有一两次,凌晨睡不着的时候给学长发过短信。不为别的,只是想确认对方过得好。但从来没有收到过回复。
后来回想起来,只对那样的不予理会满怀感激。
你是个很靠得住的人。这话,母亲也说过,尽管是不同层面的含义。作为家里的独子,父亲生病那段时间才意识到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也是那时候,把想出国的念头与表姐讲了,因为除了表姐无人可讲。表姐唏嘘着,说,虽然不想看到你重蹈我的覆辙,但现在,还真的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呢?
再往下,没有机会了。
李俊榕发来一条消息,说福布斯中国百强商人榜单出炉,看到你那同学了。在一群地中海油腻大叔里面,还真是一枝独秀啊。
他看完消息,没点开网页,只回了句,他是挺年轻的。
无关痛痒。话题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主任一只电话打过来,说有两个实习生要他带着。又因为一位副主任的缺席,临时把明天的两台手术交给了他。
然后是朋友的一条消息,说抱歉,和对象闹矛盾,今晚要爽约了。这人是他之前主负责的患者,几面之后发现是同届校友,就成了朋友。他回复说没事,对象重要,下次再约。那头赶紧回了感谢,说一定请客谢罪。
下午三点半,窗外天空阴沉。厚厚的云层朝着整座城市欺压而下,风雨欲来。大金毛躺在身旁睡得安稳,把半边的床都捂得暖烘烘的。
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骤雨如注。狭窄阴暗的弄堂里,照不到外头路灯发出的光。倾盆之雨汇成数条细流,沿着脚边不平整的地面,急急汇入弄堂那逼仄幽暗的深处。那个夏天的夜里,雨水冰凉入骨,携滂沱之势自头顶灌注,转眼就模糊了视线,淋透了四肢百骸。耳畔再也听不到别的,只有雨声激切,无休无已,如羯鼓千杖,像在掩盖无数场同时进行的杀戮。
那么多年过去,所有愉悦的,悲伤的,忧郁的,满足的,都已随着时间一去无返,消逝殆尽。就像那个夜里,他的泪水,他的哭声,他发自心底的苦恸呐喊,愤懑悲戚,统统消失在了那如河倾注、荡尽所有的暴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