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锦衣夜行
这个距离, 殷无极只要靠近半点,就能吻上他的唇。但他没有。
魔君的肩上还搭着一件宽松的黑袍,只是用手松松地扯着才不滑落, 深红的里衣衬的皮肤更加白皙,裸露在外的手腕,锁骨, 胸膛乃至脚踝, 线条流畅,骨节分明,处处都透出强韧的力量, 彰显着他作为成熟男人的独有魅力。
就算身处旧楼阁, 教人错认了时光。但他往昔纤长俊秀,如待放的花苞、皎然的青柳的少年影子几乎完全褪去。这样熟悉又陌生。
谢衍看着他逾距而旖旎地靠近,又带几分冷淡薄情地抽离, 不见半点流连。他却始终待在原地,不拒绝也不挽留,唯有黑眸沉沉如深潭静水。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圣人不躲开?”殷无极噙着笑, 眼波流转, “是觉得我不会真的亲上去?”他又颔首微笑, 颇有些埋怨的意思, “还是觉得……就算我吻了您,您也不在意?”
“一个吻而已,并无特别的意涵。”谢衍听出他话里埋的钩子,却是上下打量衣冠不整的年轻帝君,好气又好笑地道,“帝尊何必装可怜,勾人的事情做的那么熟练, 分明是毫不遮掩的阳谋。偏要在吾面前装无辜,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叫我说你什么好?”
“勾引圣人,倒是本座的不是了。”殷无极闻言,又是乐了,笑着瞥来,“倒是请圣人说说,我哪里勾到了您,教您对我做那种事情?”
“……”谢衍哪里好意思讲,又不像他那般,脸皮厚又满嘴浑话。
帝尊却丝毫不觉羞耻,反倒一撩眼帘,道:“说得好像,本座以前是什么画皮艳鬼似的,馋您身上这股凛然清正的灵气,非得勾着圣人为我破道……”
他语含嗔怪:“要知道,我可从未对您用过半分强制手段,就算是我浪荡放肆,贪欲好色,悖德荒唐……但若是您当真是个柳下惠,并无这些心思,我也不过是唱独角戏,成了那狼狈不堪的丑角罢了。是您受不住撩,自己来亲我、把我带上床……宽衣解带,甚至手把手地教我对您大逆不道,难道也能算我的罪过?”
“……牙尖嘴利。”谢衍看他又端不住那矜持模样,又往他面前凑,于是垂眸,伸手捏住他的下颌,见他仰起脸凝视自己,谢衍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带笑,“和小时候一个模样,任性,放肆,长不大,总是为师来替你背锅。”
“圣人嘴上叫着帝尊,原是半点没把本座当一道至尊看啊。”
殷无极笑着吻了他托着自己下颌的手指,只觉圣人静若雪山,质若白玉,连指尖都是苍白冰凉的,像是冰与雪雕琢的神像。而在他面前,神像却苏醒过来,教他能轻易寻到情感的开关。
“即便本座成了尊位大魔,圣人还试图把我当孩子看呢。”他歪头,眨了一下眼睛,看似纯真如少年,但配上他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倒是别有一般魔魅了。
“帝尊已经君临北渊洲,但回到微茫山,便是在吾的地盘。”谢衍又揉了揉他的下颌,只觉紧绷的皮肤底下,仿佛涌动熔岩。“再者,帝尊也不是以北渊洲的名义前来拜访,我待殷别崖,自然是与魔道帝尊有区别。”
“有什么区别?”殷无极追问。
“帝尊是北渊洲的帝尊,而殷别崖是我的弟子。”他的口吻随意,“难得回来一趟,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回来么?”殷无极慢慢地品了品谢衍的措辞,于是笑了,“原来,我来到微茫山,在您眼里是‘回来’?”
“难道不是?”谢衍环视四周,道,“不止是微茫山,你难道不是从这天问阁走出去的么?”
天问阁的前身,便是他们在微茫山结庐的小院。后来渐渐翻修,成了一座三层小阁,又引来山间活水,修了桥,种上满池莲花,才成了这烟波上的天问阁。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殷无极闻言,却是笑而叹道,“如今我归乡,也只能这样隐姓埋名地来,不能教人知晓半点,这又算是什么归乡?”
他走到窗前,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景色,由着光影为他披上一层碎金。
殷无极侧头,于窗前对他微笑道:“圣人……师尊,先生,我的先生,您知道吗?自我离开天问阁之后,我用了多久,花费了多少功夫,才能够重新回到这里……能够在这扇窗下,浅浅地睡上一觉。”
“……别崖。”
“师尊,行路难啊。”殷无极的叹息,如同缥缈的云雾,“有时候,我宁可一切都停留在当年,从未变过。可惜,您早已不是隐居山间,不问世事的天问先生;我亦不是那个无忧无虑,一心侍奉您的少年。很多事情,都早已回不去了。”
不同于他的悲叹,谢衍却是上前一步,把他从明与暗的阴影中牵出来,按住了他的脑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发旋。
“回不去,就向前看。”谢衍垂目,看着他蕴藏着忧悒的眼睛,道,“如今你已是魔道帝尊,坐拥世俗皇权与北渊尊位,拥有号令群魔的能力,能做到的,比当年的山间少年,比昔年的圣人弟子,要多得多。”
“没必要否认你过往的时光,你走过的路,都有意义。”谢衍道。
“……您这是什么安慰啊。”殷无极又笑了,心情却是奇异地好了起来。
谢衍牵着他走出里间,来到他平时休憩闲坐的书房,把他按着坐在桌前,替他倒茶。
有点懵懵的小徒弟本能地站起身,看向煮茶的师尊,道:“这点杂活还是我来——”
“坐下。”谢衍扫来一眼,似是好笑,似是责备地道,“你如今已是至尊,北渊诸魔又卧虎藏龙,你去到哪里,无论是谁,都必须看你三分眼色。就算是私下访问,吾即使为儒家圣人,也须得给你斟茶。”
“仙门之主为我煮茶,这样的待遇,可不是寻常能得到的。”殷无极收回手,似乎是还没有适应这番身份的转变,一时还处于梦幻之中。
但很快,殷无极又撑着下颌笑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衣圣人撩起的衣袖,露出肌如白玉的手腕,他低头时,长发落下,颈后皮肤莹润生光。伴随茶香,更显得静美安谧。
“圣人似乎有点生疏于茶艺了。”他觉得这气氛简直好极了,又噙着笑,欢喜道,“廊下我还炖了些果膏,是甜口的,现在大抵好了。再加些新酿成的蜜露,更是好吃。”
“……你也才到一天,倒是精力旺盛,不但把我这里的常用物什换了一遍,还做这些闲事。”
谢衍习惯性地想教他什么,但他已经站上了至尊之位,没什么可教的了,于是又道:“在我这里无妨,但你出门在外,在正规场合,就是代表北渊洲的尊严,但凡遇到要下你脸面的人,即便是我,也得像之前寻仙殿时那样,分毫不相让才行。”
“圣人之忠告,本座听进去了。”他先捏着腔,矜持道了一句。
他却又径直站起身,去把火上煨着的果膏拎回来,取了两个白玉碗,把近乎透明的果膏倒入其中,又加了些花蜜,调成香甜可口的小食。
殷无极调甜羹时,还会加些花瓣沥干后切成的碎末,仙果与花膏的比例就很讲究,熬制又需要相当复杂的工序,火候也要控的好,这样精细的东西,他已经许久不做了。
“怎么想起做这些?”谢衍无奈。
“想着您爱吃,就提早备下了。”殷无极用勺子舀起透明如冻的果膏,待到放凉些,才递到端着茶回来的师尊面前,嘴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拉踩了一下师弟,“风师弟看上去古板整肃,虽是个适合治学的性子,但在侍奉师尊方面,倒是用心不到位了。”
“又不教他贴身侍奉,你酸什么?”谢衍听出他话语里的古怪矫情,笑了,“信里倒是瞧不出来,你对飘凌有意见?”
“哼……”殷无极轻笑,阴阳怪气道,“圣人的选择,我能有什么意见?”随即又转移话题道,“尝尝这果膏,可还适口?”
当年的殷无极,为了满足猫舌头的师尊,在厨艺方面很是下功夫。一去经年,他的生活满是血腥杀伐,脑子里满是兵法阵学,经济农耕,北伐东征。这点风花雪月的无用技艺,也就只能在谢衍身边用得上了。
近年来,谢衍的生活已经寡淡至极,因为不需要饮食,所以基本不吃用这类小食,偶尔饮食,也是在仙门宴饮,三圣茶会上,谢衍已经很少有这般单纯为了放松,或是享受而进食经历。
“不愧是别崖的手艺。”他颔首赞许,微笑道。
殷无极观察他的神情,见他又舀起第二勺,便是喜欢的意思了。于是他也下意识地笑了,又轻咳一声,道,“这般手艺,比之风师弟,何如?”
“……咳咳咳。”谢衍差点没笑的呛住,“帝尊多大岁数,多高的地位?怎么尽和个几百岁的小孩子比这些有的没的?”
“几百岁了,不小了,当然不能不懂事。”殷无极起身,替他抚了抚背部,又顺势坐在了他坐榻之侧,自背后揽住他的纤腰。
他眯起眼,茶言茶语道:“风师弟天资虽好,但为人处世却显得不灵活了,也太好骗,可见师尊是把他养在温室里,半点也不受苦的。”
他顿了一下,又把下颌搁在他肩膀上,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吹耳旁风的意思了:“性子又耿直了些,都不会观察您的喜好,您若不说,他就可以不知道吗?尽在您的起居之所安排些您不喜欢、不爱用的玩意儿,我看着不开心,就都换了。”
谢衍这时又觉得这清淡芳香的果膏蜜加多了,莫名有些太甜了,于是笑道:“帝尊来一次,反倒是来替我装修了?”
“我也是要住一阵的。”殷无极完全没觉得谢衍会赶人,说完了才知道不对,又直起身,矜持地道了一句,“本座有正事与圣人相商,大抵是要耗费不少功夫的。”
“正事?”谢衍再饮了一口香茶,冲淡一下口中的甜味。
“您说过的,北渊与中洲的贸易条款,请我来微茫山相商。”殷无极见他一副想不起来的模样,恼道,“圣人不会忘了吧?”
“吾说的是,请帝尊携魔洲使团前来正式拜访。”谢衍端着茶盏,悠悠然道,“如今魔君陛下这般隐秘拜访,是想找吾谈什么呢?”
“圣人既然明白,本座代表北渊洲的尊严,在北渊与中州还未确定友好关系时,携使团亲临微茫山,难道就不是放下尊严来求您么?”他声音低缓道,“若是再没谈成,就是‘求和不成反被侮辱’,威严扫地,会闹得无法收场的。”
殷无极半笑半恼地睨他一眼,在谢衍的眼里,却不见威严莫测,反倒有几分多情妩媚了。
“本座想与圣人商谈的,其中之一便是会谈的地点。本座希望,地点在一处中立城池,而非微茫山。”
“即使帝尊不想,但,实力差距仍然存在,你打算付出什么,教我给你这个脸面呢?”
谢衍知晓,他这般隐秘访山,私下寻他,便是不希望他拒绝,而是希望从最富饶的中洲打开北渊魔洲的外交局面,不至于一直孤立。只要明面上给他脸面,私底下大可以向他开些过分的条件,只要不涉及北渊洲核心利益,他还真不一定拒绝。
“圣人想要什么,可以尽数说来。”殷无极侧头,静静看向他,道,“只要条件不是太过分,我都可以……”他换了自称,算是潜在的退让了。
“先不告诉你。”谢衍饮尽了一碗蜜汁果膏,把碗放回矮桌上,又不经意地问道,“魔洲政局可还平稳?帝尊此行匆促否?”
“大体平稳吧,有陆机和萧珩帮我看着,出不了事。”殷无极下意识道。
“那陛下就得做好准备了。”谢衍却是站起,反身按住他的肩膀,将脸轻轻凑近,低哑地笑道,“你恐怕得在吾这里,耗上相当一段时间了。”
这样的靠近,让圣人身上的白梅清幽与果膏的甜香一同袭来,殷无极顿时呼吸一促。
“这是圣人开出的条件吗?”许久后,他眼底浓深的欲念才淡去,道。
“不是条件。”谢衍含笑,“我有多难伺候,你难道不明白?”
谢衍此言不差。当年殷无极是他弟子时,就很是明白师尊的乖僻性子,如今他有事相求,还是涉及两道的大事,若是他没有耐心来一点点地说服谢衍,反倒急功近利,幻想谢衍会看在旧日情谊的份上一口答应,反倒是他幼稚了。
“看样子,为了讨圣人欢心,我得多多努力了。”
“今日归山,不想听你谈正事,说些别的吧。”
谢衍当然不想他找到机会谈正事,若是谈的太快,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小徒弟跑了怎么办。
为人师长,见到功成名就的弟子哪有不开心的,哪怕从因缘上他们早已无师徒名分,但谢衍最为挂怀的,不是风飘凌,亦然不是即将入门的白相卿,偏偏还是走的最远的他。
“那就说些北渊的趣事吧。”殷无极在北渊洲不是个多话的性子,但他明白,在私底下更清冷寡言的师尊面前,话题的节奏必须由他来掌握才行,“我在北征的时候,曾经追着北凉王北厄入古战场,此地颇有神异,身在其中会失去方向感,甚至不知日夜春秋,没有人知道古战场到底通向哪里……”
他们各自坐于矮桌两侧,一边饮茶,一边说些离别时的小话。
北渊洲对于仙门来说,亦是个神秘的地方,谢衍听的很专注,偶尔插嘴问上一两句,多是在问他避重就轻的自身经历。
晨光偏移,到午后,到黄昏,半扇竹帘挡不住光的偏移。
他们说到了数年前的尊位天劫时,话题就没这么和谐了。
少时的殷无极,遇到破了点皮的伤,他反而会滚到师尊怀中讨些怜意。若是真遇到苦,殷无极是不会诉的,反而会自己强忍着,熬过一个又一个寒暑。
谢衍问的便是他这些顾左右言他,非得把他逼到无法,才会漏出一两句破绽。
而圣人偏偏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若是不想较真,自然是随便他天花乱坠地编造。若是他想要知道的事情,那是半点也不能掺假。
“您这是审我呢?”殷无极收回手,拢紧了衣襟,恼道,“您偏要看我受的伤做什么?都说了,早就好了,一点也不疼!”
“方才不是衣服都不好好穿,放浪形骸的很么?”谢衍哪里不知他那日天劫究竟有多惨烈,哪里是他轻描淡写地说上一二,便能囊括得了的。他握住殷无极的手腕,声音更沉冷几分,道,“脱了,把你的脊背给我看看。”
“您又逼我剥衣服给您看,我的清白都……”
殷无极想用半真半假的玩笑糊弄过去,却没料想,谢衍这回是来真的。
这般强硬的关心,若非是殷无极够了解他,是真的让人吃不消。
圣人见他不配合,直接动手。
“清白?”谢衍却是捉了他的手,把他半强迫似的按在矮桌上,略略逼近,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们之间的窗户纸。
他仿佛气到了,似笑非笑地道:“帝尊在我面前矫情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只是教你给我看看脊背的伤,你怎的叫唤的像是被我强迫了,小没良心的,逆徒!折腾起为师倒是半点不耽误,教你说两句实话,就和哑巴了似的。”
“殷别崖,为师忍你很久了,这回求到我面前来,做好被折腾的准备了吗?”
殷无极披散于脊背的墨发被素白如雪的手撩起,黑袍从他肩膀落下,露出里面深红的里衬,衣料极薄,遮蔽着他白皙如玉的躯体,若隐若现的色/欲。
闻言,他笑着喘了一声,道:“……完了,落到您手上了……怎么办,您要怎么折腾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