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沈三不知道太子殿下有何打算,但刚刚被嘱咐三思而后行,他也没有立刻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而是准备自己先琢磨琢磨。
他站在太子桌边,准备站好自己的最后一班岗,等到简寻回来,他就只能每天见裴延那张臭脸了。
沈三想想都觉得头疼,觉得还是得趁这个时候多歇歇眼睛才是,毕竟日后还要看那么久的脏东西。
可惜他也没能在自己的职位上发光太久,很快就有同僚前来禀报,简寻已经回来了,马上要在沈七的带领下进府。
宁修云打发他:“快走吧。裴延如今在驿站,你要大张旗鼓地去,最好让整个车队的人都知道。”
沈三挠了挠头,不太明白太子殿下的用意,但还是点头应声道:“属下明白。”
为了避免和从正门入府的简寻撞上,沈三从书房跳窗出去,沿着小路通过后门溜走了。
沈三走得急,人都奔出去几米了,窗户还开着缝隙。
院子里的护卫正打算给自家统领收拾烂摊子,宁修云抬手制止了他,准备亲力亲为,也是活动一下僵硬的身子骨。
被这一身厚重的蟒袍压着,他多少有些喘不过气。
宁修云走到窗边,抬手将窗户关上,做完这个动作,他的手搭在窗框上,莫名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他对沈三的身份遮遮掩掩,是为了不让自己暴露在简寻面前,这事合情合理。但怎么好像处处都透着他做贼心虚似的?
站在窗边的宁修云打量着紧闭的窗户,脑子里不知怎的就回想起了简寻曾经几次翻窗户的情景。
可这宅邸的窗户和醉风楼的分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但再想想沈三跳窗的背影,宁修云又有些嫌弃地后退了几步,这人东躲西藏,日后难不成还要这般不走正门?
他抬手招来边上的护卫:“沈九,把这窗户封上,以后谁也不准从这里走。”
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还了得,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翻他的窗户了?这种恶劣行径就该从源头上制止。
这窗户封就封了,深秋天气转凉,不开窗也不碍事,今日若非有傅如深送来的公文打扰,宁修云也不会在书房待这么久。
况且日后,简寻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进来。
至于沈三,沈统领武艺高强聪慧过人,自然能找得到更好的法子。
“是。”沈九领命后便带着两个同僚找来工具封窗。
窗边很快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护卫营的人手脚麻利,很快便将把这点木匠活做完了。
沈九看着严丝合缝的窗户一阵唏嘘,心说如今也是风水轮流转,曾经简公子要偷偷摸摸地趁着夜色从窗户进来,沈三作为下属却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门。
到了身份转换的时候,沈统领却连个窗户都没得走,谁在太子殿下心里的地位更重一些,可见一斑。
日后简公子也算是护卫营的一员了,看这升
职的趋势,说不定哪一天这首领的位置就换人了。
要不要提前和简公子打好关系呢……
沈九视线一转,便和身边的同僚对上了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揶揄。
护卫营的下属们心思百转,连打趣沈三的话都想好了,只等着哪日对方从护卫营统领的位子上功成身退了。
宁修云哪知道这群人脑子这么活泛,他自己都没想到那一茬,只觉得走一步算一步,毕竟如今,他想做什么也没人敢拦。
他踱步回书桌前继续查看公文,一直到傍晚时分,沈七来到书房复命,行礼道:“殿下,简公子已经搬进东院了,那边清净,平时护卫营的人吵闹异常,怕简公子住不惯,属下便自作主张了。”
如今护卫营的人都跟着沈三住在西院,人员众多,挤得只能睡大通铺,幸好这群人还要轮番倒班到太子身边服侍,否则可真是人挤人了。
而且这都是一伙粗人,生活习惯都不讲究,简寻虽然也学武,但到底比不上这群在兵营里练过的兵油子们无所顾忌。
让太子的人跟着那一群大老粗挤一张床,沈七怕自己一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办得不错。”宁修云夸赞了一句,这才想起除了自作主张的沈三,眼下他面前还有个从犯没有发落。
于是他随手一指沈七,道:“沈三被我打发去裴延那里了,他不宜在简寻身边露面,但总是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最近几日你便来往太子府和驿馆,教教沈三易容拟声的本事。”
沈三到底武功高强,跟在他身边能省下不少事,宁修云原本就没打算把人一直扔在裴延身边。
裴延是个什么人宁修云比谁都清楚,原书中甚至说,这人能和任何有矛盾的人冰释前嫌、甚至就此成为至交好友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裴三公子想,他能用温柔的面皮和怀柔的手段俘获大部分人的信任。
虽然未见过裴延对谁用出这套手段,可宁修云很确信这一点,毕竟他自己就完全做得到。
把沈三放在裴延边上太久,宁修云真怕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下属被裴延拐走了。
这人简直是个污染源,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存在感的那种。
但这话说完他又想起,这些“独家”本领,沈七能从那些“师傅”那里学到手,却不代表沈三也会被允许偷师。
宁修云问:“这差事能办好吗?”
沈七道:“殿下放心,小事一桩。”
太子的命令沈七没有不听从的道理,但护卫营里的其他人还没有做太子近侍的经验,沈七一时间不知道该举荐谁来接替自己离开时的空位。
她在脑子里飞速把一干人等都过了一遍,只觉得都是些泼皮,没有一个做事细心的,唯一一个能做些实事的沈统领还被打发走了。
沈七顿时惊觉,护卫营如今可真是人才凋敝啊。
“那属下不在时,殿下准备让谁守着您?”沈七有些忧虑地询问道。
“这不是刚好有一个吗?”宁修云意有所指:“只需他一人在近前,若非必要,其余人在外守着便是。”
沈七反应过来,的确还有一位,刚被他带进院中,对太子殿下来说也是最好的人选。
“属下明白,这就去叫简公子前来。”沈七丢下这句话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于是东院里,简寻刚刚铺好床铺,还没来得及整理有些单薄的行李,便被沈七又从房间里揪了出来。
当然,沈七为人还是很随和的,加上对简寻有些太子的滤镜在,对简寻的态度一直如沐春风,只是好得有点过了头。
两人边走边说,把沈七需要人顶班的事交代清楚。
简寻问:“前辈的意思是……让我做这份差事?”
沈七点了点头,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莫不是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若是真的周转不开,可以直说。”
简寻深深蹙眉。
——哪里都有问题。
先前傅景感慨他的晋升速度快,简寻还没什么实感,左不过就是被选到太子身边当差,进不进护卫营,从做的事情上来看,好似也没什么差别。
但现在他终于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简寻从沈七的几次提点中深刻体会到了对方态度的古怪,对他这样一个被太子点名提拔的新人,沈七不但没有一丝打压的心思,竟还主动将机会送到他手中。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简寻想不明白沈七为何对他几次伸出援手,但不管是何缘由,他都应该避嫌才是。
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洁身自好是最基本的一点,于是他向侧方推了几步,瞬间和沈七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多谢前辈提拔。”简寻恭敬地抱拳作揖。
从动作到神态到语气,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却无端让人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嫌弃。
沈七:“……”
很好,沈七自从出师之后,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人嫌狗憎,估计再远点,她用正常的音量说话简寻都听不清了吧?
被避嫌到这种程度,沈七也有些哭笑不得。
简寻既然不想来往过密,沈七也会随他的意。
“不必谢我,你应得的。”
说完她便兀自加快了脚步,短时间都不想听到简寻再直言快语,再怎么说她在护卫营中也是仅次于沈三的地位,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差点被简寻一句话戳碎了。
眼见沈七的态度冷淡了下来,简寻反倒松了一口气,也脚下提速跟了上去。
而书房中的宁修云此时刚刚把傅如深送来的公文看完,一抬头就见沈七皮笑肉不笑地走在前面,进到书房内向他见礼,而她身后简寻也跟了进来。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宁修云第一次见到简寻走正路进他门。
虽说以往是条件不允许,但如今他心里也油然而生一种微妙的欣慰感。
这人就该昂首挺胸、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面前,而不是想看看他都要瞻前顾后犹豫再三。
宁修云心中满意,嘴上却冷淡地说:“研墨吧。”
沈七虽然和简寻起了龃龉,但该为自家主子做的事一件也不会含糊。
她脚底抹油,退得比谁都快,简寻都还没反应过来,和太子之间距离最近的就已经变成了他自己。
无奈,简寻虽有些看不懂这场面,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拿起边上那根好似受了蹂/躏的墨条,在砚台上轻轻研磨。
简寻专心研墨,隐约注意到太子的动作似乎放缓了些,对方落在宣纸上的字迹非常狂放,像他这种对书法没有研究的人,粗略一瞥,甚至有些看不明白上面的内容。
然而下一秒他又后知后觉,这些不是自己该窥探的东西,于是便侧过视线,专心盯着手里的墨条和砚台,好像那研磨的场景多有趣味儿似的。
如果说简寻是用余光不可避免地被迫将宣纸上的内容收入眼底,宁修云这边就是有意打量了。
他下笔十分随意地在宣纸上写着字,视线却已经飘到了简寻身上。
这人来去一次,连衣服都没换一件,顶着白日里那身又过来了,连衣服上不知道从哪里蹭的些许污迹都没有发现。
这要是其他人,宁修云早嫌弃地将人屏退了。
不过简寻毕竟是第一次当值,不知者无罪,他也不会计较这些。
看着看着,他便发现简寻研墨的动作比沈三熟练太多了,赏心悦目了一大截。
沈统领幼年家贫,识字不多,对文房四宝都不甚熟悉,靠着和老师傅学的一身拳脚走到今日。
简寻也是练武的,但在这方面却比沈三强多了,至少应该是进过书房,好像连研墨的姿势都仔细学过,有些高雅文人的小毛病在,给他开蒙教他读书的人应该也是个有讲究的。
宁修云沉吟一声,问:“你可有参加过科举?”
简寻至少有过开蒙,再问是否读书习字就未免有些太轻视对方了,于是宁修云问得更委婉了些。
简寻动作一顿,说:“不曾。属下没有功名在身,江城的兵营主簿一贯是单独招入,属下之前也只是侥幸入选。”
护卫营的人在太子殿下面前都会自称“属下”,简寻入乡随俗,便也这么称呼自己。
而他倒也没说假话,他是真的跟着参加了兵营主簿的招录考试。
只不过傅如深从中间
动了些手脚,傅如深这种才子自然可以轻松入职,但以简寻这练了许多年武的脑子,可就有些困难了。
他早把幼时的那几滴墨水忘了个干净,也不想再去接触回忆,傅如深也没让他去费那个时间。
反正这两个连童生都不是的人参与竞争本身就不合规矩,最后这两个主簿的职位和内定也没什么区别。
简寻是怎么当上得兵营主簿,又是如何来到得太子御前,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宁修云自然知道其中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但他并未点破,伸手抽了一张宣纸出来,将手里的笔递向简寻:“只知道你叫简寻,却不知是哪两个字,写下来给孤看看。”
“是。”简寻接过笔,笔杆入手的一瞬间却有些微怔。
这支笔应当是在太子手中握了有一段时间了,可简寻拿过的时候,触手的余温却不高,好像片刻就能散个干净,应当是体寒所致……
他挥去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在太子随手扯过来的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下笔有些生疏,但即使是久不动笔,简寻的字依旧能看得出功底来。
宁修云看着宣纸上的两个字,确定了一件事,那日果脯边上的竹简,果然是简寻自己写的,只不过落笔匆忙,不像如今这般缓慢斟酌。
他轻声感慨:“曾经带你开蒙的人很用心,是敬宣侯?”
简寻摇了摇头,说:“家父本想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是属下天生不喜读书习字,白费了他一番苦心。”
“人各有志,如今这般,倒也不算白费。”宁修云意味不明地说:“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若有朝一日,简寻还会依照那所谓的命运出人头地,有这一手好字在,至少不会被史书嘲笑成大字不识的武夫。
宁修云从简寻手中拿回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简”字。
简寻不太明白太子的话,但少说少错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他重新拿起墨条,在砚台上反复研磨,好像不知疲倦。
宁修云知道他本就是少言寡语的性格,便也没有再挑起话题。
天色渐暗,简寻在沈七的提示下点燃了烛台,宁修云就这光亮将最后一个字写完,便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了。
宁修云带着下属离开停留已久的书房,转而来到休息的内室,沈七照旧在内室竖起了屏风,等摆好了梳洗的用品,才带着简寻退出室内。
这屏风是千里迢迢从国都带来的,嘉兴帝特地赏赐给太子的物件。
屏风上是一幅仙鹤腾云图,比寻常的屏风更高大更显厚重,在屏风一侧点上油灯,透出的人影都比寻常屏风模糊了不少。
宁修云挥退众人,独自走到了屏风后面梳洗。
简寻跟着沈七退避开,看着这场面有些奇怪。
哪怕是寻常勋贵人家,但凡是个需要动手的事都要下人代劳,更别说是太子这种皇室中人,不应该早就习惯了被人服侍,怎会如此抗拒让近侍近身。
但奇怪的事不止这一件,太子明明是从国都来的,不管是皇宫里还是太子的东宫内,都应该有不少宦官才是,可如今太子的身边竟然一个也没见到。
简寻压下了心底的疑惑,站在内室门口和其他护卫们一起当木头人。
其实护卫营的人原本也不习惯这种事,太子殿下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会让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十分惶恐。
但人都是会适应环境和现状的,哪怕是被迫的,护卫们已经习惯了这一点。
室内十分安静,只有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片刻后,轻微的水声响了起来。
宁修云脱下了一身厚重的蟒袍,揭下了铁面,将脸上那层憋闷的人/皮/面具扒了下来,有些泛红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他动作稍缓,长吁一口气,这才继续梳洗
他实在不习惯有人在他身边时刻盯着,哪怕是在醉风楼的那些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独处一室。
更别说是皇室中人都有宦官贴身伺候,连穿衣都要让别人动手,宁修云想想就汗毛倒竖,心中恶寒。
是以太子身边的那些从国都带出来的内侍,都被宁修云责令去驿馆待着,如无要事,不得频繁出入,相当于变相软禁。
他讨厌外人近身是一方面,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些人都是皇宫里出来的,熟知原身的本性。
甚至跟着太子的大太监都是嘉兴帝钦点的,若说这些人和国都没有联系,宁修云不相信。
这些人不可能看不出太子的变化。
消息一旦传回国都,宁修云要面对什么可想而知。
不管是猜测他被人顶替、中了邪术还是只是单纯的性情大变,嘉兴帝都可能派一队御林军来亲自监管他,宁修云不得不防。
若是原身遇到这种事情,恐怕会惊喜于嘉兴帝对他的重视,但宁修云却只能感觉到这位龙椅上的帝王,对亲生儿子奇怪的控制欲,好像原身是他手里可以随意打磨的顽石一样。
令人生厌,如非必要,宁修云不想和国都来往消息。
离了那些内侍,如今的太子殿下自力更生,在屏风后快速地梳洗完毕,打开保养的瓶瓶罐罐,给自己涂抹上才算完。
倒不是他有多注重形象,只是长时间遮面,很容易闷出皮肤病,而在这个时代,一点轻微的炎症都可能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宁修云还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又变成重病缠身的样子。
结束之后他招来沈七将东西都收走,自己一个人在屏风后的软榻上躺下。
沈七带着东西走了,嘱咐简寻在屏风外随侍,内室一时间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简寻双手环胸站在屏风一侧,宁修云则横卧在另一侧的软榻上。
宁修云伸手抚摸上咽喉处,太奇怪了,不知道是因为这具身体强悍的肌肉记忆,还是什么别的鬼祟缘由,短短一天的时间,他已经对原声的发音方式有些模糊了。
这和他想象中的发展不太一样,他以为自己只是会假借这个身份旁观一场闹剧,然后得到久违的休息。
但实际上他已经被太子这个身份禁锢在了这里。
宁修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恢复原本的声音,还是就会一直如此,无法找回属于自己的部分。
渐渐的他或许便不再是宁修云,而是宁远,真的被太子这个身份裹挟,被这虚假的假面拖入深渊谷底,最终带着虚假的身份死去。
实在憋屈又窝囊,宁修云不准备迎接这样的终局。
他抬眼看着简寻的剪影落在屏风厚重的绢素上。
但索性,他在十里长亭做了正确的选择,如今还有这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让他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不会沉浸在丧失自我的梦魇中无法逃离。
他从死亡边缘被迫回归人世,所有真实而不堪的一面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那人面前。
宁修云隔着屏风,抬手虚空描摹简寻的眉眼。
他已经很熟练了,闭着眼睛都能画出简寻的模样,前世今生,再没有这样一个人在他那颗凉薄冷漠的心上留下如此浓重的痕迹。
烛火摇晃,简寻的身影也跟着在屏风上晃碎,又转瞬间重组,好像梦中的泡影一样。
宁修云恍然一瞬。
他惊觉,原来思念这种东西,近在咫尺踌躇不前竟远比分隔两地相见无望蔓延得更加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