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9的7次方, 4782969
高梦棠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次次上楼梯,摸索着找到那个旋钮, 随意旋转到一个数字, 继续上楼。
他在这里多久了?不知道。复活试炼场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外面过了多久了?也不知道。
时间, 虚无的存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时间, 有的只是物体或生命的自然变化。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高梦棠不死不灭, 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尝试, 直到连续七次试出正确的结果。
关节僵硬, 磕到楼梯,摔在台阶上。腿脚无力,一次踩空, 滚落到拐角平台。
高梦棠不知第几次重新爬起来,死死攥住楼梯扶手, 继续向上走。
过去了多久?可能是1年,可能是10年, 但没什么区别。每次踩在台阶上, 都是全新的开始。
因营养不足和精疲力竭一次次死亡, 一次次变成双眼全白的毛绒绒小白兔。
每次死亡时, 他都会攥紧一块石板, 盲文石板。
——你是高梦棠。
——走出去,向他说一声对不起。
鞋子被磨破, 高梦棠就赤着脚往上走。指甲被磨烂,他用血淋淋的手转动楼层的旋钮。
死的次数太多,记忆一点点流失。直到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在这里,想不起来他为什么失明。想不起来复活试炼场的规则。
那块盲文石板仍紧紧攥在他手里。
——你是高梦棠。
——向上走, 旋转门上的旋钮。
——离开这里。
高梦棠……是我么。我不是贤王十二么?
为什么要向上走?
复活后,他的手指又恢复白净细嫩,指腹抚过盲文石板上的凸起。他缓慢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直到读出最后一句。
——走出去,向他说一句对不起。
于是,忘记自己名字的人,散发跣足,继续向上走。
西西弗斯会感到痛苦么?他无限次地推着巨石上山,看着巨石滚落。无止境的折磨,永恒的困苦。
时间对他来说已失去意义,向前看还是向后看,他只做一件事,推着巨石上山。
盲者会感到痛苦么?他只做一件事,不停地上楼梯。
悔恨过去或忧虑未来才会感到痛苦。只看当下的话,不就是上楼梯嘛。
此时,此刻。他只需要抬起脚,落在上一级台阶上。这很简单,为什么要感到痛苦?
过往已逝去,来日皆虚无,这些时间中的苦难并不存在。
所以盲者不会痛苦。脱离苦难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去看到苦难。不去看就能骗过自己。
只想着此时此刻,只需要上一级楼梯。
又一次从楼梯口滚落,盲者用枯瘦的手臂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再上一级台阶。
*
“一群疯子。”贤王十一轻声说。
这是第二次,段颂耗尽所有力气使用技能【更加黑暗】加速贤王十三的死亡。
主脑的光芒愈发刺眼,它如同神明冰凉的眼球,冷眼瞧着世人微弱的挣扎。结界不断扩散,全球各地均出现黑塔提灯,像一只只结网的蜘蛛,向彼此靠拢,终将整个世界笼罩。
挣扎了这么久,他们甚至没办法接近黑塔七。
贤王十三盘踞在黑塔七,像一只僵死的蜘蛛。
众人早已精疲力竭,耗尽了所有道具和手段。月幡主城堡在这一场鏖战中坍塌为废墟,房屋倒塌,树木折断,被精心护理的草坪和花园全都被剃平,裸露出底层的岩石。
而他们赌上一切击杀的贤王十三,正在第二次复活。
“现在跑还来得及。”贤王十一说。
瘫倒在废墟中的玩家,目光有一瞬迟疑。鲜艳的红披风拂过尘埃,赫仑再一次站起来,拖着伤痕累累的翅膀,举着千疮百孔的盾牌,朝贤王十一走来。
贤王十一拦在黑塔前,紧蹙着眉头:“你到底想要什么,烈士纪念碑?现在放弃吧,我给你立碑。”
“你不是我要守护的人,我不听你说什么,”赫仑举起磨顿的枪头,指着贤王十一,“我会坚持到梦棠哥回来,他没让我放弃,我绝不会放弃。”
贤王十一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在他恍惚的这一刻,段颂嘶吼一声。
死诞者的血液伤到了他的声带,他的怒吼犹如野兽。
堕落天使和折翼骑士的羽翼同时展开,像被狂风吹拂的两只蝴蝶,飘摇、但固执地冲向贤王十三。
巨剑第三次刺入死诞者的后脑,段颂的吼叫中,隐匿着骨骼断裂和内脏破碎的闷响。
他用最后的力气,再次发动技能【更加黑暗】
黑气从四面聚拢,钻入贤王十三的孔窍。死诞者的哀嚎令人肝胆俱裂,而他们只是强弩之末,手臂抓住背上的两个人。
哗啦一声,黑塔七的玻璃破碎,贤王十三要将那两人被扔进黑塔内部!
黑塔内部还有一道连通里世界的窄门,完全展开的窄门,那里的辐射足以让任何玩家异化!
商羽咬紧后槽牙,飞速甩出两张卡牌,其中一张击中段颂的胸腔,带着他闪现到玩家的身边。另一张卡牌,被贤王十三击飞。
赫仑的惨叫被黑塔七的墙壁阻绝,破窗中透出的辐射,使天空变为阴暗的血红色。
红色的天空仿佛会呼吸,像一块蠕动的身体组织。众人仿佛被装进了一只巨大的胃里,死诞者的血液就是要将他们溶解的胃酸。
终末的压迫感,让他们麻木,甚至感受不到为赫仑痛彻心扉的悲伤。
“节哀顺变。”贤王十一说。
*
赫仑的身躯砸进王座厅,脸朝下摔在一滩暗红色的血液中——死诞者的血液。
比浓酸还强烈的腐蚀,瞬间蒸发了他的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白骨的表面,又像瘤子似的,冒出一个接一个的砖红色肉团。
窄门中吹出微凉的、血腥气的风。赫仑惨叫着,挣扎着,而他已耗尽了力气,唯一能做的,只是像搁浅在水洼的鱼,抽搐着做出一些生理本能的反应。
好痛。
死诞者的血液,和里世界的辐射,会将我异化成怪物吧。
成为怪物的我,还能保护梦棠哥么,或是……被梦棠哥杀死。
赫仑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嚎,流出的血泪,将他的脸颊腐蚀出一道道狰狞的竖纹。
他挪动着有四个关节的畸形手臂,一点点爬向窄门。
光芒吞没了他的头颅和肩膀,发丝瞬间汽化,红披风也变作碎布。
如果异化为死诞者就是他的结局,他绝不愿意让队友们看到面目可憎的骑士。
胸腔中一股暖流涌动,这让赫仑觉得,他还活着,作为一个人活着,作为一名骑士活着。
初心护符亮起淡粉色的光。
*
缥缈的几缕黑气,钻进贤王十三体内,表世界的空气成倍地增加祂的痛苦,祂嚎叫着,同时得逞似的向玩家们露出傲慢的狞笑。
贤王十三看得出来,段颂、商羽、白介他们,已是垂死挣扎。下一次复活,祂将像碾死几只老鼠那样,把他们压成一滩烂泥。
又一口刀片似的空气钻进身体中,祂蜷缩的肢体抱住黑塔七,畸形丑陋的脸上,勉强可称之为眼睛的两块猩红色肉团,盯着一片废墟的月幡大本营。
濒死之时,贤王十三保持着微笑,祂仿佛看到了魂牵梦萦的新世界。
那个世界很快降临,在祂下一次复活之时。
太阳升了起来,橘红色的光团成为贤王十三的背景,这一幕像着色简单的水彩画,线条清晰,颜色分明。
等待复活的怪物,像一只僵死后蜷缩石化的虫子,挂在黑塔七的外墙上。
“逃跑吧,我不想杀你们,十三可不一定。”贤王十一半年身体站在黑塔七的阴影中,半边身子沐浴着金色的光芒,“在祂复活之前,离开这里。”
月幡众人没有回话,他们瞪着眼睛,望着黑塔七,像是看到了震惊至极的事。贤王十一表情一变,也回头看去。
黑塔七中,又爬出了一名死诞者!
那只怪物张开覆盖着一层半透明黏膜的骨翅,用六只手按住贤王十三的遗体,祂没有口腔和下颌,脸部从中间辐状裂成三瓣。
开裂的面部展开,整颗脑袋变成祂的口腔。死诞者按着贤王十三的身躯,一口咬掉了祂的脑袋!
贤王十一后退半步,彻底变了脸色,那是什么东西!
死诞者发疯了一样,撕扯着贤王十三的身躯,将祂一口接着一口地吞下去。六只手扯烂他的遗体,两只死诞者的血和骨肉融合。
数十条手臂从那只死诞者的体内挣扎着伸出来,新手臂蒙着一层血色的薄膜,裂开的三瓣脑袋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尖叫。
被吞噬的贤王十三,正在与这只死诞者厮杀。
死诞者挪动着上百条手臂,爬向黑塔顶端的主脑,祂臃肿的身躯像蜈蚣一样缠住黑塔和主脑连接的尖顶,抵抗着腹腔内挣扎的贤王十三,缓缓收紧力气。
咔嚓。一道裂纹从上至下,将黑塔七贯穿。
“那是什么!”
“快跑!”
段颂等人刚要撤退,却听到死诞者用嘶哑的、怪异的腔调说:
“我是骑士,高梦棠的骑士,”祂全身的手臂按住黑塔七,咔嚓咔嚓一阵脆响,裂纹如蛛网扩散,“死诞骑士。”
死诞……骑士?
“赫仑?”众人颤抖着说出这个名字。
阳光的照耀下,死诞者的胸腔位置,一颗淡粉色的宝石闪烁了一下。血管、黏膜和肌肉缓缓将那颗宝石覆盖。
“初心护符。”白介喃喃着。
或许,佩戴初心护符可以在某一刻,让你重拾初心。
段颂带着哭腔喊:“死诞者是赫仑!初心护符保住了他的意识!快!反击!”
这个消息激励了心如死灰的队友们,他们仿佛看到希望如朝阳升起。商羽不知哪来的力气,手一甩,十二张卡牌一起弹出,从后面刺入了贤王十一的胸腔。
贤王十一仍望着赫仑出神,卡牌刺入他胸腔时,他缓缓低下头。
漆黑的章鱼小触手费劲巴拉地把卡牌往外推,但已经晚了。
砰砰砰砰砰砰。一连串闷响,伴随着骨肉破碎的噗嗤声,卡牌在贤王十一体内爆炸,转眼之间,贤王十一就被炸成一滩烂泥,掉下来的头颅,仍维持着惊讶的神情。
“毁了黑塔七!”商羽大喊。
他们踩着卡牌构成的台阶,冲向塔尖。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清晨的光芒瞬间消逝。十二提灯鬼影围住黑塔七,那些垂首不语,被黑袍遮住面容的影子,缓缓抬起胳膊,露出苍白的手臂。
轻轻一拂,赫仑、商羽、白介等所有人均被掀翻,跌落回地面。
“初心护符,是么,我记住了。”贤王十一从黑色泥沼中站起来,伤口全部愈合,衣服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液。
“我想,我应该救十三。”贤王十一说。
从塔尖摔下来,众人眼前直冒金星,头昏脑涨时,看到冤家兔被贤王十一捉住。紧接着,贤王十一从储物空间中,又拿出一只白色的小兔子。
小白兔缩成一团,毛绒绒的身躯缓慢起伏,好像在睡觉。
贤王十一苍白的手指,拂过白兔柔软而温暖的小身躯:“十二,我们又要见面了。”
发生了什么……那只小白兔。
“老大的遗体,”白介自言自语似的说,“贤王七,贤王十二、贤王十一……他要使用技能【回天】!”
搜集了所有贤王的亡魂,至高秩序可使用技能【回天】,将时间回溯到任意一点。
“火车上见,我会夺走赫仑的初心护符,顺着窗户扔出去。”贤王十一单手托着那只小兔子,其中一只鬼影,缓缓伸出毫无血色的手,把睡着的小兔轻轻捧起。
白介:“你别想得逞!”
“我一定会得逞,”贤王十一轻轻笑了一下,“除了我,你们没有人记得时间回溯过一次。”
白介怒吼一声,朝蜷缩成一团的小白兔冲过去,眼前黑光一闪,白介只觉得双腿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身体像打开的水龙头,大量流出温热的液体。
腿好像不受控制了,白介向前一扑,他想站起来,却用不上力气,低头一看,他的腿不见了,只剩两截露着骨头的大腿根。
章鱼触手将白介的腿,扔在他手边。耳侧是贤王十一冰冷的声音:“我本可以将你腰斩。”
失血、剧痛和碎纸机自带的毒液,令白介眼前发黑。他感受到生命力正离他远去,恍惚之时,他看到了熟悉的脸。
隗维的脸。
“隗哥。”白介轻声说。这里是濒死之地……
十二提灯鬼影齐声吟唱,深邃悠远的咒语,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那样渺茫。太阳又落了下去,黑夜从地平线升起……
就要这样结束了么……忘记这场战斗,回到【最后一名死者】副本中,任由贤王十一摆布……
*
——你是高梦棠。
——离开这里。
高梦棠……好奇怪的发音。我不是贤王十二么,等等……贤王十二是谁,贤王是谁。
双目全白的盲人,像被控制的傀儡,一步步登上楼梯。
盲文石板凸起的文字,已被磨平,仅凭触摸,很难辨认他曾经刻下了什么。
——向他说一声对不起。
他……是谁。盲者继续向上走着,他被困在这里多久了?可能是几十年,可能是上百年。
对不起?为什么要向他说对不起。
盲者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赤裸的双足伤痕累累。他似乎要去做什么事,可是,死的次数太多,丢失的记忆太多,他想不起来要去做什么。
又几次死亡,又几次遗忘。当盲文石板被彻底磨平,他能否想起来他要去做什么?
向一个人说对不起。
完美的容貌也熬不过时间的酷刑。盲者已形如骷髅,身如槁木。似乎是纸灰糊成的假人,轻轻一声咳嗽,就能将他震碎。
离开这里……
这是盲者第一百万次登上楼梯,第一百万次旋转旋钮。
*
月幡大本营。
提灯鬼影的吟诵声越来越急促激昂,强烈的情感令人喘不过气。众人再次陷入绝望,时间又退回无光的凌晨。
林里忽然仰天大笑,她凄厉的笑声如同鬼魅,阴气森森。
鹦鹉展开七彩的羽翼,血色天空、鬼影笼罩之下。那只鹦鹉的羽毛如此鲜亮,令人惊奇,像一颗璀璨的流星,冲向托着小兔子那只提灯鬼影。
她的攻击太突兀,贤王十一没想到他们还没死心,回过神时,鹦鹉已抓住小白兔,飞回林里的怀中。
回天仪式中断。
触手飞过来,卷住林里的鹦鹉,狠狠往地上一摔。贤王十一抓住白兔,扔回提灯鬼影手中。
“不会有奇迹,别再挣扎了。”贤王十一沉声说。
林里还在大笑,泪水从她的眼角涌出,她一边笑,一边癫狂地,用嘶哑的嗓音喊道:“没有奇迹,但有希望。”
贤王十一正要嗤笑,耳边,提灯鬼影的吟唱声戛然而止,泥沼迅速融进泥土中,沿着门缝,流进黑塔七内部。
怎么回事?回天仪式为什么结束了?
惊愕之时,黑塔的门被推开。一个枯瘦至极,像流浪汉一样狼狈的人,赤着脚走出来。他披着一块破破烂烂,没有袖子布衣。全白的双目,正一点点恢复神采,枯萎的皮肤,也一点点变得红润饱满。
瞪着那个人足足半分钟,贤王十一难以置信地说:“你是,十二?”
“我是高梦棠。”那个人的发音很奇怪,似乎忘记了通用语该怎么说。
贤王十一震惊至极,声音颤抖:“你怎么出来的?!”
“没有奇迹,我一次次试出来的。”高梦棠平静地望着他,“9的7次方,4782969分之1,我的时间,过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