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照在一瞬间领会了对方的意思,眼眸转动,有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谢望不语地转身进屋。
从这一点来说,他的确和那位李郎君很像,从不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浪费口舌。
没了马车,收尸回官医署的计划便只能落空。但问了里正,也没有现成的牛车,倒是有几头小毛驴可以借给他们。
里正还对丢了马车的事愧疚着,见天光淡了,便提议道:“郎君若是不嫌弃,不如今夜就在这里住下吧,否则若是夜里遇到了山妖可怎么好?等明早上我再问问哪位乡亲有牛车可用。”
谢照抱着刀沉思片刻:“借牛车就免了,秋收新种都得用牛,我们明日走几里路,去前头的驿站借马便是了。”
不过夜黑赶路确实有些风险,不怕山妖,也怕这两个动不动就吵起来的固执鬼。
他回头看向屋里:“里正说得也是,今晚先留下吧。”
谢望显然心情欠佳,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
李明夷倒是很配合地点头。
他对山妖一论没有兴趣,但始终记挂着那少年的伤势。虽然出血已经暂时止住,伤口也不算大,可伤在结构复杂的小臂,若不能好好愈合,最后仍可能面临截肢的风险。
留下来,兴许还能再遇到他。
既然二人都没有异议,谢照就替他们谢过了里正。
在住下之前,三人回去太婆那里,准备替她把尸体下葬。
“阿婆,我们一定会把事情查清楚,给你一个交代。”谢照劝慰道,“里正已经知道了你们家的事,以后会常来看你。逝者已逝,让他入土为安吧。”
就在阿婆仍有些犹豫的时候,面前的另一个年轻人却不言不语地把身上的钱袋子解下,直接递给了她。
是个看起来不怎么值钱的麻布袋子,但缝得细致用心。阿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看看对方不假玩笑的脸,不解地伸出手接过。
里面装了一些饱满的胡饼,胡饼下面压着许多铜板。
“我没有三两银子,只有这些。”李明夷收回手,诚恳地补充了一句,“这些胡饼很好吃。”
卢阿婆生怕他吃喝有亏,每块饼子都都塞着满满的牛羊肉,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吃过的最好的食物。还有这几个月攒的几百文钱,是他所有不多的财产里唯一能送给这阿婆的。
“可,可你们不是说要下葬吗?”阿婆攥着布袋的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四处漏风的房子,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等价交换的。
“嗯。”李明夷点点头,以认真的口吻道,“但你需要吃东西,人只有吃东西,才能活下去。”
谢望说的没错,有了钱,活着的人可以生活得更好一些。
比起复杂的医学,这个道理简单多了。
阿婆懵然地看着他,许久,才像是听清了这句话,抱着那袋塞得紧紧实实的胡饼慢慢跪坐下来。
她用手摸了摸已经冰冷的尸体,轻声道:“老头子,等过几年老婆子就去找你,你先在地下就安安心心睡吧。”
谢望良久地不语。
谢照拍拍他的肩,也从钱袋子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阿婆的身后。
这是最后一具没下葬的尸体,竖好坟冢后,三人便回头往村里走,准备在里正家歇一晚上。
“喂,你们看。”沉默的脚步声中,谢照忽然开口。
两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之前路过时还冷冷清清的村口,现在围了一圈人,似乎正在看什么热闹。
是为了缓和凝重的气氛,谢照提议:“走,咱们也去前头看看。”
“大家伙看好了,这病邪已经被我困在这符纸中。”
站在人群中间的,是个衣衫褴褛的道士,身后还竖了一把幌子,上头打了个方方正正的大补丁,补丁上笔画端正写着“无上天尊”四字。
而他手里,则拿着一张黄色的纸,纸上空空如也。
“噗!”
一口水从他鼓胀的腮帮子里喷出来,将那张纸打湿。
纸上立刻显出一只红色厉鬼的形状。
一圈村民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张地落在那纸上。有个孩子想凑近了看看,马上被大人拉开了。
“小心鬼上身!”
谢照拿腰刀拨开人群,往前走了一步。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道士身上,谁也没在意何时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莫怕,莫怕!看本仙做法,除了这邪崇!”道士长吟一声,拿一把桃木剑把显出鬼影的黄纸钉在树上,从腰上取出个葫芦,一边在嘴里念着急急如律令,一边将葫芦里的水泼了过去。
围观的一双双眼睛登时瞪得老大。
“鬼没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那纸上的鬼影果然慢慢散去,只留下一张黄纸在夜风中飘荡。
道士收了桃木剑,长吁一口气:“邪崇已除,大家尽管放心,日后不再有瘟疫了。”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欣慰的声音。
“你是……”李明夷刚想开口,便马上被一只手拉住。
他有些不解地回头。
“别急。”谢照向前递了个眼色,“看看他想干什么。”
果然,立刻便有人递上铜板:“半仙,能不能劳您去我家做做法?”
道士盯着那堆铜板,用力眨了眨眼,却没有接下,而是忍痛把目光转开:“做法需天知地应请神明,不可一而再再而三。本道这次做法也只为祛除青莲村病邪,而今邪气已去,本道也耗尽半身功力。”
他掐指一算:“重新凝神聚气,恐怕要半年了。”
说罢,他持正木剑,满眼高风亮节。
一周村民纷纷露出敬佩的眼神。
李明夷的目光却停在那张被剑剖开的黄纸上。
姜黄粉,可以使碱性物质变红。那葫芦里装的恐怕是某种酸,中和碱之后便令“鬼影”消失。这个老套的江湖把戏,可真是源远流长。
“这不是……”
他刚说了三个字,便被人用力捂住了嘴。
谢照不动声色把他拖出人群,才松了手,笑着说了句得罪。
李明夷皱眉看着他:“这不是做法,是……”
“骗人的把戏。”谢照接口道。
这句话成功地把对方剩下的话堵回去了。
谢照斜抱着剑,看了眼被人群团团围住感谢的道士,笑道:“先生是聪明人,但也有不聪明的时候,人有时是需要被骗骗的。”
“但既然知道他们被骗,还不揭穿,岂不是纵容骗子?”问这话的,却是跟过来的谢望。
这点小把戏,显然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谢照歪了歪脑袋,自知很难和这二位讲道理,只说了句等着。
“天色已晚,大家回去歇息吧。”
村民递上来的铜板都被道士一一谢绝了,众人见他如此正直不阿,也不敢再勉强什么,乖乖听话散了。
直到人群散去,谢照才走上前去。
“这位道爷,我想请你算一卦,不知道可不可以?”
“小兄弟,我已经……”话刚说一半,道士的目光便被对方手里摸出的一锭银子吸引过去,立场也变得不那么坚定,“你,你要实在事急,若不然我先帮你看看吧。”
“是急事,不过对道爷来说也是小事。”谢照往后一指,“你帮我算算,他是哪里人?”
这倒问得奇怪。
道士循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在看到李明夷的瞬间呆住。
“李,李,李郎君么这不是?”
“哦?”谢照似笑非笑,“先生面相知人,果真神通啊。”
道士心知事有不妙,脚底像抹了油似的后撤一步:“他是陈留城里的人,钱我就不收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诶,不急。”谢照笑道,“既然认识,不妨坐下来聊聊。”
道士目光颤抖地往后转去,欲哭无泪地看着顶在自己后脊背的腰刀,随即放弃地举起手,向李明夷投向讨好的目光:“郎君,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你们就不要为难马某了吧!”
谢望瞟了身侧之人一眼:“你认识?”
“认识,他是个福医。”李明夷往前走去,停在这人面前,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上次见他的时候。”
听到这话,谢照刀前的马和如有感触,长长叹一口气。
“说吧,你为何要在这里行骗?”见对方放弃抵抗,谢照收了刀,抱着手看他。
马和却看向跟前的李明夷,万般无奈地道:“要不是被李郎拆穿了福水的事,我也不至于跑来这里混饭吃啊。”
想起这事,他沮丧之情更甚:“福医福医,靠的便是一个福字,一旦被人拆穿,便再也不会有人相信。陈留不留我,我只好向青莲了。”
这里的人不认识他,又大多愚昧,所以几个小把戏,就哄得村民们把他尊成半仙。
谢照也往身侧瞟去一眼,倒没想到还有这层因果。
李明夷却联想到另一桩事:“所以山妖就是你传出来的?”
听到这话,马和的脸上露出一抹惭愧之色,但仍忍不住辩解:“我从没说要杀他,只是说要赶走他,毕竟他常偷盗。我,我也没想到后来会死人啊。”
“所以。”谢照了然,“你今天做法,就是为了让村民不再追他?”
马和急忙点点头:“我若为了骗钱,刚才何必推拒那些村民的钱?”
只是谢照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他一时被银子晃了眼,才被对方扣在这里审问。
“现在大家都相信鬼邪去了,那少年也不会有事了。”马和讪讪笑道,“我这也算功过相抵了吧?郎君,你就放过我这次吧。”
“相抵?那人可是因为你一句话受伤了。”谢照被他气得想笑,“你还真是无畏,装神弄鬼的事也敢做。”
听他这样说,马和却笑起来:“世上哪有鬼神,万物皆有道理。只是世上的人大多蠢笨,不信道理,却信鬼神。若非如此,谁愿意做这营生?”
“这话你留到州府说吧。”想问的已经问清楚了,谢照也懒得和他废话,举起腰刀,似乎在问——是自己走还是跟我走?
“我去,我去便是。”马和哪敢和他争辩,却像是想起什么,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不过郎君说那少年受伤了,得找到他才行啊。”
谢照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想到这人还挺有原则,只谋财,不害命。
“你有办法找他?”直到听到这里,谢望才开口。
马和急急点头:“之前村民找我要了一包除妖的现形粉,洒在了各个机关里。”
“现形粉?”这倒是三人没听说过的。
面对齐齐逼来审视的目光,马和也不敢卖关子了。
“就是磷粉,沾上在夜里便有光,他要是掉进过机关,身上肯定沾有磷粉。”
夜风簌簌吹过。
谢照和其余二人对视一眼,拿刀架上马和的腰。
“走,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