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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指尖流沙

第289章 指尖流沙
谢衍常年背着山海剑, 背负附着帝尊元神的白瓷美人并不难,何况他很轻。

离开那压抑逼仄的庭院后,他又怕把他摔碎了, 小心地托着他的膝弯,颇为温柔。

而刚才闹腾的小徒弟一时也没了声,闷不做声地勾着他的脖子, 垂腰的长发跟着谢衍沉稳的步伐一晃一晃, 艳红的嫁衣拖曳着,像是凤凰的尾羽。

夜风腥烈,鬼气森森。谢衍见他半晌不说话, 以为是他编不下去了。

却不料, 伏在他背上的小徒弟躯体冰凉如雪,歪头蹭了蹭他,却不再捏着嗓音唱戏腔, 声线几分轻哑,动人哀婉。

“郎君朝登天子堂,合该名满帝京, 娇妻美妾, 风头无两。”

“如今明月奔我而来, 却是十年寒窗虚耗, 功名利禄作尘,青史无处留名。轻掷簪缨,换来残躯一具,江山美人两尽绝,人也空空,心也空空,何处话凄凉?”

谢衍近距离听他唱怨词, 不再是那样空灵缥缈,而是近在咫尺。

“卿卿吾妻,‘功名本是身外物,此身本是弃置身。’”白衣书生却神色沉静,甚至还勾起唇,顺着他的唱词一和。

“‘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也曾青眼高歌,若个白衣卿相,俯瞰朱户侯第,王谢门前捉燕雀,玉门关外吹玉笛。与其囚于名利场,不如佳人两心同,此身逍遥无所有,小舟一叶去,携美下鹭洲。”

“美人已入幽冥,黄天后土难寻。”殷无极用唇碰了碰他的耳垂,强调,“两处茫茫皆不见,君与何人下鹭洲?”

“上穷碧落下黄泉,抽刀断水,倒转阴阳,踏遍三界何妨。”谢衍掂了掂他白瓷做的躯体,只觉他比方才更轻了些。

于是他蹙眉,停住脚步,半跪于地,让易碎的陶瓷美人倚在臂弯中。

他的陶瓷躯体,已经撑不住华美的嫁衣。

谢衍伸手一碰,只见流沙落出嫁衣布料,似涓涓的溪流,又从他指尖流逝,宛如一去不回的时光。

“只是寻常材料,承受不住本座的元神,很奇怪吗?”殷无极看着谢衍难以名状的神情,连忙笑着安慰。

他被谢衍哄的乖了,又是最听话的孩子,用下颌蹭了蹭他的手心:“就算您把我背出来,改了戏文,这白瓷美人的壳子也撑不住多久的呀。您的甜言蜜语真好听,我好喜欢,待我回到身体里,这一关就算您过去了……”

他抬了抬手,碎瓷片如剥落,片片落下,化为流沙,露出中空的内里。

“……不行。”谢衍托着白瓷美人纤薄的脊背,把白皙纤长的手覆在他正在龟裂的小臂上,在秘术的作用下,流沙竟然倒流回去,填补在碎裂处,试图将他修复如初。

可惜碎裂的瓷器终难拼合,就算拼回去,却还有瓷器明显的裂痕,也维持不住基本的形态,只是一碰,又碎了一地。

谢衍眼底一暗,再捏诀,居然是倒转时间的法术。

他拧起来,居然要往前倒拨时间,这可是实打实的禁术,烧寿数的。

“坏都坏了,有什么必要拼起来?”殷无极似乎没想到他能这样执着,可这具白瓷人偶的双手都残损了,他藏在袖摆里,怕吓着谢衍。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随手做的,你要的话,十个,百个,我都能打制,你非得修这一个做什么?”

“不需要。”谢衍道。

没有手就没法捏诀,殷无极使不出法术打断,只得愤愤低头,一口咬上师尊的指尖,甚至还磨了磨牙,“谢云霁,你怎么回事,怎么天天用禁术,嫌自己命长是不是!”

“无妨,圣人命长,这点寿数烧得起。”谢衍语气平平,他见不得徒弟碎在他面前,哪怕是一具白瓷偶,也不行。“输给你,不行。”

“……唔?”殷无极咬着师尊不放,略略睁大眼眸,满心的茫然。

怎么回事,谢云霁一向豁达潇洒,应该是输得起的人啊,有必要不放他回神台么?

“松开,小崽子,属狗的么?”谢衍看着指尖的一圈泛红的牙印,禁术复杂,刚刚起手就被他咬住了手,谢衍确实也没能成功施展。

只要开始坍塌,魔尊元神的压迫就会加剧,怎样铜浇铁铸的材质也不可能承载。

殷无极怕他再弄出什么禁术,启唇松了牙关。

谢衍的手才撤出,就见他抬眸一笑,身上腾起宛如凤凰涅槃的火,并不烫热,却转瞬间燃遍全身,连人偶带嫁衣烧了个干净。

不过瞬息,他就干脆利落地遁走了,只留给谢衍一捧灰烬。

谢衍看着空空如也的臂弯,与灰烬里的一束绞起来的长发,眼底却黑透了:“……”

离去之前,殷无极依稀听到谢衍骂了一句什么,丝毫没有往昔的君子风度。

等到帝君在神台上苏醒,舒展了一下肢体,才慢慢回过味来,笑得前仰后合:“想不到啊,谢云霁也会骂人啊,说好的儒雅君子呢,哈哈哈哈……”

谢衍不知帝尊在背地里取笑他,而是俯身,从灰烬里捡起那长发绞成的细丝,试了试质地,十分柔韧,显然是专门加固过。

他想起了断弦的琴,沉默了半晌,从袖里乾坤掏出断弦琴,一合长度,刚刚好。

“青丝做弦,修好这把琴,是要做什么?”谢衍抱着琴,白衣如拂雪,缓缓走在变幻景色的长街上。

不多时,他的身边便飘着纸钱,响着喧天的鞭炮,离开了街巷。

他抵达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坟地,面前是墓碑,上面并无一字。

“没有荒唐到把自己的尊名刻上去,还算老实。”谢衍看着那无名无姓的碑,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名讳与气数相关,都是尊位的魔了,怎么天天咒自己?”

他听见第五个时辰的打更声,远处传来一句唱词。

“头七日,琴声恸,唤芳魂归。”

“琴为君子之器,非静室不弹,乱其正声。”谢衍在墓碑前席地而坐,把琴横在膝上,“非叫我在墓前弹琴,殷别崖,你很好。”说到这里,竟然有些咬牙切齿之意。

他长发束冠,白衣垂地,腰挺直如松柏,如坐风雪。

指尖一勾琴弦,泠泠琴音便自弦上流泻而出,是一首《高山流水》。

谢衍注意到,在最初的引子里,殷无极曾唱过“琴剑相和”等唱词,既然是有歌来和,说明这对天成佳偶互生爱慕是因为“知音”。

而名曲之中,最符合这一谜题的,毫无疑问是《高山流水》。

不多时,有冰凉刺骨的鬼魂自背后环住他的腰,柔弱无骨地依靠在他肩头,像是小狗一样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谢衍依旧拂着琴弦,表面上平淡无波,实际上正在很努力地压抑内心的暗火,恨不得把徒弟捉住,摁在琴台上好好教训一顿。

“先生不冷静。”他装模作样地,冰凉纤长的手覆在谢衍的手上,却没有实体,照理说,并不会打扰他弹琴,但这种被冰冷魂魄穿过的感觉,还是要谢衍误拂了弦,发出一声错音。

听他弹错,殷无极笑吟吟地道:“曲有误,曲有误!”

谢衍被这么撩拨过,寻常哪里能饶得了作死的徒弟,但都答应了陪帝尊玩,他全凭意志力在忍着,于是压抑地道:“错了音,是谁的错?”

“我又没有按着您的手拨错音。”殷无极道,“您甩锅啊?”

谢衍:“……这遍不算。”

殷无极好不容易抓住他的把柄,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于是整个出窍的魂魄都贴在他身上了,长发如鸦羽,倾覆了他半身,如艳鬼缠身。

他在谢衍身上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挂好了自己,然后在他耳畔吹了口凉气,笑道:“罢了,再给您一个机会,一个音都不能错。”

谢衍身躯上贴着一只冰凉的大鬼,如丝萝藤蔓般绞着他,时而去亲他的墨色长发,时而又凑近吹他眼睫。

更过分的,殷无极还会揽着他的脖颈,迫使他启唇,被纠缠进近乎旖旎的深吻里,连舌尖都相抵的热烈。

“我亲我的,您弹您的,可不能错。”他微笑着舔唇,“再错一个音,您辛苦唤来的杳杳芳魂,可就消失了。”

谢衍仍然保持着盘膝的姿态,腰却是软了,弹琴的手更是在机械性地拂动琴弦。

还好《高山流水》太过经典,他有着肌肉记忆,否则在帝尊这种最顶级的美色引诱下,就算是他也不能完全保持冷静。

一曲毕,果然一个音也没有再错。

谢衍擦过自己微红的唇角,长发凌乱,眼底的浓黑快要滴出来。

“殷别崖,你很好。”他冷笑道,“吾是太放纵你了么?”

他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元神出窍的陛下按在了墓碑上,腰下咯着琴,就这样被捧着脸又深吻了一番,这回不必弹琴,是真的可以享受了。

“夫君弹得很好,这是奖励。”他纤长的睫毛轻颤着,赤眸里融着流火,但神情纯澈,看着特别乖。“不为难您啦,既然一曲琴音别过知己,就由您来替我刻碑文吧。”

说罢,他还贴心地递上刻刀,点了点墓碑的空白处,“就这儿,记得帮我刻上夫家的名儿,毕竟是人家的祖坟嘛。”

“……”谢衍已经不想说话了。

殷无极绕着他转了一圈,绯色衣摆像是花瓣一样,吟道:“与君生不同寝,死不同穴。虽然有一段孽缘,但毕竟不合天道,违背伦常。”

“他本该照您的意愿,斩了这段缘,纠正这畸形病态的恋慕,走正道去。”他歪了歪头,深深地笑,意味深长。

“可惜啊可惜,他疯癫、痴愚、狂热、可怜,早已坏的厉害。您瞧,已经埋进土里,不会烦您,连墓碑都不会刻上名姓——影响不到白璧无瑕的圣人。”

谢衍抱着琴,垂目看向那无字碑,蓦然将手中的琴往地上重重一摔。

“……不会吧,圣人是气的摔琴么?”这声响声极为凄厉,殷无极竟是往后退了一步,师尊积威已久,他还是有点怵的。

“弦断有谁听。”谢衍的面上已经不露愠色了,他慢条斯理地笑着,甚至看着别样的温和,但是平静如潭的眼底宛如有着漆黑的泥淖,“子期既死,伯牙摔琴,难道不对?”

“……嗯,嗯……对。”殷无极嘴上应着,又悄悄退了一步。

不是假的,谢云霁是真的被他气到失去理智了。这个表情,实在是太少见了啊。

“你想埋进谁家的坟,由得了你?”谢衍依旧温和地笑着,手中拿着刻刀,在墓碑上一蹴而就,明晃晃的“谢氏夫人”,极是独断专行。

当然,他避开了殷无极的尊名,却把自己的名与字刻了上去,半点也不避讳。

殷无极伸手摸了摸那几个字,还真不是假的,他小声道:“圣人,还是抹了吧,在墓碑上刻名,怪不吉利的……”

“嗯,是不吉利。”谢衍却抬手,对着那墓碑下的土丘,以剑意一削,直接把坟头平了。

然后,他操纵其琴弦齐断,化为朽木的前“君子之器”,把棺木给生生掘了出来,又是随手一挥,叫沾着泥泞的棺椁骤然打开。

“衣冠冢。”谢衍只是看了一眼,看见里面只摆着凤冠霞帔,半个人影也没,就明白了,“本来这里是放你那白瓷美人偶的吧。”

“坏了嘛。”殷无极摸了摸鼻子,心里也虚得慌,“总、总之,刻什么都行,过了过了,算您过了……”

“不过了。”谢衍踏进棺木里,往那锦绣嫁衣里一躺,嫁衣如火,白衣却如雪。

他惫懒地抬眼一瞧,见小徒弟扒着棺木往里望,眼底里满是茫然失措,他又十分温和地一笑,道:“别崖,麻烦把棺木关上,原样埋回去。”

“啊?”殷无极愣住。

“你那戏本子里,不是书生要殉情么,同葬一穴也算殉情。”谢衍敲敲棺材板,觉得不错,腰间垫着的嫁衣质地也精细柔软,反正比压着琴或者是抵着墓碑舒服。

“反正我连名都写了,这个棺是我的了,帝尊自便。”

说罢,他把棺材板一阖,彻底开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