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无力垂下的苍白手指下意识的攥住靠近者的手臂，仿佛海上飘泊无依的垂死者抱紧无意中向他飘来的救命浮木。
陆元晟眉心紧蹙，感觉到了手臂上传来的与往日不同的热意。
那人的手指一向是冰凉的，有时甚至冷得骇人。现下这个温度……
大约又是在发烧了。
陆元晟无声的叹气。
他了解那人的身体。那人一旦吐得狠了，便会引起胃部的痉挛，须得他细细按揉，才能缓和些许。
他就地坐下，将乔亦璟搂在怀里，帮那人找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怀中不再空落落的，陆元晟用掌根在那人上腹的痛处耐心的打圈按揉，直到那人紧贴着他的身体不再紧绷，抓住他手臂的手也逐渐放松下来。
男人浓密的睫毛被冷汗浸湿，眼尾红得令人心尖发颤。
陆元晟停下手里的动作，掌心却迟迟没有从那人的怀里抽出。
乔亦璟吸了吸鼻子，半晌转过头来，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宝贝……我就知道。”
他没什么力气，声音很轻，带着力竭后的沙哑。
“什么？”陆元晟心跳一滞，对上那人琥珀色的双眸。
“知道……”乔亦璟低声笑了笑，似乎在强忍着喉咙间的咳意，“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
陆元晟身体一僵，下意识的迅速抽回仍旧覆在那人上腹的手掌。
他收敛神情中的关切，冷声道：“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便架着乔亦璟的腋下，想要连带着那人一同站起身来。
乔亦璟自是不依。
他不配合的想要躲开，陆元晟一个没站稳，两人就这样一起摔在了地上。
尽管乔亦璟本就在他怀里，在接触地面的前一秒，陆元晟依旧出于本能的尽力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人护住。后背结结实实的摔在了瓷砖里面，他皱了皱眉，第一时间察看的却是被他保护在怀里的乔亦璟。
他担心那人胃里的疼痛去而复返，刚欲开口询问，怀里的男人已经一个挺.身，从他的怀抱中挣脱，然后转头面冲向他，双手撑住地面。
乔亦璟俯视着他，用手臂和身体将他困住，漂亮的眼眸目光灼灼。他凝视着陆元晟，神色中带着猎人得手时的得意。
下一秒，那人俯下身来想要强吻住他。陆元晟无意识的回避，用手臂将人隔开。混乱中，他的手臂蹭过那人滚烫的额头。
乔亦璟本就没什么力气，此刻双手努力撑住地面已经是勉强，自然没能压制住陆元晟的抵抗。可他却像是疯了一般，偏执的想要在此时此刻品尝陆元晟唇齿间的眷恋，任由支撑着地面的瘦削手臂开始肉眼可见的颤抖，任由自己的眼尾逐渐湿润。
他的眼泪混合着冷汗滴落在陆元晟的唇边。
液体冰凉又咸涩。
陆元晟心中一软，不忍再将他往外推，只得一把将人揽在怀里。
方才还奋力挣扎的男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乔亦璟趴在陆元晟的怀里，鼻尖埋进那人的颈.窝，细嗅那人身上令他觉得无比熟悉的淡淡香气。
他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那人的脖颈，顺着衣领，滑进衣服，在那人银灰色的丝质衬衫上烙下深色的痕迹。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
陆元晟艰难的说完这句话，便翻身将那人撂下后快速起身，然后将人打横抱起。
他用力搂住怀里试图反抗的乔亦璟，抿紧双唇，抱着人大步走出卫生间的大门。
穿越过舞池，路过吧台，人们神色各异的目光汇集在他的身上。陆元晟没有理会冲上前来欲言又止的孙天睿，躲闪开立刻向他奔来的袁姣姣。
他抱着乔亦璟走进直达顶层套房的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连带着将那个光怪陆离、纷繁喧闹的世界一同关在了外面。
周遭猛然从吵闹变得安静，就连原本在他怀里挣扎的乔亦璟都跟着停歇了下来。
电梯到达顶层，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陆元晟走到20A的门口，将人缓缓放下。
“我走了。”说罢，他便转身想要离开。
乔亦璟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别走。”
他早已力竭、两只腿都在打颤，却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双手抱住那人的手臂，不愿放那人离开：“留下来吧。”
尽管陆元晟竭力掩饰，但他还是能够轻而易举的窥见那人眼底埋藏的在意。既然如此在意，那在他乔亦璟面前又强装什么洒脱？
陆元晟扒开他抓住自己的手：“我下去了。”
“陆元晟！”被强行扒开的手指泛起轻微的痛意，乔亦璟不悦的皱眉，“你和袁姣姣的婚约是来真的？”
陆元晟背对着他，脚步一顿：“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乔亦璟勉强勾起唇角：“如果……如果你们只是协议婚约，你又何必因为这个离开我。”
他背靠着走廊，无意识的摩挲着身后触感细腻的墙布，站立不稳的身体一点一点的顺着墙壁往下滑去。
“不是因为这个。”陆元晟没有回头。
“不是因为这个？”乔亦璟轻笑出声，唇角露出一抹嘲弄，“不是因为这个……你为什么坚决要走？”
陆元晟的嗓音低沉，没有一丝起伏的陈述事实：“我们已经分手了。”
“所以呢？”乔亦璟不以为意，“分手了就不能留下来么？”
“乔亦璟！”陆元晟猛的转过头来，眸中已有怒意，“你是听不懂么？我们已经分手了！”
那人脸上的满不在乎丝毫不加掩饰，就好像无论“在一起”还是“分手”，对他来说竟是毫无区别。
所以即便在他反复强调两个人已经分开的事实后，那人依旧理直气壮的纠缠。因为——
乔亦璟从心底便从没有觉得，分手后便意味着不能再和对方以情人般的模式相处。同样，那人也不曾认为，在一起意味着成为对方的唯一。
乔亦璟待他，和待他其他露水情缘的情人们没有任何分别。他表达过的那些爱意，许下的那些承诺，不过是说给了自己。
乔亦璟从来没有当真过。
乔亦璟也从来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陆元晟闭紧双眼。
他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些。
可每每想起，总还是觉得心里像是被人硬生生的撕出来一个巨大的裂口，有冷风毫不留情的灌进来，又冷又痛，痛到他无法呼吸。
陆元晟没再停留，径直进了电梯。直到听到身后电梯门缓缓关上的声响，他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转回身来。
–
男人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乔亦璟瞬间脱力，跌坐在了铺着地毯的地面上。
胃里缠绵的绞痛卷土重来，他将身体缩成一团，双手抱紧膝盖，企图抵御不断侵蚀神经的疼痛。
他不明白，为什么陆元晟会这样生气。
明明几分钟前，那人将自己揽在怀里的动作还是那般温柔。他几乎可以确认，那人心底依旧还是爱着他的。
走廊里的空气闷热，稀薄的氧气让乔亦璟觉得有些眩晕。
只是蜷缩在一起的姿势，并不足以减缓胃里狠戾的剧痛。他贴着走廊的墙壁缓缓躺下，最终还是将双手再一次死命抵在胃上，好像压得用力些、在用力些，胃里的疼痛便会显得不再那么尖锐。
地毯缓和了地面的冰冷，乔亦璟一动不动的躺倒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才逐渐退去。浅色的线衫被冷汗完全打湿，裹在身上，只剩下了刺骨的冷意。
眼前的事物依旧笼罩着一层暗色的光斑，乔亦璟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挣扎着想从地面上站起。在几次尝试未果之后，他颓然的躺靠在走廊的墙壁，正想再次将力量集中在手臂，不远处响起了房门打开的声响。
20B的套房房间门被打开，乔亦璟仰头眯起双眼，依稀分辨出门里走出来的身影，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同于他的迟疑，对方倒像是第一时间便认出了他来。那人很快靠近过来，伸手将他扶起。
借助着对方的力量站起身来，乔亦璟定了定神，与那人四目相对。
男人穿着浴袍，头发湿漉漉的垂下，像是刚刚洗完澡出来。有点眼熟，但乔亦璟不太确定。
他每天流连在The Red Lion，见过的面孔又多又杂。再加上他此时太阳穴发胀，头也隐隐作痛，实在没什么力气去回忆面前这个可能曾经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究竟是谁。
“乔亦璟？”男人脱口而出的唤出他的名字。
乔亦璟犹豫着点了点头，对方似乎察觉出来他的疑惑，善解人意的开口。
“我是慕文祺，陆元晟的同学，咱们之前在汤泉见过。”
怪不得觉得眼熟。
乔亦璟了然的收回目光，冲对方礼貌的点点头：“好巧。”
“是啊，好巧。”慕文祺冲他笑了笑，“你这是……喝多了？”
拉开房门第一眼看到歪倒在地毯上的乔亦璟，再加上那人周身伴随着浓烈的酒气，他第一反应便是对方喝多了。但当他将对方从地上扶起后，慕文祺却能明显的感觉到，那人琥珀色的眸子里并没有几分醉意。
“嗯。”乔亦璟没解释，重新倚靠在了走廊的墙壁上，冲慕文祺点头致谢，“刚刚多谢。”
“举手之劳。”慕文祺耸了耸肩，“你也是刚上来没多久吧？抱歉，我刚从浴室出来，不然可能会早点听到外面的动静，过来帮你一把。”
看他这副样子，显然是并没有听到方才陆元晟在时，与他之间发生的争执。
“别这么客气。”乔亦璟摇头，唇角含笑。
见他一副站立不稳的模样，慕文祺主动问道：“要不要我帮你打电话，让前台送点醒酒的上来？”
乔亦璟拒绝：“谢谢，不用了。”
他本就没有喝醉，那些醒酒的或是药物，或是汤剂，他此刻根本喝不下去半分。
“那我扶你进去吧？门卡你带了么？”慕文祺转而问道。
乔亦璟从口袋里掏出房卡。
男人为他推开房门，护送他回到房间的沙发上坐下。
“那我就先撤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打电话叫我。”慕文祺摸了摸鼻子，面带歉意道，“抱歉啊，我凌晨要赶国际航班回美国，得回去收拾一下行李，没法在这里多陪你了。”
“你要回美国？”乔亦璟抬眸。
“是啊。”慕文祺点点头。
“陆元晟这边……盛行上市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么？”乔亦璟感到一丝诧异。
不过话刚出口，他便忽然想起，陆元宏对他说过的，盛行已经被路耀收购，上市的事情，自然也不再归陆元晟来管。
“Sean回路耀集团任职了，你不知道？”听他这样问，慕文祺疑惑的扬了扬眉毛，“盛行上市的事情……”
他无奈的笑了笑。
“说来话长，不过Sean他这边暂时是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乔亦璟凝视着他：“陆元晟为什么突然回路耀了？”
其实那天在路耀集团听陆元宏说起，他便想问了。
一个月前和他还在一起的时候，陆元晟和路耀集团还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做派，想要独自在盛行做出一番成绩来。乔亦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月后，陆元晟便放弃了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的上市计划、偃旗息鼓，回到路耀，并心甘情愿的将一手做大的盛行拱手让人。
他这样问，慕文祺脸上的表情一滞：“你是真的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乔亦璟看着他，眸中写满迷茫。
慕文祺笑着摇头，沉吟片刻：“Sean之所以叫我回国，是想让我帮助他公司上市，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
男人从头讲起，将事情的经过全部说与乔亦璟听。
陆元晟想要靠盛行强势上市翻身、以此向父亲证明自己的实力，这一部分的计划，乔亦璟或多或少猜到一些。
只是之前，上市的事情他不懂，便从来没有认真打听过。
慕文祺告诉他，盛行上市的关键，在于一个“快”字。而之所以要快，一是为了抢在市场上其他MCN公司没反应过来之前，做第一个引领行业的关键性人物。但其实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要用“快”来提防他路耀集团的两个哥哥。
盛行要是真的上市，势必要在业内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候陆致远必然对这个原本不重视的小儿子青眼有加，首当其冲利益受损的，就是陆元峯和陆元宏两兄弟。
因此，但凡盛行计划上市的消息被他们发觉，他们两个一定会竭尽全力的制造阻碍。
而那次社交平台上乔亦璟铺天盖地的“性骚.扰同组女艺人袁姣姣”的丑闻，就是陆元峯、陆元宏得知消息后制造的阻碍。
很不巧的是，当时正是盛行上市前和券商谈判的重要节点。
前期和慕文祺谈好了的、合作意向基本确认的包销券商，都以极快的速度退场，没有再给他们一丝一毫谈判的空间与机会。
乔亦璟微怔：“所以……盛行上市失败，是因为我？”
“也不能这样说。”慕文祺顿了顿，面色温和道。
虽然乔亦璟的事情赶得不巧，确实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盛行上市的进展。但归根结底，幕后推手应该还是陆家的老大和老二。
就算……
当时和券商真的能够谈拢、签下合约，后面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数，因为有陆元峯、陆元宏从中作梗，最后的结果能有多少不同，慕文祺也说不好。
面前的男人本就脸色惨白，整个人看起来状态极其糟糕。慕文祺心生不忍，忍不住出言安慰。
“你那次的负面新闻，也是无妄之灾，Sean不可能因为这个责怪你的。其实也怪我们动作不够快，被陆元峯他们察觉到了。”
“陆元峯他们是怎么发现的？”乔亦璟咬住下唇。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慕文祺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只有结果，Sean没跟我说具体细节。前期我们的推进一直都是秘密进行的，盛行里知道的人也只有Sean，还有你，任晓博是不知道的。券商那边，算是我的熟识，原本也有些私交，通常情况下不会泄露消息。不过到底是他们家自己的事情，我也不方便多问。”
他多说这些，本意其实是安慰。但是在说到“盛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陆元晟他们两个”的时候，慕文祺明显感觉到面前的乔亦璟面色一滞。
男人好似突然回想起来了什么，本就惨白一片的脸色此刻更加难看了几分。
知道盛行计划上市的人，如果只有陆元晟和他……
乔亦璟脑海中突然蹦出来之前在拍丝蒙丹妮广告的时候，有一次陆元宏恰好路过、过来探班。
因为广告整个都是陆元宏介绍来的生意，乔亦璟难免和他多客套了几句。对方状似无意的关心了一下他在基地拍摄的状况，然后顺口问了问盛行的事情。
他当时没有放在心上，答也都是随口答的。现在慕文祺这么一说，乔亦璟倒是忽然想到了，那天他和陆元宏，好像确实提到了陆元晟在忙公司上市的事情。
怪不得陆元晟离开的那天看起来是那么伤心愤怒，他一直以为，那人提分手是因为误会了他和袁姣姣的关系。
呼吸在一瞬间变得艰难，乔亦璟呛咳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快漂亮的脸蛋便红成一片。咳嗽牵扯到了上腹本就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的器官，他不自觉痛呼出声，抱着胃再次缩成一团，侧倒在了沙发的靠背上。
“你还好么？”慕文祺不明所以，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担心。
乔亦璟点头，顺势在沙发的绒布面上蹭掉眼角溢出来的透明液体。他一边点头，一边没忍住又咳了几声。反胃感和咳意同时袭来，来不及过多思考，乔亦璟挣扎着起身，将垃圾桶拉到脚边。
胃腔里的食物混合着酒精，早就被吐了个干净。乔亦璟伏在沙发边干呕，口中只剩下无尽的苦涩。
慕文祺见状，想过来替他拍背。但乔亦璟冲他摆手阻止，他也只好不知所措的停留在一旁。
吐过之后，反胃感缓和了些许，乔亦璟喘着粗气，在慕文祺再次焦急询问的时候，用气音回答他自己没事。
他接过慕文祺递过来的玻璃水瓶漱口，然后垂下头一动不动，像是彻底没了力气。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与安静，左右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慕文祺又坐了半晌，试探性的出声。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乔亦璟没说话。
慕文祺站起身来，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再次叮嘱。
“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要不我帮你把Sean叫来吧？你这样一个人在房间，我担心……”
“不用。”乔亦璟猛的抬起头来，打断他的话。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成拳，随即又颓然的松开，有些抱歉的开口，“你……能帮我个忙么？”
“什么？”慕文祺耐心的看着他。
“你能不能……帮我给陆元晟打个电话，问问他现在在哪里。”乔亦璟轻轻吸气，嗓音沙哑。
“可以啊。”慕文祺想都没想，便一口应允，“我刚才就说，帮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过来。”
“不。”乔亦璟摇摇头，“不要……不要叫他过来。我想……亲自去找他。”
“这有什么差别么？”慕文祺讶异道。叫陆元晟过来，或是面前的男人自己过去找陆元晟，不都是想要见面的意思么？
“可以么？”乔亦璟没有回答他的话，坚持道。
如果……
盛行的事情真的是因为他……
那这件事确实是他做错了，他想去找陆元晟，去找那人当面说清楚。
乔亦璟指尖无意识的用力，指甲深深嵌进沙发边沿的细绒里。
慕文祺凝视着他的双眼，点头应允。
“好。”
他掏出手机，当着乔亦璟的面，拨通陆元晟的电话。
片刻后，他重新与乔亦璟对视。
“他说……他在绿苑。我送你过去吧。”
绿苑？陆元晟……刚刚离开后，去了绿苑？
乔亦璟眸中有微光闪烁，心跳蓦然加快。
“不用。”他拒绝了慕文祺的帮助，挣扎着起身，随手抓起一件外套，摇摇晃晃的朝门口走去，“今晚多谢了，我自己过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