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龙井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器
28.1.
时宴暮已经这般说了,如何还有人敢不应?
当下管家备好了车架,恭恭敬敬引他过去,背地里却立刻遣人出去,快马加鞭,将这消息传回魏王府上。
旁的不谈,这位时家二郎,伺候起来,实在是难缠。豪门贵胄子弟所有的顽劣习性,一个也不曾落下。
。
时宴暮向来随心肆意,又怎么会在乎下人如何想?要不是顾忌着裴晵,他早大摇大摆的出去了,如今竟然还要屈居在一架马车内,甚至下车之后,还被侍从恭谨却不容拒绝的递上了一方幂篱。
他心中微微有些恙怒,那都是女郎才会戴的玩意儿。此刻拒绝不得,被迫带上了,当真是恼火至极。
建邺城中去不得,亲朋好友访不得,只能在郊野山间徘徊。不知不觉,竟然又到了建初寺外。
人群攒动,香火袅袅,建初寺的香客,每一日都不见得会少上一些。
腊八那日,时宴暮已经来过一次,那日却是在法华阁里受了气,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今日再见,原本就是心绪不佳,自然将建初寺给迁怒了,一脚踢上了石阶,顿时钻心刺骨的疼。
侍从跟随一侧,顿时唬了一跳:“……郎君小心一些,可碰着哪里没?”
碰着了又如何?没碰着又如何?
时宴暮心中嗤道,难道这侍从还能帮他讨债回来么?
他将山门牌匾冷冷的盯了半晌,忽然大步入内,侍从连忙跟上,寻了知客僧,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小院。
“取笔墨来。”
当下有人奉上,时宴暮执笔手中,落得极快,倏忽间便已成书一封。他目光看过了,从自己的袖中取出来一方小印,正正稳稳的盖上。
“去,送到安庆坊,亲自交到大郎君手上。”
“这……”侍从的面上颇有一些为难,“时郎君,这恐怕有些不妥当。”
时宴暮冷冷将侍从望着,哂笑道:“东海侯府又不是龙潭虎xue,有什么不妥当?这封信送的不是别处,乃是我家中,你难道也要拦着?”
他将那信笺放下,轻飘飘的搁在桌上,竟然也不再去看,已是侧头,欣赏起了窗外的柿子树:“我倒是劝你,快些送去,拿不到手书,就不用回来……你们魏王府若是不肯,说不得我就去寻别人办这件事了。”
那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
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牵连出来,定然是无法好过的。
那侍从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将这封信接过。
时宴暮见他转了出去,心中微嗤,泰然自若。
若早些识时务就好,何必闹到现下难堪?说到底,不也乖乖的去了么。
他端起案上的薄瓷茶盏,慢慢的喝入口中,方才一直未动过,说不得就有些唇干舌燥。然而这茶水甫一入口,就教他皱起了眉头。
“啪”的一声,那茶盏又被他掼在了桌上。
什么劣质的茶沫?
空有龙井之名,全无龙井之味。
好一起子见风使舵的和尚,这一次没有裴晵一道,不仅不曾引他去法华阁,甚至连茶也差了三分!
当真是看菜下碟!
。
时宴暮心中说不出的恼怒,总算是因为如今还有要事待办,勉强按捺下了。
他坐在禅房中,想着一会儿人来了自己应当如何说话,思来想去,最后选择了引动体内的真气,沿着经脉运转,走了一个小周天。
如此一来,待得阿兄见了,也会夸他勤勉不辍罢?
然而虽然心中这样想着,杂念却难以摈除,好不容易勉强静息凝神,终于运转一周了,再一睁眼,却并未见得有人来。
时宴暮不免心浮气躁。
此时侍从入内,奉上一枚信封。时宴暮识得信封上暗纹,正是家中常见的,不免微微激动些,只道:“拿过来。”
然而待得他拆开,将这信读完,急怒攻心,险些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当真做错了吗?
为何要这样对他?
一时之间,时宴暮手指用力,就要将这封信撕碎。然而已经团成了一团,只待下一刻就四分五裂,到底还是停了下来。他紧紧地抿着嘴唇,终于将那封信折好,哑声问道:“可还有什么口信要带给我的?”
侍从见了他面色,已经是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他又发出了怒火。此时听得他问,战战兢兢:“……您兄长说,见了这信,您就什么都会明白。”
时宴暮几乎要咬破嘴唇,泼天的怒气无处发泄,终于怒斥道:“滚!”
侍卫忙不叠的下去了,一瞬便不见得人影,只留下时宴暮一人,空空落落,还在禅房内。
劣质龙井的苦味,彷佛还残存在舌尖。
……他应该明白什么?
好不容易隐身于建邺,兄长竟然还教他回东海去!
甚至连前来见一面也不愿。
禅房清幽,小院静谧,可是时宴暮是再也待不下去,怒气冲冲,拂袖离开。至于建初寺,更是再也不愿意踏足。
他心中乱的很,山间林间,胡乱走着,茫茫然的悲切,不知道多久,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山门。
杳杳听得钟声。
山林掩映里,前方隐约露出一角飞檐,彷佛还有座小庙。
他如今看了寺庙都要恼怒,又哪里还愿意再踏足释家的地盘,自一旁小径折过去,却没想到,耳边捕捉到了一阵破空之声。
劲风不绝,细听来,竟然还有“嗤嗤”声音,连绵不断,彷佛正有人在交手似的。
源头正是那林木后的小庙。
时宴暮微一犹豫,终于还是转了方向。他运起轻功,翕忽间便跃进了那庙里去,见得两道身影,一者深褐,一者浅灰,正在交手。
此刻切磋已经要结束,那灰衣的僧人败落,已经是运气收势。
时宴暮虽是粗粗的一瞥,但心中已经生出些惊讶,这山野老林中交手的僧人,虽然名声不曾听闻,可那法度气势,却半点不是假的。
他这一番动静,果然已被察觉。那灰衣僧人侧身,合十道:“施主见笑了。”
时宴暮原本还要上前一步的,见得那灰衣僧人眼瞳,脚步却瞬时顿住。
蛮子?!
灰衣僧瞳色有异于大雍,应是番邦外来的人。
……竟然是胡僧!
。
时宴暮从来都无意与胡人相交,方才刚刚起的那点子念头,顿时也散去。
纵使这两人|功夫确然不错,又值得他如何?
当下时宴暮一调转步子,就要出去。那胡僧见得他突兀来又突兀去,并不阻拦,被人给忽略了,也面色如常,只到了一边。
小庙不大,四处无人,交谈的声音,也分外明显,越过院墙,穿过古木,传了出去。
只听一人说:“我见方才那施主年纪虽不大,但也是有些本事的,怎么身上却笼着些郁气?”
时宴暮脚步一顿,蓦地转头,看向身后院墙。
砖石并不隔绝响动,甚至还能听到鞋履碾过草茎,落下了细微声响。
那两位僧人脚步渐渐远去,口中也并未曾停。
先前那人问过后,又有一道低哑嗓音接上:“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不必去多管旁人的闲事……”
“师兄说得是,我只是见他龙困浅滩,有些惋惜罢了。”
“……”
时宴暮面色变换,阴晴不定,彷佛心中交锋拉扯。
那两名胡僧边说边走,已经是要穿过廊檐。这时候却听到一阵风声来袭,灰衣胡僧眉一扬,微微诧异,侧过头去。
只见得方才不请自来的那年轻人,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
那年轻人说:“两位大师既然心有所感,何不亲自弥补了这惋惜?”
。
灰衣胡僧一惊:“你……这位施主,偷听人说话的事情,可做不得。”
时宴暮顿时笑道:“哪里是我偷听?是两位说话的声音太大了,隔得老远都能够听见。”
这话实在强词夺理,但时宴暮也是不管,无论如何,他听见了,也回来了。
目光扫过,心中有了番忖度,时宴暮于是拱手:“还请两位助我。”
灰衣胡僧皱着眉,将他上下打量。
这时,先前那一意制止的胡僧终于开口:“帮不得,请回罢。”
这胡僧褐色衣裳,面目深刻,看着倒是要比那灰衣的更冷面一些。
时宴暮不气不闹,紧紧地将褐衣胡僧盯着:“常言道,我佛慈悲,两位既然已经将我遇到,又如何帮不得?”
28.2.
汤山别院。
张鹤邻在亭中伺候着,此时气氛,其乐融融。
泥炉、炭挝[zhuā]、陶釜俱备着,今日要做的,正是围炉煮雪这一雅事。
交床一侧搁着只莲花瓣瓷碟,其中盛着的,正是取红梅花蕊、霜露雪水做成的玉露糕。半乳色的糕点,一个个晶莹剔透着,模样小巧,都十分可爱。
方才遣了人去,将宁离请过来,正是特意要他品鉴一番。结果对玉露糕的点评没听得一言半辞,开门却是一句石破天惊:
“……行之,边关要打仗了么?”
裴昭心中微微讶异,目光仍旧是温和的:“宁宁怎么这样问?”
宁离“唔”了一声:“不是说陛下遇刺了,是铁勒人做的么?”
这话落下来,简直跟个霹雳炸|弹一样,半点儿前奏都没有。
张鹤邻顿时心中“哎哟”一声,方才已经是惊了,万万没想到,这接着的还有更唬人的落下来。
宁王世子这样问,可是知道了什么?难道如今是刻意到陛下的面前,来试探一番?
他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想要提醒去个眼神,不要再说这些了,却被裴昭扫了一眼。
张鹤邻当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却听裴昭语气如常:“宁宁也知晓了?”
宁离抬眸:“如今不知晓的才是少数罢!”
裴昭莞尔,说起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桩刺杀,也是不疾不徐的。他与宁离解释着:“铁勒王如今还没有死,底下不会有那个胆子。不过,等到他死了,那就难说了。”
“因为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吗?”
裴昭颔首,目光中露出几分笑意:“正是,宁宁好生聪敏。”
宁离被他这样夸着,无端端生出了些赧意,平日里也不觉得如何,此刻却有些难以招架。
为转移注意力,他连忙拈了一只玉露糕,假装此刻正有事情做。
裴昭见着,不觉得局促,反倒是觉得很是可爱。他莞尔道:“可还合口味?”
“合!”宁离忙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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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枝几缕幽香,沁人心脾。与玉露糕一处,相合相宜。
“铁勒王识时务,但他底下人的并不是。”裴昭徐徐说道,“各方势力,各有想法,如今全靠铁勒王压着,等到他死,就压不住了。”
“谁?”宁离道,“大王子么?”
未想他也明白,裴昭目光投来,闻言颔首:“他的长子唤作药罗葛·乌兰撒罗,一向对大雍有些看法,听说是厉兵秣马,野心勃勃。”
一旦乌兰撒罗掌握大权,只怕立时就会挑起与大雍的争端。传来消息中那位大王子的态度,是不折不扣的强硬派,他一直都认为,铁勒王对大雍,太过于软弱了。
裴昭早已知晓,这并不是什么隐秘的消息。
至于滁水河畔的这场刺杀……
商队的人头已经悉数砍下,不日就会抵达铁勒,待得铁勒王看见,自然会明白。
铁勒王要怎么做、铁勒的未来如何,也取决于他的选择。
他的儿子,可并不止大王子一个。
。
这一番思量,裴昭并未道出,左右如今那人头还未送至铁勒,他也并不急于这一时。
这般说罢,却见对侧的小郎君稍稍侧着头,彷佛有几分若有所思。
“宁宁?”
宁离被他一唤,回过神来,想起先前陵光与他所说的,连忙道:“我听说铁勒王幼子要更加得宠。”
“勉强也算得。”裴昭并不意外他知道,说道,“他那小儿子唤作药罗葛·雅苏,母亲是从大雍过去的。”
竟然是这样!
宁离恍然大悟,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原本以为就是偏宠小儿子,可是这么一来,彷佛又有其他几种可能了。
宁离想了想:“那朝廷想打仗么?”
裴昭目光浮云般掠过,却不曾开口。
宁离无师自通的明白了,点了点头,忽然间兴致勃勃:“行之,那陛下是想要扶持铁勒王的幼子……就是那什么雅苏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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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小火炉中,新采的雪水咕嘟嘟的煎,一时间,除却沸腾翻滚的声音,半点儿杂音也听不见。
今日心惊了已经不止一次,张鹤邻万万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一桩,在这里等着。
从头到尾,都半点不似能从宁离口中说出来的。
……可是有人察觉了什么,刻意想要通过这位宁氏的小郎君,传到陛下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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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饼已碾,细末已筛。雪水一沸,雪白的食盐已经调入。
炭火烧着,将要二沸。
裴昭袖中若携千山翠色,此刻正是煮雪煎茶。他取了些茶末,投入了炉内,听得宁离那番话,手中并不停,问道:“宁宁为什么这样认为?”
淡青色的竹夹被持在修长的手指中,匀速搅动着,不疾不徐。
宁离不懂得茶,但什么是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他还是懂的,这会儿被问起,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年纪小,能力不足,一旦继承王位,如果想要立得住、震服手下的人,就需要倚仗外力,能够给他借的没有几个。”
“而且你说了,他母亲是大雍人,应该也会有偏向的罢?”如此一来,就不会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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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无一处有错,倒是有理极了。
裴昭撇去了水上的茶沫,眉尖微微上扬:“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与你说的?”
宁离顿时觉得手里的玉露糕都不甜了:“……当然是我自己想的,我看上去有那么笨吗?”
“是我错了。”裴昭含笑,从善如流,将刚煮好的茶与他分了一盏,“宁宁自是不错的。”
宁离咳了一声,顿时挥手,豪气干云:”好罢,我大人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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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流云时聚时合,恰如今日心情,时紧时舒。
张鹤邻一路笑脸,滴水不漏,将宁离送到了门外,然而回来时,说不得心中就有些担忧。
“主君。”张鹤邻思忖再三,细声说道,“只怕是有小人在背后作怪。”
然而亭中身影,半点也不动。
裴昭如若未闻,似乎此刻所思所虑的,完全不在这处。他持着天青的茶盏,彷佛有些出神。
可是张鹤邻在他身边侍奉久了,又如何看不出来,此刻裴昭的心情,着实是很好?
他原本以为,宁离突然谈到铁勒、提及政事,裴昭或许有几分警惕失望的,毕竟这位小世子,能入裴昭的眼睛,就是因为那天真烂漫的性子。可如今见着,素来冷淡的陛下,竟是松快了一些。
与他所想的大相迳庭。
这又是何缘故?
张鹤邻微微琢磨了一番,忽然间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好生蠢笨。
也是在这座亭子里,萧九龄摸过骨;也是在这处别院中,薛定襄试过修为。奉辰、武威两大统领都被唤来替宁离辨过资质,旁人怎可能有这份殊荣。总不能说,陛下心中其实期望宁世子平平无奇的罢?
他还记得得知宁离根骨平庸后,陛下不动声色之后,所隐藏的无奈失望。而今日得了宁离这番出人意料的言论,不忧而反喜。
忍不住就有了些揣测:陛下,其实是望着宁世子能立起来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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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指使他?”
裴昭回过神来,微微一叹:“我没想着,他还能有这番见解。”
原本他以为,宁离还什么都不懂呢,如今见着,却是未必。
想来也是,生长在沙州,耳濡目染着,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懂?
“……璞玉浑金,好好雕琢,未必不能成器。”
而如今,宁离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各地世子入京,惯例将在君主身边侍奉三年。
若要依理,建邺城中,谁也越不过他去。
裴昭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心想可不能再惯着宁离自由散漫了,当即道:“明日起,就让他去崇文馆上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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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鹤邻隐约间已经窥得些意思,察觉着语气里还有些心怀快慰似的,不由得又肯定一分。
他听着裴昭这般吩咐,却是“哎哟”了一声,面上赔笑:“……主君可是忘了,如今腊月,年关将近,崇文馆也已经散学了。”
握住茶盏的手轻轻一顿。
裴昭只顾着一边,这当真是忘了。
罢了,这事情也不用赶在这一时。
再想了想,宁离那听到读书便天塌了的样子……
裴昭摇头,不觉间却笑了起来:“也不急,先让他好好的过完这个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