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谢镜泊僵在原地。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下一刻,却看一个人影先一步闪到燕纾身前。
“错了错了,不是这么叫的大师兄。”
边叙慌张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我们刚才说的那些只是权宜之计, 你并不应叫小师弟……叫小师弟那个……”
他拦在燕纾身前, 神情间是难得一见的痛心疾首, 莫名有一种……生怕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旁边的谢镜泊神情……越发沉默。
边叙此时却顾不上他, 只毫不犹豫地拦在两人中间, 似乎生怕自己一个看不住, 自家好不容易回来的大师兄就又被人拐走了。
燕纾似乎也被边叙这般惊慌的神情吓了一跳。
他眨了眨眼,小声开口:“可是他们都是那样叫的。”
“谁?”边叙咬牙。
他撸起衣袖:“谁教你的这些?是不是松一又在你面前乱说什么了, 我现在就去找他们算账——”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面前的人抬起头, 定定地望了过来:“你。”
边叙:?
“之前你给我带过来的那些话本子,说让我解闷的。”
燕纾望着他,神情无辜:“那里面就是……这么写的。”
边叙无声地张了张口。
——那些都是他没收的松一的话本子。
他感觉旁边的谢镜泊慢慢转过头,有些复杂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前两日边叙担心燕纾总闷在这里养病无聊,又实在不知十一二岁的“小孩”到底喜欢做什么。
刚好收上来松一每日在学堂上爱不释手的这些小玩意,就干脆一股脑给了燕纾。
“不是, 我……”边叙感觉额角生疼,开口想要解释。
但面前的人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歪了歪头,犹豫了一下再次开口:“哦对, 那上面说,定了名份便是要叫夫君,若是不这么叫……似乎就叫沾花惹柳,一夜露水情缘?”
边叙一噎, 看着面前的人似乎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神情无辜地抬起头。
“我和九渊,难道是这种关系吗?”
边叙眼前猛然一黑。
他和旁边的谢镜泊同时急速开口:“不是!”
谢镜泊疾步上前,沉着脸径直越过自家四师兄,站到燕纾身前。
边叙一时间都不敢看面前两人的目光,他咬了咬牙倏然转过身。
“我现在就回去检查松一的寝房——”边叙咬牙。
“看看他到底还藏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峰内,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的松一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另一边,燕纾收回目光,忽然感觉眼前一暗。
谢镜泊挡在他面前,垂眸望着他,低声开口:“……那些话本子里都是胡乱写的,不可当真。”
他比燕纾大概要高上半头,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的人抬起眼,似乎好奇般轻轻开口:“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话本里有说过吗?”
周围安静了一瞬。
谢镜泊没有说话,缓缓蹲下身,将面前人已经长过指尖的长袍一点点卷上来。
“……就是你我的关系。”
谢镜泊低声开口:“不是什么都需要……照搬话本。”
他没有看到,那一瞬间,燕纾眼中似乎隐隐划过一丝失落,但又迅速被很好地遮掩了过去。
燕纾静静地垂下眼,神情重新恢复了一片懵懂,下意识跟着谢镜泊往回走,却忽然感觉身子一轻。
谢镜泊抬手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这衣服太长了,你走着不方便。”
燕纾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只顺从地抬手一点点拦住他的脖颈。
他任由谢镜泊将他抱回床上,偏着头,看着谢镜泊帮他一点点把那繁重的外袍脱下,脑海中一片纷乱,困的几乎要睡着,却又强撑着不愿闭眼。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谢镜泊动作一顿。
“怎么不穿鞋?”谢镜泊蹙眉开口。
燕纾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垂下眼,望着有些发红的趾尖。
如今已是初秋,愿曦阁内为了照顾他的身体烧了足够的炭火,但寝殿外其他部分,都依旧是冰凉的。
刚才在外面不过站了一会儿,脚心已冻的通红。
只不过燕纾自己已习惯常年手脚冰凉的感觉,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此时听着谢镜泊的话,后知后觉地垂下眼,轻轻挣了一下:“刚才醒来寻不到你,一时着急,没顾得上……”
谢镜泊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抬手又往他被子里塞了几个汤婆子。
下一秒,他便看到,那冻的通红的足尖竟然还欲盖弥彰地往后缩了缩。
“……别动。”
“你生气了吗?”面前的人小心翼翼地抬眼。
“我不是故意的……”
他眼睫下垂,似是不敢看他,但眼眸却又悄悄抬起,好似一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小兽,惶恐不安地担心被人抛弃。
谢镜泊心头原本萦绕的一点火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闭了闭眼。
“……我没有生气。”
谢镜泊哑着嗓子,低声开口:“我只是——”
——只是有些心疼。
他最后一句话没能完全说出口,但面前的人却只听到第一句话,便瞬间眉开眼笑。
“那就好。”
他笑着仰起头,直接抬手环上谢镜泊的脖颈,靠在他肩头,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你别不要我。”
谢镜泊僵在原地,过了许久,都没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什么动静。
他担心燕纾这样着凉,犹豫了几秒,到底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燕纾……”
怀里的人没有动静,甚至听到响声,无意识般往他怀里又蹭了蹭。
谢镜泊动作一顿。
他迟疑了几秒,还是小心翼翼转过头,却先一步听到耳边均匀的呼吸声轻轻传来。
——怀里的人竟是趴在他肩头,就着这么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已经睡熟了。
谢镜泊怔了怔,眸光一点点柔和下来。
他手上微微用力,将扒在身上的人轻轻抱下来。
周身的温暖骤然消失,已经熟睡的人没忍住皱了皱眉,似有些不情愿地偏过头,却感觉额间重新一暖。
谢镜泊单手覆上他的眼眸,看着人眉心重新舒展开,终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扶着他一点点躺回床上。
他弯下腰,原本垂在身后的墨发一点点落到身前,无意间扫过床上人的手背,便看面前的人眼睫颤了颤,有些迷茫地重新睁开眼。
他望向谢镜泊的那一刻,蓦然笑开了眼。
“九渊……?”
谢镜泊顿了顿,垂下眼,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昏昏沉沉的人听到他的应答,唇角微微扬起,身子又往他那处蜷缩了几分。
“九渊……欢喜……”
谢镜泊起身的动作一顿。
躺在床上的人眼睛几乎都已睁不开,长睫一颤一颤的,瞳孔收紧又一瞬涣散,望着他时唇边却仍模糊地浮现出一抹笑意。
“九渊说……不是话本那些当不得真的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往谢镜泊那边凑了凑,头几乎都枕在他臂弯间。
“那我们便是……最真的关系……”
谢镜泊指尖颤了颤。
旁边的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爆鸣声,谢镜泊神情恍然一瞬。
他下意识微微张口,似乎想要应什么,下一秒却看面前的人已疲倦地合上眼,呼吸再次均匀起来。
谢镜泊到嘴的话也到底重新咽了下去。
门外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殿外弟子低低地禀报声。
谢镜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神情已重新恢复了一派冷然。
他想要重新直起身,却忽然感觉发尾那里一紧。
谢镜泊身子一晃,撑住旁边的床栏,低下头时才发现,自己的一截发丝不知何时被燕纾攥在了掌心。
面前的人似乎已经睡熟,呼吸均匀,带着轻微的气喘声。
——却仍蜷缩着手指,紧紧将那一缕长发抓到掌心。
谢镜泊尝试着将发丝抽出,刚一使力,便看面前的人径直蹙起了眉,似乎有些不安般,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谢镜泊动作一僵,瞬间维持着这个半弯腰的姿势不敢动了。
暖阁内烛火一点点暗了下去,殿外的弟子还静静地侯在外面。
谢镜泊闭了闭眼,忽然抬手,指尖一道灵力划过,瞬间将发尾那一处发丝径直斩落。
飘飘悠悠的黑发瞬间从半空中坠落,被燕纾瞬间无意识抓紧。
那缕黑发与如雪的白发一瞬交织,黑白分明,却又彼此缠绕。
谢镜泊眼眸闪了闪。
他深吸一口气,倏然站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
他没有注意到,在转身的一刹那,身后床上原本熟睡的人微微睁开眼,神情间一派清明。
他偏过头,目光落到手中那缕墨发间,似乎隐隐撇了撇嘴。
“死也不张嘴……”
燕纾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弓起身子,将那一缕长发小心揽到胸前。
“骗你说一句欢喜我,就这么难。”
·
殿外,谢镜泊将身后的房门迅速合拢,转过头望着面前有些陌生的弟子,微微皱了皱眉。
“何事?”
“宗主,半月前您让我下山去搜集燕宿泱有关的所有传闻,如今已基本完成。”
谢镜泊愣了一下,脑海中后知后觉想起这件事。
他看着面前的弟子想要直接开口,下意识抬手,给身后的房门施了一个销声结界。
那弟子愣了一下,紧接着反应过来了什么,神情瞬间紧张了起来。
“宗主,是有人在门后偷听吗?”
那弟子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紧张开口:“需要我去解决……”
“……不用。”
谢镜泊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地收回手。
他本意是怕燕纾又中途醒来,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但谢镜泊此时望着面前弟子疑惑的神情,心中莫名心虚,下意识换了另一个解释:“无事,只是……恐外面吵闹,惊扰到里面。”
那弟子神情间浮现出一抹古怪,谢镜泊脑中混乱,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里面有人……休息。”
那弟子愣了一下,下意识“哦”了一声,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宗主的寝殿里还另有其人?
——而且那人还堂而皇之地……宿在宗主的床上休息??
那个弟子一瞬间仿佛像见了鬼,有些惊恐地转过头,正对上谢镜泊微沉的目光,这才倏然回过神。
“咳,抱歉,宗主……”
那弟子身子一颤,慌忙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迅速开口。
“按照您的吩咐,我这半月潜伏在山下,细细打探了各种有关燕宿泱的传闻。”
“其中大多是与‘叛入魔教’、‘叛逃销春尽’及‘坠崖生死不知’几件事有关。”
他话音刚落,便看谢镜泊的神情再次冰冷了几分。
那弟子心中再次慌了起来,一时间不敢开口,却看下一秒,谢镜泊重新收敛神色,冲着他低声开口:“继续。”
“是。”
那弟子深吸一口气,将头埋的更深了,咬牙继续:“坊间甚至有人将这些传闻编成书册,在民间广为流传。”
“我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弟子潜入民间,将那些过于不实的传闻基本压下。但因大部分传言……都是对燕宿泱的诋毁,有些流传过广,不知真假,我已编纂成册,待您确认后再行抉择。”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毕恭毕敬地递过一个本子。
谢镜泊抬手接过,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册,没有直接翻阅,神情间闪过一丝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颔首:“好。”
他一边说一边想转身回去,却看那弟子站在原地,犹豫着抬起头,似乎还想说什么。
谢镜泊皱了皱眉:“还有事?”
那弟子身子一颤,猝然回过神。
“……是。”
“确实还有一事……需要您来抉择。”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埋下头,小声而又迅速地开口:“坊间还有传闻……燕宿泱与您,早已暗生情愫,偷偷……暗许终身。”
周围的烛火瞬间一颤,那弟子话音刚落,便感觉周身温度一瞬降了下来。
那弟子心中叫苦不堪,但话已说出口,却也只能强行接了下去。
“这个传闻流传甚广……坊间几乎都已成话本传颂,我也给您……整理了一本。”
他一边说一边颤着手,又递过一本明显更厚的……书册。
他余光瞥见谢镜泊沉着脸,抬手将那书册缓缓接过。
手中重量的消失的一瞬,那弟子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
他心中暗暗叫苦,却也只能维持着这个半弯腰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主要是有关谢、燕两人的传闻,在坊间意外地颇为流传,甚至已形成了好几版完整的话本故事。
其中最“受欢迎”的那一版,是相传谢镜泊与燕宿泱两人,年幼相识,互相扶持,早已暗生情愫。
原本应顶峰相见,奈何燕宿泱急功近利,堕入魔教,昔日恋人直接反目成仇,转瞬成为宿敌,甚至为了不让再见面时彼此太过难堪,其中一人将自己的记忆全部篡改。
那说书人当时讲的情真意切,那弟子自己听的几乎都要潸然落泪,恍惚间几乎都要信了这则传闻。
他看着谢镜泊望着寝殿的房门沉默不语,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暗骂自己糊涂。
——这个传闻怎么可能是真,宗主刚刚寝殿里明明另有其人。
——而且都与宗主同床共枕了,看起来应与宗主……颇为亲密。
那弟子自觉自己已相同其中的关窍,终于聪明了一回,咬了咬牙,不等谢镜泊说什么,先一步迅速开口。
“不过宗主,您放心,这个传闻一听便是假的,我一会儿就遣人将那些谣传全部压下。”
谢镜泊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抬眸沉沉地看了他一眼,神情间似乎有些复杂,似是想要应下……却又犹豫着什么。
那弟子一时间有些摸不到头脑,见谢镜泊又往自己寝殿门口望了一眼,神情瞬间恍然。
——宗主是怕被殿内那人听到这些不实传闻后吃味吧。
那弟子意识到这件事后,心中瞬间油然升起一股责任感。
“您放心,宗主,等您下次再下山时,必定不会再听到任何您与燕宿泱相关传闻!我一定会把您和如今,如今……这位的佳话……”
他不知殿里那位姓甚名谁,原本顺溜的话到嘴边,瞬间一卡壳儿。
谢镜泊蹙了蹙眉,一时间没理解面前的人在义愤填膺什么:“你说什么?”
那弟子见谢镜泊幽幽转过头,咬了咬牙,干脆直接跳过这个问题,强行接了下去。
“宗主,您放心!必定万无一失!”
他深吸一口气,冲着谢镜泊匆匆行了一礼,迅速转过身,雄赳赳气昂昂地便向门外走去。
另一边,谢镜泊在原地,蹙眉看着那弟子兴奋的身影,顿了顿,目光慢慢转向手中抓着的那俩本话本子。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抬手,缓缓翻开略厚的那个本子的第一页。
他迅速扫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倏然将本子合上,耳尖一瞬通红。
·
燕纾这两日几乎都很难看到谢镜泊的身影,倒是每次喝了药,昏昏沉沉睡去间似乎能感觉有人来过,但一醒来却又消失不见。
仿佛在……刻意避着他。
松一来给他诊脉时提到过,四方大典即将临近,宗内各个地方都逐渐开始忙碌起来。
燕纾便也只能理解为谢镜泊这几日事务缠身。
他不是没想过出门寻人。
谢镜泊没有限制过他的活动范围,燕纾顶着被谢镜泊伪装过后的脸和天然伪装的白发倒也无所顾忌。
唯一的一点就是,如今他这个身子还是太过虚弱,经不起太多的消耗。
前几日他在松一的看管下勉强在寝殿内转悠了一圈已有些气喘,若是真的出门寻人,怕是刚出门没多久便会晕死在路上。
燕纾难得认真起来,乖乖地调养了好几日,最终终于勉强能支撑着走到……两里外松一的炼药房。
松一对此颇感欣慰。
“刚好以后每次你要喝药,就来这里寻我。”
松一乐呵呵开口:“既能通畅气血,我又能看着你喝药。”
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的人咬牙抬起眼,开口试图反驳,却被松一轻而易举地按回了原地。
“燕公子还是先别说话了,别一会儿胸口又憋闷上不来气。”
松一笑嘻嘻开口,趁着燕纾累的没力气挣扎,又往他嘴里塞了一枚药丸。
——反正面前的人跑又跑不动,挣扎又挣扎不过,简直太方便他随时喂药了。
“你若是想早点好起来去寻宗主,便最好乖乖吃药。”
燕纾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开口还想要说什么,却瞬间被口中的药丸苦的一个激灵。
“行了,我这也是为你好。”
松一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燕纾旁边,拿起蒲扇慢悠悠扇着药炉下的炭火。
“就没见过你这么黏宗主的,明明天天都宿在宗主那里,还想着要去寻人。”
燕纾终于将口中那苦涩难忍的药丸咽下,闷闷地瞥了他一眼:“九渊他每天晚上都在我睡着后才回来,而且也顶多只是进来看我一眼,从来不宿在我旁边。”
他话说的自然,松一眉心却跳了跳,怎么听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他神情微妙地转过头,犹豫着开口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却听燕纾再次幽幽叹了一口气。
“而且再不多黏着,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什么没机会,我们宗主难不成还能把你一个病人踢出去不成。”
松一只当他又在随口瞎扯,一边看着火一边随口回道。
“就算你以后记忆……咳,养好了病,搬回原来的住所,不也还是在销春尽里吗?”
旁边的人没有再说话,只垂下眼微微笑了笑,似乎也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窗外一阵秋风刮过,吹起满地的浮沉,有深黄的落叶从雕花窗棂外飘进,燕纾靠坐在窗边,抬手捡了一片,指尖转着慢悠悠地把玩。
旁边的药炉散发出熟悉的苦闷药味,身侧的药壶发出“咕噜噜”的沸煮声。
燕纾眼眸微阖,侧头靠在窗几下,感觉自己整个人浸在这药间,昏昏沉就要睡过去。
下一秒,却忽然感觉手中被塞了个东西。
“一会儿四方大典要寻我和师兄过去帮忙,你帮我看着一下这药壶,等药沸腾了就滤过药渣,倒到这个瓷碗里,趁热赶紧喝了。”
松一一边说一边将一个抹上了一层蜂蜜的瓷碗塞到燕纾手里,细细叮嘱道:“喏,蜂蜜已给你按比例倒好了,到时候倒进来直接喝就好。”
燕纾被囫囵塞了一手,愣了一下,瞬间清醒。
他眼珠转了转,开口刚想应下,下一秒便看松一预料到什么般,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不许再自己加蜂蜜,也不许偷偷倒掉,回来我会检查。”
燕纾的神情瞬间垮了下来。
松一说的会检查,便是真的……能查到。
上次他倒到了花盆中,结果那花盆被松一提前下了符咒,燕纾一个不察被当场抓了个现行。
上上次他试图将药倒到旁边的水盆里,结果他养的那只胖九渊不知何时早已叛变,埋伏着直接劈头叼过他的碗,径直带到了松一跟前。
——燕纾真不知道,明明从前他那四个师弟轮流盯着,他也总能找到机会逃掉,怎么偏偏碰到松一这里,就总是屡屡翻车。
坐在凳子上的人没好气地瞥了松一一眼,闷闷开口:“知道了。”
松一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在离开时,还是好心地帮他将药房的门落了锁。
药房内一时安静下来,燕纾托着腮坐在药炉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蒲扇。
窗外似乎有人经过,药房外的声音喧嚣一阵又归于寂静。
燕纾闲散抬眼。
他听闻这几日已有其他十三门的人陆续抵达销春尽,连几乎闭门不出的松竹也提到,宗门内多了许多身着陌生服装的人。
窗外似乎有一道目光隐隐落到他身上,但等燕纾循着望过去,却再看不到人影。
他撑着下巴,也没在意,懒洋洋盯着外面看了几秒,打了个哈欠重新将目光移了回来。
周围药香氤氲,闷热异常,燕纾强撑了没一会儿,眼皮到底还是一点点耸拉了下去。
他握着蒲扇的手一点点垂落,昏昏沉沉几乎要睡过去时,忽然感觉手腕微微一痛。
“嘶——”
燕纾瞬间吃痛收手,蒲扇落地的一瞬发出“砰”的闷响,将他倏然惊醒。
同一刻,旁边药壶内汤药沸腾的蒸鸣声倏然落入他耳中。
燕纾下意识起身将药壶拿下,目光落到掉到地上的蒲扇上,下意识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
——他总感觉,刚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手腕上,仿佛是有人……刻意将他叫醒。
他蹙了蹙眉,没忍住又转头望外看了一眼,目光落到不远处一袭青衣的人身上,神情忽然一僵。
他瞳孔瞬间紧缩,身子一颤,原本拿在手中的药壶瞬间一歪,摇摇晃晃地就向地上倒去。
燕纾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般,只怔怔地垂着眼望着那药壶坠落,脸色苍白异常。
但下一秒,预想中的瓷片破碎声却并没有传来。
燕纾眼前忽然一花,一袭青色倏然从面前闪过,折扇一挑将即将坠地的药壶堪堪接住,手腕一翻,轻轻巧巧地将那药壶又送回了燕纾手中。
“公子可要当心啊。”
那人笑眯眯抬起头,不紧不慢晃了晃折扇:“这药壶若是摔了,药没了事小,割伤了可就事大了。”
燕纾回过神。
他没有说话,只端着那药壶,慢慢抬起头。
面前的人一双丹凤含情眼,折扇在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神色温和,一双漆黑的眼眸却毫不避讳地望过来,带着不加掩饰的侵略和探究。
燕纾心中莫名有些烦闷。
他垂了垂眼,轻轻笑了一声:“多谢……这位公子。”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隔着纱布将那药壶盖子掀开,旁边那一袭青衣的人跟着上前,自然地拿过旁边装着蜂蜜的白瓷碗想要递过去,下一秒却看燕纾直接将那药壶往地上一倾。
那人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轻轻“哎”了一声,折扇一翻,倏然挡住他的手腕,好险不险只溅出几滴药汁来。
燕纾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便看那青衣人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哀怨转过头:“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喝药啊。”
燕纾抽回手,抬眸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转过手腕又要往下倒。
下一刻,他感觉手腕再次一重,面前那人抬手再次用折扇挡住了他的手。
他神情间似是有些无奈:“公子管这叫……喝药?”
“对啊。”
燕纾点点头,也不看他,只自顾自地开口:“这种药,我就是这般喝的。”
他手腕忽然往下一压,将那折扇撞开的同时,把那药壶直接转了个方向,再次往地上倒去。
然后不出意外地再次被那人抬手拦住。
“公子这话不对吧。”
面前一袭青衣的人似乎叹了一口气,笑着抬起眼,神情依旧一派温和。
——如果忽略他依旧强硬挡着燕纾手腕的动作。
“我怎么记得,方才那个小师傅说,这药,是要你一定喝下去。”
那人不紧不慢开口:“公子如今这样……怕不是所谓的‘喝药’吧。”
“怎么不是了?我说了,这种药我就是这么喝。”
燕纾似笑非笑地抬起头。
“这药,不就应当是祭死人的吗?”
面前的人神情一顿。
燕纾语气无辜,一字一句却格外冰冷。
“难道公子方才,没有往里面撒什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眼,冲着那药壶歪了歪头:“……是毒药吗?”
周围一片寂静,燕纾抬手想要再压,面前的人却已有了防备。
两人手上同时用力,在空中隐隐僵持了一会儿,燕纾忽然抬眼,冲着他蓦然笑开。
下一秒,他直接一松手,手中的药壶瞬间坠落,“砰”的一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两人同时往后一撤,燕纾先撤了手,看着面前的人折扇一翻帮他把碎片挡开,按着手腕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公子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那青衣人已迅速回过神,也忽然弯起了眼:“哦,是这样,我本身就是习医之人,见不得病人这般不爱惜自己身体。”
他直接认下了下药一事,神情间也丝毫没有尴尬,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而且我对公子一见如故,是真心担心公子身体情况。”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眼眸间似乎有暗光划过:“公子与我之前……是否相识?”
燕纾也笑着弯了弯眼:“当然……从未见过。”
药壶已碎,药房里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是个人都知道……他肯定没喝刚才那碗药。
燕纾自知肯定瞒不过松一,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他也懒得去管身后那人,思索了一瞬,转身想走到灶台前再依葫芦画瓢煮一碗,面前那人忽然再次抬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干什么?”
燕纾这回没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
“我这回不是要倒药,而是要去煮药,公子还不愿意吗?”
面前那人摇了摇头:“当然愿意……只是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先跟公子说明。”
他语气悠然,手指在燕纾手腕间一下下轻轻点着,不紧不慢开口。
“公子虽说与我从未见过,我却总觉得是与公子是旧相识。”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刚才既然惊到了公子,为表歉意,不若我送公子一个见面礼吧。”
燕纾蹙了蹙眉,心中倏然一凛。
他瞬间挣开他的手,急速就想往后退去,下一秒却看那人袍袖一翻。
幽幽的香气瞬间随着一阵白烟扩散开来,一袭青衣的人站在一片白雾间,轻笑着抬眼。
“不知公子……喜欢我这个礼物吗?”
他数着时间,等着药效发挥的差不多了,慢悠悠上前想将昏过去的人接住,下一秒却听到一阵轻咳声从面前传来。
“一般……咳咳,香气有些太过刺鼻。”
燕纾按着胸口,微微咳嗽着从面前走来。
那人神情间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又瞬间遮掩。
他似有些好奇地抬起头:“公子这是……”
“你不知吗,我从小便是个药罐子,寻常的迷药对我向来无用。”
燕纾呛咳着开口,笑着叹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忽然想到什么,一瞬凑到那人近前。
“倒是公子,既然都送了我一份大礼,那我不若也回敬……”
燕纾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面前一阵眩晕袭来。
他心中瞬间一沉,意识到什么,倏然转过身,踉跄着就想往门口走。
但那药效发挥的却极快,燕纾只觉得眼前一阵明明灭灭,闷哼一声,身子晃了晃,意识终于骤然断了线。
站在一旁的青衣人抬手,自然将无力软倒的人接住,轻轻“啊”了一声。
“忘了说。”
“这药……后劲有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