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归途
“这一冬,冀州必须太平。”
在登上马车,启程回长安前,荀柔再一次嘱咐荀襄。
“各郡县至春耕,不得征召百姓劳役,苦役用刑徒,其他事,让各郡太守带兵做,兵卒受国家供养,又血气方刚正是壮年,空闲下来,也会要生事端。”
“还有,严令冀州各郡,日后都不得当众杀人。”
离开前他做了最后一件事,就是杀人。
被魏郡小族审讯折磨了几个月的袁绍近臣,家底也差不多掏空了。
所以最后勾名很简单,不降就赐自尽,大罪按律诛及族,本地士族为袁绍伪官县令及以上主政官皆处斩这一种,不及家族。
自尽自是牢中,对其他人,荀柔也没有按惯常做法,公开杀人,悬首示众。
而是命筑台,先活着示众一日,杀于台后,再躺着示众一日,即许令亲友收敛。
天下要太平,社会要恢复秩序,人也要恢复道德,这一辈经历战乱,艰难求生者已经没办法,他想要以后的孩童,不要从小知道怎么杀人,也不要认为杀人容易。
少年时期的课本,是上下五千年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文章,每一篇都极其精彩,令人记忆深刻,至今想起也让他回味。
他记得《药》里那群伸长脖颈的鸭子聚拢,又轰然退开。
鲁迅先生辛辣的讽刺,那时候没见过杀人的他,自然没什么感觉,然而在战后某个清晨醒来,他突然被记忆刺痛。
他必须时刻警醒,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因为保全身体、允许收敛这两条,这次处死的人虽多,但他在冀州民间,准确的说,在士人的名声却回升了。
虽然,他本意并非为成全这些人,但也不至于专门辟谣,就让他们以为他保持着儒家的仁义道德观好了。
这样他们才会愿意为了前途,甘心受他约束与驱使。
不过,他也清楚,许多门第早就放弃挣扎,期盼着尽快清算,好重新开始,而他居然还肯施舍他们一点尊严,不至让他们起步太低,就成了意外之喜。
“叔父放心,我会守好冀州。”荀襄立即答应道。
荀柔再在看向她身后,特意赶回来送别的荀光,青衣、簪笔、腰间配印、配笔刀、配燧石、着皮靴,已全然一副文吏打扮,洒洒落落,文质彬彬。
“小心保重,勿过辛劳。”
对于这个妹妹,在事业上,他只剩下钦佩了。
“是,兄长也请保重。”荀光屈膝一礼。
其余人等,亦各有嘱托,一番道别后,荀柔攀上马车,却又不由得回首一望。
他和兄长还有堂兄友若,已数年不见,这次回到中原,原本想应当能见面,竟又未得。
他终于攀住荀攸的手,进入车中。
军队暂时驻扎冀州,免得明年春天还要赶一趟路,张郃、高览这些降将,了解当地,被留下来辅佐荀襄。
随行则是典韦所领的五百亲卫,还有氐将千金、羌将当良贾,两人各余的二百族兵,以及甘宁的三百亲卒,浩浩荡荡的千二百人,不必担忧路遇匪徒。
魏郡那些小门户出身的青年,他也挑了几个表现不错的带回长安。
一方面,他们的确是栓在冀州士族门第前的胡萝卜,让他们安分老实,另一方面,果然有才能,当然要用,其实到处都还缺人。
从邺城出发,向雒阳一路,沿途都荒凉。
野村山郭,颓墙败瓦,蛇鼠寄居,荆棘丛生,旦夕止宿,他们都寻旧时村落落脚,但所过之处,空见旧迹,不见人踪。
不过荀柔还是乐观的,这里没有大战,人应当还在,只是都躲进山里,等天下太平,就都会慢慢回来。
不过一直过了荡阴、朝歌,直到清水河畔的汲县,才终于看到活人。
不,准确说,荀柔先听到歌声。
悠扬婉转的女声吟唱的小调,很美,很动人。
他没听清歌词,又或者本没有歌词。也不需歌词,那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的女子,偶然发出的一段心音。
那一缕清音,活泼泼的就随着流水潺潺声飘来。
荀柔抱着暖炉,在车里坐起身,往窗口望去。
马车很快驶过一道缓坡,一切展现在眼前。
清澈的流水泛着浮光,三个女子站在河边,垂发,穿着灰色粗布长衣,长度刚过膝盖,系着草绳腰带,穿着草鞋,各抱着一只陶瓶,惊慌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地望过来,看不出刚才歌者是谁。
临河不远是座小城,小城建在河湾内,周围田地,一看就已经荒废了,黄土墙垣三丈高,沿墙有几颗枯掉的枣树,墙上一座小望楼,楼下只有一个城门洞,城门大开,黄尘扑扑,门口无人戍守,墙上也没有岗哨。
然而,城上毕竟飘着几道炊烟。
“似是汲县。”荀攸道。
按照路程,的确该到汲县了,更何况旁边又正好有一条清水。
“我们再向前再赶一程吧。”荀柔向荀攸道。
何必去惊扰那一支歌?
荀攸点头,“此地似无官吏掌管,为安危着想,的确不宜宿夜。”
荀柔不由一笑,公达这理由找得够可以的。
一匹枣红马哒哒的来到车旁,马上大红锦衣的骑士弯下腰,车窗外甘宁满脸欢喜凑过来,“太尉,今日在此城中休息罢!”
“不行啊,”荀柔摇头,“先前山路转折难行,已拖慢行程,现在道路平坦,需得赶路速行。”
甘宁露出肉眼可见的失落。
“这样,好不容易见到人烟,”荀柔继续又道,“你领几个人,进城看能否买到一些牲畜,鸡、羊、兔、豚、犬都好,牛就不要了,若有酒,也买一些,买好赶上来,今晚让大家好好饱食一餐。”
过城不入,他也需安抚一下一路疲惫的众人。
“领命!”甘宁果然立即又高兴起来。
“等等,拉一车粮去,用粮食换。”见他拨马要走,荀柔又连忙唤住他。
这里显然交通未便,钱不如粮。
“是!”这一声答应已经从一丈外传来。
马车下令继续前行,荀柔也不再看窗外,让他稍微可惜的是,待他们走远,也没有听到歌声再响起。
不过那天傍晚,用鸡肉、兔肉、猪肉煮出的汤很鲜美,他连喝了两碗,喝得一身都暖和。
汲县过后,人渐渐多起来,也有了成建制的城池,虽还是寥落,城中可能也只有一个老年县令,多是原本县里的三老,或者德高望重的长者,但也有些条理了。
袁军败得太快,原本大量青年男女被征走、抓走,但当袁绍带着残兵逃向冀州时,还是有些活着的河南郡本地人,都尽力逃回家。
虽然家园被毁,满室皆空,可毕竟是家。
军队经过时,各城都很紧张,但听说是朝廷军队班师回朝后,却也都欢欣鼓舞,愿意献出酒食和女子招待。
荀柔依旧不令军队入城,只以钱粮换酒肉,不过既然路过,也招当地县令前来一见。
都是众人推举的,又肯在那个时候留下来,这些县令不说能力如何,心性大多很好,除非太老迈,他都想让对方干下去。
只有一位实在老病不堪,他亲自入城去会面,另选了同留在城中的这位老县令的儿子继任,并留下医工、药材。
这位老县长,则赐爵关内侯。
新爵已制定,尚未颁布,但将来颁布时,旧爵也会有一个说法。
有些冀州子弟,眼睛都羡慕红了,这简直是白捡的县令谁都看得出,新官制下七品的县令,是仕途中一道门槛,跨过了才能为主官,否则就只能一辈子给别人打下手。
而让荀柔惊喜的是,河南郡成皋的县令刘翊,竟是颍阴旧人。
当年同县之内,荀、刘并为著姓,族中常有往来,只是刘翊与他年岁相差大,他还是孩童时,刘翊都出仕郡中了,相互没什么交情。
虽然没有交情,但毕竟是年少时在县中街市见过的人,多年重逢,自有一番亲切。
这次也是凑巧,刘翊原为颍川上计吏,要入长安送税赋,恰逢雒阳收复,百废待兴,无人可用。
钟繇恰知其人,就硬将他留下,让他帮忙安抚雒阳东北面,重要城池成皋。
刘翊原本不愿意,可钟繇显然清楚这位老先生的性格,将他往成皋一领,见一城几为废墟,废墟中全是忍饥受寒的百姓,他就丢不开手了。
荀柔一边听老先生无奈叹息抱怨,一边忍不住发笑。
启程离开前,正式拜刘翊为成皋县长,由于成皋是大县,故而官位六品。
过了成皋,入了汜水关,再往前,人就更多些,也有了牛的身影,都加紧耕地,以便及时种下冬麦。
钟繇到偃师亲迎,来到雒阳附近,又是另一幅样子。
由于当初淳于琼扫荡弘农,军队数量竟突破十万,十万人,粮食又有限,钟繇只能一面让兵卒种些秕子、芜菁之类勉强果腹,一面将人组织起来劳作,防止作乱。
“这也是无法,若放出去必为祸患。”钟繇道,“况且,雒阳实在也需要修整幸好有杨将军镇守,倒也无碍。”
荀柔连连点头。
从前战后坑杀降卒的传统,其中关键的原因,就是缺乏粮食又担心士兵哗变,但凡能够约束住,当然能避免就避免。
杨奉跟在钟繇身后,一直一言不发。
他在寻找机会。
他记得杨修跟他说的话,太尉让张鲁换他,必然是想夺他的兵权。左冯翊是京畿重地,他又并非太尉亲信,掌握一郡兵马,如何让太尉放心。
他最好的机会,就是凭借受降淳于琼的功劳,主动请求迁来雒阳。
观太尉性情,必不会固守关中,放弃中原,迟早必还旧都,到那时候,太尉就必需倚仗兄长了。
“某愿为太尉镇守雒阳。”杨奉单膝跪下来。
听闻此话,荀柔立即看向钟繇,见钟繇摇头,便知并非他的主意。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
杨奉的确没做什么,可几次拖延犹豫,荀柔也记在心上。
他想换雒阳,不外乎一为避祸,二看中了雒阳这个地方。
可钟繇经营雒阳多年,又收复了本地的豪强匪帅,就算杨奉背后立着弘农杨氏,也休想从钟元常手里偷家。
“也好,便以杨将军为河南都尉,辅佐钟公,以,潼关司马徐荣为左冯翊都尉。”
没有战略意义,潼关也不必再留将军镇守。
这些年,徐荣屡有战功,忠勇勤恳,荀柔看他也看够了,正可以借此提拔起来,左冯翊邻近并州,正是将来有为之地。
他说完这一句,不再理会怅然失神的杨奉,转向钟繇道,“另外,此次归京之后,我愿向朝廷请命,保举元常兄为司隶校尉,加中郎将,坐镇雒阳,元常兄以为如何?”
钟繇拱手应命。
司隶校尉旧为二千石,与河南尹平级,如今河南尹为四品,司隶校尉不见在文官官阶表中,显然是平级武官的职务。
至于中郎将不过加封,他也并未多想。
荀柔看出钟繇尚未明白关窍,此时也不多作解释,武将官阶他已经搭建好了,到长安后,再同荀彧商议后,就会发布。
就同中条山战前所说,此战胜利,当有褒赏。
处理讨袁一战最后遗留,荀柔加紧了行程,终于赶在腊月下旬,回到长安。
是日,雨雪霏霏,尚书令荀彧代天子郊迎出三十里。
兄弟相见,纵使端庄如荀文若,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也不由扬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