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悔·五
幸好冰魄就在手边,殷回之落地时留了个心眼,发觉不对立刻跳回了剑上。
身下的翠色草皮翻涌动荡,一瞬间露出底下泥浆和零星白骨,最后重归寂静。
这一片往前全是草皮沼泽,往后调头,便只能退回望不到尽头的丛林了。
殷回之最终落在了一棵树上。
毫不意外地,下面一群“惊喜”在等着他。
成百上千条峭壁上的那种黑蛇,正缓缓从灌木丛、树冠上钻出来,幽冷地盯着他。
“我这是捅了蛇窝……?”殷回之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声。
原本还静悄悄窥视着他的毒蛇像被这一声惊动,猛地朝他冲去。
殷回之并没有闪躲,而是站在原地,用灵力在周身设下了一道结界。
很快,密密麻麻的毒蛇将他整个人包进了结界内。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设下的结界在被一点一点吞噬。
居然能生啃金丹修士的灵力结界?殷回之有些惊讶。
难怪这地方恶名在外,这里的妖兽虽然血统混沌,妖丹等级低劣,却能直接用肉身破坏灵力结构。
思绪刚刚闪过,他的眼前便彻底暗了下去,看不见光了——此刻单是他头顶便堆了起码几千条毒蛇。
结界只剩下薄薄一层,殷回之心中默念。
三、
二、
一——
“冰魄。”他冷冷吐出两个字,修长指节捏出半诀。
早已蓄势待发的冰魄骤然幻化出万千剑影,凌厉剑光将方寸结界映得寒光刺目,照出无数双紧盯着殷回之的冰冷蛇瞳。
“绞杀!”
下一瞬,天地骤寒,剑锋夹杂着冰芒,罡风猎猎,剑影交错,将数不清的毒蛇绞成了碎沫。
殷回之立于绞杀阵的正中央,血沫簌簌而下,被薄如蝉翼的结界挡落,分毫未沾身。
最后一滴血沫落地,结界也消散无形。
冰魄的剑柄乖顺偎回他掌心,他用灵力抹去剑刃残血。
周遭静悄悄的,殷回之提剑离开了这一片,继续前进,没多久又遇到了一群虎头狮。
依旧是一大群聚在一起,对殷回之这个闯入者群起攻之。
解决掉虎头狮群,殷回之的丹田微微发烫,似乎有一种奇妙的温热在灵脉中流淌。
他隐约猜到谢凌将他丢下魔兽山脉的原因了。
这两年里,他不是在闭关钻研心法剑术、就是在谢凌的殿里修炼,有谢凌的引导和药液的净化下,他几乎没遇到过瓶颈。
虽然成功结丹,但比起同修为的修士,他的实战经验还是少了太多。
殷回之低头扫了一眼满地的残尸,心想:这一趟或许会带来意外的收获。
相继捅完几个兽窝,丹田处蠢蠢欲动的燥热越发明显,对于他这种冰灵根修士来说,是一种颇为新奇的体验。
他停下,仰头看向前方更高的山体。
魔兽山,山山交错,根据他这一路以来的经验推测,越往山脉深处,遇到的兽群级别越高,他现在最多才走到外层山峰。
谢凌把他丢下来,肯定不希望他止步于此。
殷回之几乎没有犹豫,很快就定下了一个更深入的目标。
他没有再御剑,因为到了这个地方,上空已经不仅是青雾笼罩,还有成群结队的、半人大的狮鹫在盘旋。
殷回之并不想在天上打起来,以免惊动地下的凶兽。
可惜之后的路途,殷回之都没有再碰到什么兽群,这段难得的平静路程并没有让他放松——这实在太像一种诱敌深入的计谋。
里面大概藏着更可怕的东西。
渡过峡谷、细河、穿越荆棘丛,殷回之攀上了最里的一座山,他站在斜坡上,斜坡前面是一个深坑。
忽然,一道奇异的声音从深处坑洞内传来,似婴儿啼哭。
这种地方活人都未必有,更不可能有婴儿,十有八九是里面的东西在诱他入网。
但谁捕谁,还不一定呢。
殷回之微微勾唇,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踩着柔软湿润的草叶,登上了斜坡。
九个硕大的脑袋伏在坑底,在他探身时同时拱起,冲他撕开血盆大口!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九颗头或酷似狼首,或如虎头,各不相同,每颗头都能发出婴儿的啼哭声,却长在同一条巨大蛇身上。
“……”殷回之心道,他还真是和蛇这种东西孽缘不浅。
九头怪身上覆盖的鳞片坚硬如石,散发着诡异的寒光,原本脆弱的婴啼越来越凄厉。
传说妖兽九婴,有九头,能作婴孩哭声,喷吐水火,以活肉为食,最喜吃人。
殷回之冷漠与那九对竖瞳对视,沉声道:“想吃我,只怕你还没这个命——”
冰魄化作万千剑芒,本体隐于无形,九婴的尾巴重重甩上去,无数虚影碎裂,山坡震毁坍塌,而殷回之已毫无痕迹地闪到九头之后。
“坠!”
冰魄真身赫然悬于九婴头顶,剑诀大成,剑身如星石陨落,狠狠刺穿了中间那颗虎头!
九婴发出愤怒的暴鸣,那颗被刺穿的虎头耷拉着,剩下八颗脑袋却没受影响,高耸着,同时喷吐出烈焰!
蛇尾在坑洞中疯狂摔打,扬起烟尘草叶,火势顿时滔天,将树木点燃。
殷回之薄唇吐出一串诀语,灵气化冰,肆意蔓延的火海瞬间沉熄。
坑洞中一片焦黑,树梢挂着寒霜碎雪,不及他的眸色冰冷。
传说古妖兽九婴九头九命,但九颗脑袋中,只有一颗连接心脏。
若不斩杀这一首,哪怕其余八首齐断,九婴的实力也不会减弱。
人族以正中为尊,殷回之便习惯性地先攻击了最中间的虎头。
但显然,这不是九婴的最致命的地方。
殷回之无声蹙眉:经此一击,九婴警惕大增,他一个一个试,若是运气不好,试到灵力透支都未必能试到正确结果。
他在九条长颈间穿来飞去,目光快速扫过剩下的八颗脑袋。
狼、雕、牛、狰、龙、蜥、蛇、豹——
若单从九婴的身躯来看,关键的那颗头颅必然是蛇首,然九婴和九头蛇相柳的区别,除了妖兽神兽之别,还在于九婴蛇身并未化全,仍留有退化的爪。
是蜥,蛇的前身!
殷回之手中长剑划破长空,精确无误地朝着蜥首刺去。
九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口吐水柱浪涛,试图将殷回之冲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殷回之的剑远快于它的动作。
巨坑变成湖泊,而冰魄在殷回之的操纵下,已经顷刻间将那颗蜥首绞成三段。
水花狂溅,九婴在自己制造的湖泊中翻滚,不多时,整个湖就被它的血染成了淡红色。
它剩下的七个脑袋还是努力挺起,但明显已经没什么杀伤力,是强弩之末了。
殷回之执剑飞起,悬于湖上,黑衣袍角随风猎猎翻滚,瞳浅唇淡,面容文俊似书生,眼神却凛冽如杀神。
他正要给九婴一个了断,体内灵气运转倏地一滞。
毫无预兆地——
他从半空中坠了下去。
“扑通!”
殷回之在腥臭的水中茫然扑腾了三下,然后背脊一寒。
七对血瞳半沉在水面,恶狠狠地盯着他。
殷回之:“……!!!”
殷回之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在水里扑腾得这么快——
这还得多亏了两年前谢凌把他捡回家,一次次把他丢进水里,又一次次亲手捞起来,硬逼着他学会了游水。
他拖着冰魄,狼狈地爬上岸,身后劲风袭来,他本能地往旁边一滚,险险躲开咬过来的一张嘴。
爬起来的一瞬,殷回之不死心地又试了试灵力。
真的用不了。
他心中闪过什么,猛然抬头,看向一直缭绕在整个山脉中的青雾。
这雾有问题!
这青雾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灵脉,封住修者灵窍,而且是先只侵入,最后才彻底封死。
在峭壁上时,这雾便很明显了,谢凌是没看出来有问题……还是没打算提醒他?
就不怕他真的死在这里吗?
殷回之心头划过一抹酸涩,紧紧抿住了唇。
攻守易势,他能屈能伸地抱起冰魄,狂奔起来。
九婴本身也受了重伤,在后面穷追不舍,却始终差一点才能追上。
殷回之毁过一次丹田,没有灵力加持,体力其实比寻常少年郎要差些,这一番狂奔,气息已经彻底乱了。
他咬牙,始终没有停下。
不能死在这。
他还要给阿娘报仇。
他还要让季回雪付出代价。
……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殷回之感觉自己的心快从胸口跳出来了,眼前突然出现了两边岔路,一边是树干密集的崎岖陡坡小路,一边空旷荒芜,碎石嶙嶙。
他当即朝着小路跑去,想借地形彻底甩开九婴。
但一脚下去、踩空了。
身体骤然失去控制,摔到在地,然后滚下了坡。
疾风掠耳,碎石狠狠划过脸和脖子,殷回之一开始还努力地控制着下落的速度,但最后坡度越来越陡峭,几乎是垂直而下。
一次翻滚颠簸,额头狠狠撞上树干,殷回之的眼前一黑。
“……咳。”
有什么从额头滑落,糊住了他的视线,眼前一片昏红。
意识一点点模糊,眼前彻底黑下去之前,他似乎听到了兽类濒死的凄叫。
–
“叮咣——”
“铛——”
“呼啦——”
不知过去了多久,殷回之被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唤醒了。
本来就头疼,这声音毫无规律,像是不善庖厨的人手忙脚乱弄出的动静,他蹙了蹙眉,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薄薄的软白纱帐,透过纱帐往上看,是木质结构的房梁,上面有经年潮湿留下的水痕。
殷回之视线下垂,慢慢侧过眼睛,看见了在灶台边动作的白色身影。
灶台上的锅子里似乎煮着什么,那白衣人正卖力地用手里的长柄木勺搅弄着里面的东西。
淡淡的米香混杂着一点烧焦的味道,弥漫在这间略显逼仄的小屋里。
殷回之提着剑,无声下了床,屏息敛声走到了那白衣人身后。
这白衣者是个青年,很高挑,也很单薄,乍一看像二十多岁,细看又像三十岁。
白绫覆眼,似乎是个瞎子。
殷回之眸光冷漠,手里的长剑无声抬起,向青年颈侧架去。
对方搅弄完锅里半糊的粥,大概也闻到了空气中的焦味,然后略显挫败地蹙了下眉,将勺子轻轻搁下了。
他应该是想把勺子搁回灶台上的碗里,但没放准,沾着米汤的勺子直接嗑到了台面上。
他眉毛蹙得更厉害,赶紧把勺子拿了起来,然后抓起手边的湿抹布摸索着往下探。
似乎是想擦弄脏的灶台,但方向歪了,这么探下去,必然会被锅沿烫伤。
殷回之视线下扫,果然在他手上看见了许多交错的陈旧烫伤。
——还是个爱干净的瞎子。
青年的手即将碰到滚烫锅沿的一霎,殷回之倏地收剑,冰魄的刃划出一道明显的破风声,他一把攥住了青年的手腕,沉声道:“歪了。”
青年似乎怔了一下,殷回之把他的手连着抹布按到了那块粥渍上:“这。”
“多谢,你醒了?”青年的头微微转了一点,似乎在找他的方向,唇角抿出一个浅笑,“小朋友,才刚醒过来,最好不要舞刀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