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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霜降

第277章 霜降
从河间至魏郡的捷报来时,恰是霜降。

大清早荀柔裹了厚氅,出屋探看,天色也是略显阴沉,寒风呼啸,屋檐上衰草枯萎,瓦面上却不见一片霜。

入秋后连下一个月雨,当时气温降得很快,之后却又连番晴日,到眼下已是霜降,将要入冬,气候是否太温暖?

如今年月,他真是理解了何为看天吃饭。

夏日苦热,又苦不够热,冬日苦寒,又苦不够寒,雨水缺是一难,雨水溢又是一难。

如今他可盼着一场寒冬大雪,能将虫卵也好,细菌病毒也好,都给冻死了,否则,以今年这样规模的死伤,明年可能不止有蝗,还有疫。

县衙后院操坝上,典韦领着部下耍弄兵器,几个矫健的青年都只穿一层布衫,操弄着兵器,热汗腾腾。

见他走过来,中断了上来说话。

原本荀柔想问问大家对近来气候温度的感觉,待众人走近,铺面而来热气滚滚,话一下就问不出口。

显然他自己和亲卫壮士,对温度的感知都存在一点问题。

少叙几句,荀柔表示自己今天没有出门的行程,大家可以各自闲耍一日,亲卫多是年轻人,听得这话自然也都兴高采烈。

今日霜降,府衙内比往常安静,社日征辟来的本地才俊,今日都归家去了。

这些日子,他真没让人闲着,说审狱,便有狱审,之前俘获的袁氏谋臣文吏,降了也好,俘得也罢,都一直关在军营中。

他收编了冀州豪强出身,能力品行都还过得去的武将,但这些根脚古老的士族,却是过去笼罩在冀州头顶的云,要让冀州百姓得见天日,少不得要将这云给掀了。

当然,这些才俊的人家,是如何理解这事,那又另说。

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啦,什么扶持亲近势力啦,什么拉踩平衡啦,随他们怎么想,毕竟他可从来没许过诺。

但冀州,终究还是要靠冀州人治理。

荀柔清楚。

哪怕他极为讨厌此地风气。

可他能选择州牧,选择郡守,甚至调一些别处的青年吏员,可终究本地人会占大头。

乡里之间,一开口的亲切,同样的方言、俚语,同样的习俗、习惯,外来者一时间是比不得的。

这些才俊以及其出身门庭,当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大多数人都很卖力。

当然,这期间,也会出现一些刚烈正直,要主持正义的头铁青年,也会出现,想要卖好抄底投资的大聪明。

前者调往它处培养试试,毕竟性情难得,后者……那只有厚葬。

荀柔都不必自己动手,消息是同乡传的,排挤是同列做的,打压必然是往死的打压让这些大士族缓过气,他们还有什么利益可争。

总之,冀州各家才俊这段时日的工作积极状态,让他比较满意的。

在民间,则秋社过后,渐渐街巷里,出现玩耍蹴鞠的人。

再后来长安送来补给,与此同来的还有益州人,在镇压巴蜀叛乱中立了大功的巴人甘宁,这个巴蜀汉子,性情豪爽,颇具侠气,由于暂时也没仗可打,每日带着他一众“兄弟伙”,在市井间四处游玩打闹。

他们手中也有钱,看什么都新鲜,连馆陶的梨子,都造了几筐,不知不觉中,竟也促进了几县的经济贸易。

故而冀州的气氛,就愈加祥和了。

扛着牛皮木鼓,扎着头巾的说书人,在这时来到里巷市口,将破席往地上一铺,将小鼓一敲,唱得竟都是新鲜歌谣。

夫妻拌嘴,父子闹架,小儿戏弄,大人玩笑,市井之间,家长里短,在说书人两瓣嘴皮子一张间,真是又亲切又有趣。

也到农闲时候,纵使衣衫褴褛,纵使过冬的衣裳粮食还不知够不够,人活着总还是想要片刻轻松。

大多数人匮中空空,偶有一二喜好戏耍的人家,一碗酒水、半碗稀饭,这都是好的,大多数时候,口干舌燥一天,一口吃都没有。

不过,近来这些说书人学精明了,不知从何处偷得方法,说个几段玩笑段子,必要念一念自家苦事。

或是被占了地,或是被抢了妻女,或是家中大儿征兵一去不回,或是兄弟死于冤狱。

大户人家自然隐去名姓不敢提,总之,自己是孤苦无依,孤寡老头一个,求大家给口饭吃。

这些事本也不新鲜,平头百姓好命自己还没遇着,才得活到如今,但谁没个亲戚故旧街坊好友,十几二十岁上,这些事情,囫囵都能见、听个全。

可说书人前因后果讲得详细,人物依稀像是故人,哭得凄凄惨惨,肝肠寸断,听得人也是低头叹息,也是默默垂泪,也是涕泗横流。

幸运者是相同的幸运,不幸之人,各有不同可不幸,本就是人们的共通之处。

固然,国人常善忍耐,可有时候,也只是缺一个引子。

“情动于中,当发于言,有诸内则形诸外,反之亦然,发诸于外,而动情于内也。”

心中情绪激动,就要发泄出来,同样在情感之下说出的话,也能感动人的内心。

当初荀柔说出这话,提出种种安排,尤其是要求说书人务必要哭出声,哭得越要越加钱时,董昭并不明白,只是出于本能,坚决执行领导分配的任务。

直到他亲临现场视察,在无知无觉中,莫名其妙也同哭一场,哭泣过后,竟隐隐觉得心底放松许多。

黔首百姓,还是那些百姓,可渐渐风静了,市井间却活泛了,甚至异乡之间的隔阂,在民间也隐隐有消失的倾向。

董昭自己就是拿捏人心的高手,这次却说不出究竟,只能感觉厉害,甚至比荀太尉摆弄冀州士族,更让他震撼。

后者,不过是庙堂那些平衡之道,古来就是,并不新鲜,但前者,甚至不用奖罚,不用财物,如春雨无声,不过几个说书伎人,就轻易摆布他人情绪,而一个人若能掌握他人的情绪,那么离他摆布人的行为已不远。

《诗经》所谓王师采风,是采来给贵族们看的,自来没有精心编排的故事乐曲,演奏给黔首听。

董昭识时务的对冀州士族敬而远之。

夹杂在伎人口中,男女之事,家庭逸趣中,凄寒的身世中,关于家国,关于立身,关于道理,以及道德的思辨,让他感到战栗。

这才是教化,他隐隐察觉这一点,对这个体弱多病、年纪比他小十余岁的太尉,又敬又畏。

如果他知道荀太尉手中还握着“诉苦活动”这一利器,只是担心把握不住,不得不藏而不用,大概他对荀柔的感受又将改变变成欲除之而后快了。

不过,眼下他并不知道,所以虽然不缺钱,董昭还是一直稳稳当当客居在馆陶县衙,并在霜降这样一个休假日,大清早起来,去向荀柔问好。

董昭在县衙后花园的小径,遇见的荀柔。

一见面,他便想不起所谓体弱多病、想不起对方比他少十岁、甚至欣赏不了这位太尉名传天下的姿容。

身披玄色大氅的青年,立于半枯杂树之侧,低头俯察,气韵如沉渊深流,淼不可观,不由他不肃然。

还是荀柔先听得脚步,转头发现了来人。

“公仁?”

被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一望,董昭顿时一凛,连忙趋步上前,“昭,见过太尉,嗯,”他鼓了鼓劲,方才开口,“太尉似有忧色,莫非,莫非是担忧北面军事?”

至于邺县,却不必说,即使他不常在衙中,却也晓得隔三五日,太尉都能收到一封邺县传来的求降书。

若非袁熙和田丰还镇压得住,邺县早打开城门,迎接王师了。

只是河间之战,在他看来,也没什么悬念,高幹甚至都不姓袁,以过往所见,也并非什么了得的英雄人物。

攻克他,只是时间问题。

荀柔伸手握住旁边的手臂,一攒劲直起身来,摇摇头,却问了一个董昭未曾设想的问题,“公仁觉得,近来天气是否过暖,比之往岁如何?”

“啊……这……”董昭有些紧张,心里却清明,上官问话,无论说点什么,不能说不知道,“似乎是比较温和。”

他忍不住瞥向荀太尉厚实的大氅。

荀柔再次摇头,只负手自语,“还是要尽早请太史令测算。”

他从襄楷那里得的书倒也能看天象,但主要能看个明日有雨,后天有雾,气象变化,还是得专业人士。

董昭不明所以,但荀柔也没作解释。

“今日霜降,公仁可有安排?”

董昭拱手正待回答,这时,青衣素裙的荀光自远处快步走来,笑意吟吟的一屈膝,“阿兄,董君,好雅兴,一清早就来逛园子。”

她同董昭一船到的冀州,至于原因,自然是将恤孤寺在冀州落地生根。

现下已将之发展到广平、巨鹿等郡去。

荀柔知她近来忙碌,必是连夜赶回来,温声道,“昨晚何时回来,怎么也未来报我一声。”

“夜已深了,不想惊动兄长睡眠。”荀光仰首笑答,“今日霜降,兄长可有安排?”

董昭立在一旁,见着这一幕兄妹情深,登时头皮发麻,向后退一步。

一是,共事以来,这位女郎看上去娇美非常,性情实比男儿还精明强干,

二是……还是一,这姑娘太厉害,恤孤寺比他这边竟发展得还快,巨鹿几乎都占完。

相比起来,他就显得太懈怠了。

三是……还是一,恤孤寺遍地开花,一郡消息源源不断汇来,眼下还只是他,想必将来各地州郡官吏,听见女郎大名,都要闻之变色。

四是,有某传闻,这位女郎,亲手弑夫。

最后嘛,他丧妻空室,来时同路,这位女郎美貌且博学,又是荀太尉亲自认得的妹妹,不免想入非非……直到他听到第四条传说……心里对照着其他消息,反复琢磨,越想越真……

所以荀太尉究竟知不知道……

“今日霜降,当食兔肉,我在巨鹿得了几只兔,颇为肥美,已带回来,兄若无安排,不如晚膳由妹来整治。”

荀柔不愿辜负她的心意,将关于气候的疑虑放到一边,轻轻一笑,“如此,便看阿妹手段公仁,今日休假,有事自便即可,不必太拘礼。”

“啊……是。”董昭哪敢多言,如蒙大赦,连忙拱手而去。

至于晚间,传来的河间捷报,这位甚有职业志向的魏郡别驾,一改往日消息灵通,直到好几日后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