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篥梦魂牵
当夜,楚狂做了噩梦。
他梦见一枚羽箭正握在他手上。竹木箭杆上了漆,画的是金红相间的拐子龙,耀武扬威。那箭用的是金鹫羽,破甲的镞头。
他已无数次梦见这场景。梦里的他似置身于鎏金幄帐之中,铜甗里蒸酒飘香,有许多望不清面孔的人影聚在一起掷骰,案上的铜子儿哗哗作响,泛着亮光。而他在那群人影轻蔑的视线里极口争辩着什么,脸红筋暴。绝望感旋即如潮水般淹上心头。突然间,他攥紧羽箭,狠狠往脑门处扎下。
刹那间,钻心的疼痛自头上传来。那痛似一条线,一气地描到脚底,又似有人楔开了他的血肉,往里头灌熔铜汁。世界四分五裂,天与地的界限、昼与夜的分别、黑与白的差异突而在他眼中不再分明。
楚狂自噩梦中陡然惊醒。
他大口喘气,胸口急促起伏,发觉自己仿佛方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冷汗打湿了衣衫。他总是在做关于过往的噩梦,时而是师父在他眼前逝去,时而是他在玉鸡卫府中被残忍虐打,可大多梦境支离破碎,便同今夜的梦一般朦胧难辨,他没法自那些碎片里拼凑出自己的过往。
楚狂眨了眨眼,在黑暗里平复了一下心绪,扭头一看,却见自己置身于床榻上,挤在一张芦花褥子里,紧贴着方惊愚。
而好巧不巧,方惊愚也恰巧醒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冰冷地盯着自己,且臭着一张脸,怒不可遏的模样。
是还在为自己弄坏了他的弓而生气么?楚狂迷迷盹盹地想。方惊愚离家与玉印卫习刀的半月里,郑得利曾来托他教训一位欺男霸女的恶少。楚狂从方惊愚的柜里翻出一只竹木弓,用其射伤了那恶少,然而此弓也随之损坏。方惊愚发现这一事后,曾暴怒失态,挥舞着笤帚追赶自己。然而此时他气的似是另外一事。
“抓够了么?”方惊愚咬牙切齿道。
楚狂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继续迷茫地眨着眼。
方惊愚说:“你三更半夜的,又溜我榻上来作甚?且还死揪着我不放,叽里咕噜地说些梦话……你快要将我的腕子拧断了,快放手!”
楚狂低头一看,却见自己果真紧攥着他的胳臂,便似溺水的人抱着浮木不放一般。他放了手,只见方惊愚臂上被掐出几道青紫的痕迹,也不愧疚,装着痴道,“主子,我有夜游之症呢。且你那被窝瞧起来舒坦,我进去睡一睡,也不过是替你暖床罢了。”
方惊愚厉声道:“我赎你回来,又不是要你暖床的!”
说罢这些话,他却见楚狂脸色虚白着,被汗水浸透的模样,想起这厮昨日感了风寒,约莫病还未好,身上也带伤,便放缓了口气,道:“是下房里烧的火不够暖,你受冻了么?我去熬些伤寒药来。”
楚狂却摇了摇头,不知何时,他的指节又悄悄攀上方惊愚的寝衣,紧紧拈住了衣角,像个小孩儿似的,神色不安而惊惶。方惊愚听他方才梦话,也知他是在做噩梦,又道:
“你放心,我去按着得利的方子新拣一包药,不是那加了麻沸散的旧药。你若觉得下房太冷,便在这里过夜罢。”
说着,他便狠一狠心,把楚狂的手指扳开了。方惊愚披了衣,从书案上翻出郑得利给的风寒方子,就着月光看了看,从药箱里翻了些药,拣进药铫子里熬了。待熬了一碗稠黑苦汁,他端着回到房中,递给楚狂。
楚狂已经坐起来了,安静地叠手坐着,不知在想什么。他在榻沿上接过药碗,慢慢将药汁喝了。
夜忽而沉静下来,月光轻纱似的罩在窗棂上,虫声寥落地响,仿佛世界里仅有他们二人。方惊愚忽而有满心的话欲冲破喉口,然而只拣了最紧要的问道:
“先前你说要带一人出蓬莱,是怎么回事?”
楚狂听了这话,也不打蔫了,立起腰杆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怎么,你有兴致了么?什么时候同我一起走?”
“走什么走?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出关,你是受了谁的指使,要做这事?”方惊愚也直视着他,审问道。“你可知此事一旦揭发,若是从重发落便是要掉脑袋的罪?”
“这是师父托我的事,至于缘由,我尚不知晓。”楚狂说。
“你师父是什么人?”
楚狂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一个字来,最后唧唧哝哝道:“师父就是师父,姓师名父。”又叫道,“我又不识字儿,大老粗一个,怎知他叫甚赵钱李孙!”
“他要你带人出关,你就照做?哪怕这是件送命的差事?”
楚狂敛了嚣狂的神色,低眉垂眼地道,“师父还救过我性命呢,一命还一命,我觉得倒也划得来。何况这是他的遗愿。”
方惊愚见他眉宇里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哀愁,心知是从他嘴里再撬不出别话了,便一转话锋。“对了,有一事我尚想问你。”
楚狂抬眼看他。
“你的这只眼睛是怎么回事?”方惊愚指着他的右眼问道。那是一只赤红的重瞳,瞳仁有两只,然而紧连着,葫芦似的形状。那眼瞳平日里有乱发遮盖着,旁人少有觉察。重瞳少见,常被当作吉兆或凶征。
楚狂说:“还能怎样?天生的。”
“天生的?”
“同常人也无甚区别,但兴许是重瞳的缘故,视野会略宽些。”楚狂说着,又咧嘴一笑。“可是太显眼,平常我也不爱露出来。”
他轻轻晃着脑袋,发丝凌乱,发梢似被胡乱剪过,堪堪及肩头,似一只蓬毛野犬,方惊愚竟不自觉地伸手要理一理他的发,然而只是一抬手,方惊愚便忽见楚狂浑身被雷击中似的一颤,整个人不自觉后缩。
“怎么了?”
“你……你还在生我的气么?”楚狂忽而颤抖着问。
“生什么气?”
“把你的竹弓弄坏,还有半夜偷溜上你的榻……”他絮絮地点数着,低下了头,却藏不住眼中的动摇。方惊愚看着他,忽生出一个猜想:莫非楚狂——以为自己伸手是要打他?
这并非一个无端的念头。方惊愚曾在将他带回家包扎伤处时便已看过他的身躯。那精瘦的身体上如虫盘踞着斑驳而狰狞的伤疤,看得出曾历经多次惨无人道的虐打。兴许是今夜做了一场噩梦罢,那素来张扬跋扈的“走肉”竟像霜打的叶子,蔫萎了神气,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来。
方惊愚伸手碰了碰他的肩,果不其然,楚狂当即龇牙咧嘴,向后瑟缩而去,看来是肩上有伤。方惊愚将褥子摊开,道:“你身上皆是伤,下房里的床榻硬,睡不稳当,你就在这儿安歇罢,我去睡那边。”
说着,他便拿起竹枕,起身要往下房里去。然而楚狂却一把揪住了他,涎皮赖脸地要他留下,说是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方可取暖。这厮一遭梦魇缠身,便会变成一只惊弓之鸟,不惟怕黑、怕冷,还硬要寻人讲话。方惊愚往时见他发作过几回,然而皆不如现今这般强烈,看来他是做了个极大的噩梦了,遂只得无奈地留下,同他一起睡在褥子里。
两人躺在榻上,月色柔柔地落进来,堆纱叠绉一般地落在身上。夜很宁静,只听得见身边人浅浅的呼吸声。方惊愚恍然间似回到了儿时,那时的他夜里不愿回别院,缠着同兄长一起入睡。他如一只雏鸟,兄长那带着熏衣香的臂弯便是他的归巢。
真是奇事,分明身边睡着的不是兄长,而是一位疑犯,他却无由地感到心头略宽,方惊愚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段时日,他记挂起方悯圣的时刻愈发频仍了。为一扫心头阴霾,他索性不去多想,闭眼入眠。
然而一闭眼,梦里依然处处是方悯圣的影子。他梦见猗猗翠竹间,兄长把着他的手,与他一起拉开竹木小弓;百日红盛放的庭院里,方悯圣背着他,一齐追逐穿花蛱蝶;马厩之前,方悯圣取出羊骨管,放在口边奏起一曲《离别难》,听得他潸然泪下,不知是为曲哭,还是为兄长流泪……晨光熹微,方惊愚猛一睁眼,发觉自己睡于榻上,早已泪流满面。
他爬起来,狼狈地抹着泪,心口依然刀割似的疼,再一望身边,楚狂已然不见。街上传来头陀打铁板的声音,晨起的时候到了,楚狂约莫已去烧火洒扫了。
方惊愚在榻上静坐了一会,等着心中的钝痛渐息。然而正在此时,他却听到了一阵乐声。
那乐声凄清冷寂,便似一捧沁凉的山泉水,潺潺淌入耳中。方惊愚震愕不已:这是《离别难》!
他慌忙起身,也不及披衣,倒踩了鞋跟奔出房去。他认得那是一阵凄婉的筚篥声,似凉风太息,老柏击叶。那熟悉的曲调和方悯圣当年吹予他听的一模一样!
乐声似从院里传来,方惊愚气喘吁吁地赶去,然而却不见人影。不知何时,那筚篥声也停了,梧桐树摇曳着一树青荫,沙沙作响。方惊愚环视四周,怅然若失。
他是在做梦么?因太过思念兄长而生出了幻觉,听到了梦里的乐声?
他忽瞥见小椒和楚狂伏在井沿边,两只脑袋顶在一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他慢慢地走过去,淡声问道:
“你们在做什么?”
小椒抬眼,一副惊慌模样,又瞪着楚狂道:“咱们好像将桶跌进井里啦!”
楚狂说:“今儿我想打水的,不成想那井绳老了,竟断了开来,把桶落进去了。一会我寻条竹竿来将它捞起便是了。”
方惊愚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两人望着他心不在焉的背影慢慢远去,直到瞧不见了,方才鬼鬼祟祟地再凑作一块儿。小椒压着声道:“楚长工,你快将那骨管放回去!要是扎嘴葫芦发现咱们在这里偷吹他的宝贝笛子,咱们非得被他用杖子擀烂屁股不可!”
楚狂这才从袖里取出一只羊骨管子,擦了擦,撇嘴道,“这叫筚篥。”
“管它叫甚呢!”小椒说。她见方惊愚时常宝贝地带着这物事,看着似乐器,却又不曾听方惊愚吹奏过,便唆楚狂昨夜趁其熟睡时窃了来。没想到这楚狂看着胸无点墨、全无礼数,吹起筚篥来却得心应手,乐音行云流水似的淌出。她又不禁赞叹道,“说起来,楚长工,你真会吹这玩意儿呀,好得似仙宫里的乐工了。你学过么?”
楚狂挠了挠头,说,“不曾学过。”
他望着那骨管,陷入深深的迷惘。是啊,他分明没学过一样乐器,怎么就突然会吹奏了呢?莫非那乐理也同身中流淌的血脉一样,与他的重瞳一般,是天生便有的?
他想不明白,也不强去弄明白。随随便便地将筚篥用袖口一拭,便收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