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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扇区A·第二十八章

第28章 扇区A·第二十八章
“就因为脑子里未知的声音,你就像变了个人。明知枯眼水能致人死亡,你自己不敢先尝试,还抱着‘至少为了我’的惺惺作态,把试错的代价转嫁给我。”
拉法尔声音中带着凉意,灯光映着他微沉的脸。他并非在审判萨尔沃的罪,可如今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裁决。
萨尔沃哑口无言,许久后嘴里发出低微的辩解:“不是的,不是这样。”
拉法尔不是来评判这个人罪过的,所以很快他继续问道,“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的是你脑中的声音,觉得枯眼水能让人看透一切的也是。那么你对着三年前审讯你的人说的那句‘背叛者’,也是你被某种意识操纵的结果?你在说谁,你面对的是谁。”
这是拉法尔此行最想弄清的问题,却没有头一个问出来,因为他知道,若想触及一个精神脆弱之人心灵中的某种关键,循序渐进好过单刀直入。
他的声音放得足够轻缓,神情也足够和煦,拉法尔屏住呼吸,不放过此时此刻萨尔沃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等待他说出答案。
病房悄无声息,众多设备仪器的滴答声此刻都像被隐去的背景音,失去在空间中弹跳的权力。萨尔沃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那双蓝眼睛里,恐惧和仓皇之色露了头。
他支起的上半身跌回病床靠背,颓丧地看着拉法尔。
这个男人干裂的嘴唇止不住颤抖,呼出的气好像都是滚烫的,从刚才开始一直在有问必答的萨尔沃发出了疑问。
“不就是……不就是你吗。”
他这道话音就像在病房中炸起无声惊雷,让荒诞的冷意爬上拉法尔脊背。
——你不觉得这话可笑吗。他还没说出口,萨尔沃身体颤抖的幅度明显更大了,如同正忍受某种煎熬。
几乎跟三年前在黑暗的动力区时一模一样,某种东西突如其来,夺走了他清醒的头脑。萨尔沃像魇住了,喘得像断了气,口齿不清地控诉:“背叛者。”
“你和V一样,都是叛徒,背叛我们……”
可下一秒,他看拉法尔的目光却又溢满泪光,变得哀求:“你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们。”
这是脑污病症急剧恶化的表现,拉法尔沉下脸,立刻抬手制住胡乱挣扎的萨尔沃,从台面上拿起注射器,里面是镇静剂和缓和药物。
然而一针下去,却看不到效果。
病床上的男人像是突然有了无穷的力量扛住药物对他的安抚,疯了一样抓住拉法尔的手臂,死死攥住。
他脸上开始出现不正常的青灰色,大喊道:“怪物!”
他死死盯着拉法尔那双红眼睛,既咬牙切齿,又惊恐无助,接着喊:“怪物!你这个怪物!”
拉法尔没理会这种程度的污蔑,却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刻对萨尔沃进行急救,治愈术的虹光笼罩男人全身。可这不是脏器衰竭或者呼吸衰竭这种器质性疾病,急症在他脑中,人脑是治愈术的无效地带。
——对这个时代的人类来说,脑污病症才是一种无法挽救的“绝症”。
“萨尔沃!”
拉法尔把又一支针剂直接对着对方后颈扎进去,一下推进将近十五毫升代脑髓液,对脑部而言这跟用在心脏上的强心针差不多,可是依然毫无效果。
萨尔沃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拉……法尔……”
爆发过后,无论愤怒还是歉疚,此时萨尔沃脸上都已找不到它们的踪影。可是他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或者说他在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向这个银发青年传递什么。
然而诡异的急病发作已经让他眼底都出现一丝浑浊。
他目光中有哀求,和某种决然,又像是在抗衡脑中的某种事物。
“真实的……视野、真实的……触觉……”
“我们被操纵了……时间、记忆、一切……”
“你……复、复制……”
萨尔沃咬着牙,用另外一只还算听使唤的手指向自己的脑袋。
拉法尔一下子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也没有犹豫。
他抬手施法,争分夺秒摄取对方的意识和记忆。
他算是赶上了,却也没能赶上。
冒险暴露自己精神海,拉法尔进行了极具危险的摄取,然而萨尔沃头脑中的风暴并非一堵高墙、而是一场海啸,他刚进入其中,只来得及瞥见最后一点零碎的闪回——一艘银白色的舰船、一群在纪念碑前勾肩搭背拍照的年轻人、一场夺走全部视野的光。
那炽白的光太刺眼,一瞬间席卷而来,令拉法尔感到精神都受到灼烧,眼前一片模糊,强烈的痛苦洗刷了他的意识。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赶出萨尔沃的脑海,头脑像被钢针插进脑髓里翻搅过,剧痛无比。
但拉法尔咬牙忍住了,他将到嘴边的痛苦呻吟堵回去,压住干呕和内心的翻涌,伸手托住萨尔沃仿佛已经支撑不住脑袋的脖颈,只想让他最后一刻能好受一些。
他知道什么都来不及了。
萨尔沃此刻眼中某些感情呼之欲出,绝望、悲伤、感激、无助,许多情绪禁锢在这个已经无法表达的灵魂内部,最终拖着累赘似的身躯,行至终点。
它发生得太快,却也注定。他眼中的光熄灭了,流泪的眼眸半阖,呼吸中止,身体不再颤抖。
——他死了。
拉法尔垂下头,让萨尔沃身体在床上平躺,把胳膊从对方手里抽出来。
然后他把手猛地砸向处置台,喘息着撤下病房中所有法术。
外面的传感装置轻而易举得知这里遭受了入侵。
巨大的警报声响起,惊醒了刚刚被干扰注意力的护士,她发现出现在这里的首席和病床上已没有呼吸的萨尔沃,紧紧捂住嘴才没有惊叫。
然后,无数脚步声冲进这里,尤里难以置信,其他稽查官脸色铁青,严阵以待。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拉法尔神情淡漠,所有情绪静静凝在即将爆发的时刻之前,被寒冰压抑着。
他起身,垂眸轻轻阖上萨尔沃双目,对稽查官说道:“走吧。”
十分钟后,指挥官来到特殊病房,这里的现场依然维持人们发现拉法尔“杀死”萨尔沃时的原状。
这是谋杀,稽查官向V汇报时用的就是这个措辞。种种迹象表明,是医疗部首席医官蓄意破坏禁魔空间,潜入病房杀死了这位被严加看管的病患。
气氛沉寂地压在这里每个人头顶,V走到病床前,视线一垂,落在萨尔沃此刻的面容上。
这个男人脸上,生命最后一刻时那副挣扎扭曲的面目已经看不到了,阖上双目后的他安详无比,不再有痛苦、烦恼,不再害怕被深空综合征的“毒素”侵染头脑,不再担心自己会渐渐变成只会胡言乱语的疯子。
——挺好的,这是解脱。
V相信知道萨尔沃状况的人、看到他现在模样的人有很大一部分都会这么想。
可是他不会,他永远不能……
本来,可以救的。对他的审判不该如此潦草而没有尊严。
金发男人紧咬着后槽牙,面目线条绷紧,一个猛烈的念头刺得他头脑中某种冲动要破出桎梏,却因为理性牢牢把持着他的行为没能成行。
他转过身不再去看萨尔沃,神情肃厉,一字一顿问:“首席呢。”
“在……禁闭室。”立在一旁的尤里心脏差点停了半拍,颤抖回答。
V径直走出病房,吩咐善后,脚下带起的风能结成冰霜。
他命令道:“从现在起,停止医疗部长拉法尔一切职务,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与他见面。”
然而指挥官的命令可能还是晚了些,消息灵通的工程部长兼拉法尔之友罗修在拉法尔被关进禁闭室的三分钟后就风风火火来到他面前,隔着玻璃直接盘腿坐到地上,脸上常有的轻松谐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严肃。
可他没有去问拉法尔怎么回事,他等对方主动开口。
巴掌大的玻璃房——禁闭室里的拉法尔此刻面目平静,目光如一潭深泉望不见底,美丽的脸庞被全透明的玻璃反光折成好几块。这种三面透明的空间毫无隐私可言,需要关得住拉法尔这种实力超群法师的禁闭室更是如此,它显然更小,禁魔符文刻在外面,杜绝了他再一次破坏这个空间的可能。
而拉法尔根本也没想跑。
浪费了一分钟用来沉默,拉法尔发出声音,但不是说自己的事。
“他们很有可能不会解剖萨尔沃调查死因,告诉雷伊,一定要剖开他的脑子查病变情况。”
罗修眼里闪烁着晦涩情绪,不知是因为发现拉法尔直到现在都冷静到无情,还是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
他相信拉法尔不会动手杀人,但萨尔沃死了,这个结果非常严重。
“特殊病房是禁魔空间,一切魔工机械在里面都会失灵,所以没有设置过萨耶罗之眼。你带记录晶石进去了吗,我帮你提取里面的影像,用来作证。”
“没有。”拉法尔短促道。
罗修抬起脸难以言喻地看他,意识到对方是故意不留下痕迹的,那萨尔沃临终前那一刻发生的事情就只有拉法尔和死人清楚了。
银发青年唇边泛起弧度:“我不需要证明什么,萨尔沃确实因我而死。但就算是深空综合征中晚期,脑区病变进程也不会一瞬间如此剧烈,这里面有问题,这才是你们该查清的。”
罗修叹气,点了点头,表示会告诉雷伊,让他一定要去主持解剖工作。
但他此刻不免有些迷茫。
——他们的同伴死去了,虽然这个人很多事情不清不楚,也许不值得同情。
阿刻罗号上多久没死过人了?就算是脑部病变、那些绝症,医生也会在宣布一切治疗手段无效之前让患者进入休眠,这样他们就还是活着的,未来某一刻还有希望醒来,重获新生。
这是他们自欺欺人吗?不,他们是第四知识库萨耶罗的遗民,他们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医学和脑部研究,等到达新世界,有了足以开展脑污疾病攻坚项目的资源,他们一定可以战胜它,唤回自己的同伴。
死亡于今日重新进入人们视野,足以让他们拾起忧虑,可造成它——无论直接还是间接造成它的拉法尔,至少他表面上一点也不悲伤。
拉法尔只是声音很轻,也有些沙哑地问:“罗修,我们是否在集体做一场醒不来的梦。”
这标准的深空综合征发言足以让人心脏停摆,罗修紧紧捂住心口,声音抬高了:“你别吓我!”
拉法尔抬眸,责备地看了眼罗修,像是觉得他吵到了自己的耳朵。没有人发现,此刻的他正忍受颤抖。
这语气还是熟悉的味道,禁闭室外面的红头发青年直起的腰又重新坐回去,意识到这只是单纯的一个问题,就回答说:“这观点站不住脚。为什么?谁?怎么做到的?所有人都做同一场梦,感受同样的光怪陆离,难道我们的生活,阿刻罗的航行,外面的星龙都是假的?”
【这是一场骗局。】
拉法尔耳边回荡这句话,抛出自己的假设:“也许星空有古怪,它是某种未知。也许阿刻罗号从地面启程来到天空之上就已经中招,它让我们入梦,让我们以为自己在航行,其实我们只是成了被固定的标本,成为地面上生灵仰望星空时看到的星星。”
而意识到问题,试图脱离这场梦的就是萨尔沃这些深空综合征“患者”。
罗修却摇头:“这些假设在西蒙斯事件之后就排除过。我们早在还未启程时就利用观测站和探测设备探索过天空之上的世界,阿刻罗号也不完全由人类操纵,我们有指挥官和分析机,有自动航行,有无人可以修改的、绝不停航的底层指令——我们和我们周围的世界都是真实的,拉法尔。”
听者沉默了很久。
罗修继续道:“我们何不把未知的脑部病变想成一种星空的随机‘精神攻击’,就像星龙会找上我们一样?他们真的病了,说了些让人混淆的话,也伤害过你。所以我们就更该保护好剩下的同伴,突破重围,离开这个鬼地方。”
——如果这是梦,醒来后发现所有人都还活着不是很好吗。
可是拉法尔在萨尔沃脑海中看到的画面,成为拽着他最后一丝没有妥协的理智。
他表情没变,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像是被罗修说服了。
他说:“有人往这边来了,你该走了。”
罗修还在想拉法尔怎么在禁闭室里耳朵还这么好使,他想说有人来了不怕,他是走正常手续光明正大来探视的,但一想到还要赶紧去找雷伊,罗修就点点头:“等有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他不确定拉法尔能被关多久,所以没说“放心你很快就会出来”这种话。
罗修离开的一分钟后,一双黑长靴出现在坐着的拉法尔垂落的眼帘前。
他站起来,迎着V的目光坦然看了回去。
指挥官身体线条挺拔,此时神色强硬地敛着,反倒被关起来的拉法尔深刻面庞上噙着笑意,仿佛扣在玻璃罐中美艳动人的花,对即将的兴师问罪毫无所谓。
这显然激怒了本就压着怒火的V,他的鼻尖几乎抵在全透明的禁闭室门上,声音震耳。
他问:“为什么。”
这是老套的质问,却蕴含千言万语,能组合出无数个问句。
为什么执意要去见萨尔沃,不惜破坏病房,却让人死在病床上。
为什么他的病会突然恶化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是为了自己,为了阿刻罗号,还是为了……
拉法尔此时抬起下巴,声音没有丝毫异样地说:“指挥官,我希望你能立刻指派医疗部对萨尔沃的遗体进行解剖,在导致急速病变的痕迹还没有从他脑中消失前。”
“你现在没有这个建议权,拉法尔,你已经被停职了。”V声音冷漠,“回答我的问题。是你的出现,导致萨尔沃死亡吗。”
金发男人没有直接问“你杀死了萨尔沃”,而他说出口的句子的答案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可他还是问了,他需要确切的回答,由拉法尔亲口说出来。
“玻璃罐”中的银发青年也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拉法尔淡淡道:“他在我问话的时候突然发病,我没能救得了他,所以他死了。”
V眼底掠过深深的沉郁,声音也跟着低沉下去:“因为这是你眼中不重要的命,因为他身负罪孽,所以他的死无法给你带来任何触动,不能让你反思潜入病房是否是种错误吗?”
“如果要说准备不充分,那确实如此。但我亲自去见萨尔沃,比起保守行事的其他人、包括你,都得到了更多成果。”拉法尔的声音在禁闭室中回荡,平和且自我,并且带着隐隐的焦躁。
从萨尔沃意识里抽离出来后,拉法尔不仅是被那些浪潮狠狠拍击过,而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为了带出那些画面,切身体会到萨尔沃最后一刻的感受。
他好像变成了罹患脑污病症的那个人,那些绝望和愤怒染上他的身体,意识如今就算回归,他也浑身是刺,满是抵触。
所以,拉法尔又讽刺地笑了一声说:“而且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表现得很悲伤?难道看我脆弱能使你有成就感,满足你某种癖好吗。”
——砰!
V忍无可忍地敲碎禁闭室门旁的盖板,拳头压下某个开关。
顿时,填充安全气体的声音从禁闭室内响起,几秒钟内就充满整个空间。
拉法尔嘴角的弧度没有改变,他目视前方,后退一步,等待很快就会到来的眩晕。
他的氧气将被剥夺,在密闭空间填充安全气体会使人窒息,他知道自己会在一分钟内意识模糊,一分半后就会支撑不住倒下。
但他强迫自己不露出任何颓色,强硬地盯着外面的男人。
他难道要把失败和愧疚剖给这个人看吗。
然而这个思绪难以维持,拉法尔很快就感觉到呼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