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光明背面
清晨梳洗时, 慵睡将起的谢夫人披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浅色外衫,悠悠然走出卧房。
那并非他的衣衫,而是谢衍的, 还沁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白梅香,勾勒出女相时纤长的身姿。看似不施粉黛,神情冷淡, 却是花朵上的清露。
他尤嫌不够, 先去开了窗,让明媚的春光与窥视的视线共同落到室内。然后他瞥向窗外,只是粲然一回眸, 就是魔魅生姿, 教人看直了眼,能失控到直接坠下树梢去。
设了钩子,确认了盯梢的人还在, 殷无极又慢条斯理地拖起了时间,取了煨在炉上的茶汤,用热水烫了布巾, 备好一套出行的外衫, 给里间的谢衍送去。
殷无极看着他漱口后, 倒了水, 又替昨夜劳苦的夫君用湿润的布巾擦脸,殷勤地为他揉捏腰部,把贤良淑德做到了极致。
谢衍当然清楚他的小动作,但他颇为受用徒弟温柔小意的服侍。再者,这些时日被徒弟折腾,为人师长的尊严总得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
圣人就算再孤高寡淡,立誓将一切都祭献给天下苍生, 但他到底也是个男人。
娶一位贤良淑德、志同道合的漂亮夫人,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相携渡过柴米油盐的平淡余生,是古来士大夫归田园居的终极梦想。
这种本属于私欲的凡俗人性,本不该让孤高卓绝的圣人为之动摇。
但很显然,魔君的手段绝非寻常可比,如此相处才不过十余天,谢衍就觉得他人性的部分有轻微松动的声音,虽然不明显,但还是教他头疼得很。
“夫君伸臂。”既然是戏中戏,殷无极玩的开,就十分进入贤淑新妇的角色。他取了新衣来,煞有其事地道,“这是我这两日替夫君新裁的衣,针脚还有些疏,但您的身材我双臂一量便知,绝对是合身的……”
“陛下是不是太认真了些。”谢衍无声叹息,他着实是有点怕了殷别崖了。
“恩爱就要做全套。”殷无极抚平他身上衣料的皱褶,笑吟吟道,“再说,我过去服侍师尊时,也是事无巨细,操持内务,师尊的衣食住行,事事安排周到妥帖,也不见您有半分避讳。谢夫人做的事情,也不过多了一件暖床,您怎么就不习惯了?”
谢衍想拒绝,却又下不了狠心推开还穿着他的外衫黏上来的小徒弟,只得伸开手,看着殷无极亲制的白衣一点点上身。
“圣人呀,端庄、持重,保持君子风度。”殷无极一边系他的腰带,一边反过来教育他,“……做您弟子时,又不是没替您暖床过,也没见您这般不自然。”
“那不一样。”谢衍静静看他,几乎无奈地道。
在殷无极年少时,他完全是把他当做自己亲手抚养大的崽子、未来的继承者,教他读书习剑,锦衣玉食地养着,为他每一分进步而高兴。
如今这般关系,当初的师长慈爱全都变了质,看他也自然难以遏制地多情几分。
“您伸一下手臂,活动活动,看看尺寸如何,是否收的紧了些?”殷无极头也不抬,拉扯了一下他肩膀的布料。
“……的确合身,别崖有心了。”
化作凡人身份,可以让本该互相戒备的仙魔至尊放下几分防御,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皆是些无涉两道的寻常絮语,倒是颇有些夫妻间的贴心体己。
梅姿鹤骨的儒门君子看着穿着他宽大儒袍的魔君,只是寻常布衣,却显得他身姿挺秀,如菡萏芙蕖,他心中甚至还有几分隐约的满意,“别崖倒是甚少穿白……”
“不好看么?”殷无极却没有把外衣还他的意思,反而噙着笑,直起身,呼吸拂过他的脸庞,语气温柔,眼神却如暗藏锋利的刀,“这不是显得我们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么?”
谢衍又觉得腰在隐隐作痛。但情场如战场,针尖对上麦芒,他哪里肯认输,只是不动声色:“夫人得端庄些,既是夫妻情趣,在房内穿给为夫看就好,去外头……”
“怎么,夫君醋了?”殷无极见他侧头不敢看他,更是来了劲,靠到他身边,作出眼旸腿软,魂酥魄销的旖旎模样,“待会我再这般出去招摇一圈,宣扬宣扬夫君的厉害,教训了我整整一夜,教我魂魄都飞了……”
谢衍抽了口气,他算是怕了小徒弟了,捏了捏他的脸颊,道:“魔修贪欲不说,又爱玩闹,别崖明明什么便宜都占了,还来消遣我。”
“话本上不都说,文人书生,最喜欢哪些表面看着贤良淑德,背地里却放荡的类型?”
殷无极也曾在儒门修行,对他师尊早年那点文人病清清楚楚,后来成圣后断绝七情,但他不觉得谢衍的喜好变了,只觉得那桀骜风流的天问先生,只是沉睡于心,而非消失不见。
魔君却还身着他的外衫,轻轻嗅着他衣上的暗香,绯眸流横波:“我这样子,您不喜欢?是不够纯,还是不够浪?您说说,我一定改。”
他笑意盈盈,眼里仿佛温柔的能滴出蜜水来,欲说还休的很。
再改还了得?谢衍无奈,抚着他的后脑揉了揉,颇有些不可言说的亲昵滋味,道:“……算我输了。”
见谢衍败下阵来,殷无极还得寸进尺,促狭他:“这就认输了?比起以前的冷心冷情模样,圣人如今怎么撑不过五回合?”
见他挑衅,谢衍恼了,捏了捏他的耳根,斥道:“别崖少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不正经。”
殷无极记仇得很,只要有关师尊,百年前的事情还说的振振有词,道:“告子曰:食色,性也。人性如此,哪里不正经?”
他一挑眉,埋怨道:“再者,说我活太烂的,难道不是您?我闲暇时读这些话本,可都是为了伺候您,做好您最热烈的情人。”
见他不答,殷无极又垂眸,道,“哪怕读到极羞涩处,为了让您每次都有新鲜感,我都是咬着牙在学,您倒好,夜里什么都享受了,与我胡天胡地的厮混着,白日却又端着一副清霁君子的模样,来训斥我不正经。”
谢衍:“……”
殷无极见他没词,心里早就乐开了,师尊落下乘可不常见,每每认输,还是输在脸皮太薄,不像他那般什么诨话都敢说。
魔君又似笑非笑,道:“圣人您啊,还是要面子。”他眼眸一弯,又道,“巧了,本座是个知足常乐,却又只顾实用的,面子您端好了,本座只要里子。”
“只要能够占据圣人的一切,本座无所谓用什么手段。”
语罢,他的绯眸更狂热几分。
清晨的阳光落在屋内,谢衍也到每日该出门的时刻了。为了钓出不速之客背后的影子,他们早已商量好计划。
待到贤良淑德的“谢夫人”于门口送别夫君后,又懒洋洋地回去睡回笼觉时,殷无极感觉到暗地里的眼睛,开始行动了。
魔君的修为卓绝,此时伪装凡人,非大乘期以上大能修士看不出他的异样。
而这群上门小贼,自然是不知道,他们闯的空门会是圣人府邸,为他们背后的主子招来的,是招致毁灭的大麻烦。
见迷香从窗户纸弥散开,殷无极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心中却失笑。这种针对凡人的手段哪里制得住他,但他还是掐算时间,十分配合地歪倒在床榻边,却是暗地里设下幻术。
再过不久,屋里溜进来两个小贼,也不敢多停留,把昏睡的美貌夫人用麻袋一套,抬到了木板车上。然后装作力夫运载货物,走出了清晨无人的小巷。
面对这样修为低微的卒子,魔君自然不会委屈自己,非得在木板车上颠簸一路,只是用木桩变换成谢夫人的形貌,到了地方再偷天换日即可。
他一袭玄袍,用术法掩盖着气息与身形,懒洋洋走在两名贼眉鼠眼的卒子身边。
如今身在仙门,没有天道结界阻隔。殷无极手中一转,便是捏起诀,通过之前赠予的魔种与师尊千里传音,揶揄道:“出了青竹巷了,左转,右转,向前……这是要奔着修士驻地去啊。圣人,您这光辉璀璨的云端城背面,还是有不少阴私的呀。”
“陛下见笑了。”此番是殷无极助他,谢衍自然领情,此时正布衣白裳,走在另一条去往城中修士所居的核心地带的路上。
“吾先于外侧护佑。待时机成熟,即会自揭身份,领着百家修士前往见证,搜寻证据。在那之前,陛下只要不使用魔气暴露身份,余下,自行其是即可。”
“先前本座欠圣人一诺,又承蒙圣人照顾,得以来仙门微服私访。此时您有求于我,自然义不容辞。”殷无极偏头,看向马车通向越发阴暗的地下甬道,于是他揣着袖,顺势走下台阶,笑道,“……只要不暴露魔君身份,扯着您的虎皮做大旗,大闹一场也可以?”
“可以。”谢衍此时已经站在了城池的最高处,布衣白裳,背后负剑,看似落拓,却漠然俯瞰着这座光华璀璨的仙门大城。
这样近乎神性的淡漠疏离,与方才那个与夫人惜别的白衣书生截然不同。
他轻抚着腕间缓缓浮现的一枚小篆的“殷”,魔种刻印,控制比魔君修为低的修士倒是无往不利,但对于圣人道体而言,除却些许旖旎意味外,不过是个有点用处的装饰罢了。
方便却是方便的。比如同在一域时,他们可及时通过识海通信。
所以别看他看似淡漠如秋水无痕,实际上识海里却充满了小徒弟的声音。
殷无极其实并非多话的人,但是谢衍更寡言,他就学会了自言自语,他说三句,谢衍只要答一句,他就会持续说下去,乐此不疲。
“您说可以?”殷无极乐了,“我大致也猜到,您与某些势力的矛盾已经激化,所以想要借‘谢夫人’这个假身份向人发难。”
“掳人掳到了您隐匿凡间的小娇妻身上,圣人震怒……虽然听上去有些荒唐,甚至与圣人断情绝欲的形象有些许不符,但这样的理由最为合理,哪怕是一件并未扩大影响的小事,一旦触及圣人威严与利益,无论您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会被人认为是理所当然。”
“但若是这样,本座就无用武之地了,得乖乖当花瓶被关在这里,等着夫君领着仙君神兵天降,来救我出炼狱火坑——”
殷无极看着地下黑漆漆的监牢,单一个牢房里,就已经关了几十名从城中各处抓来的孤苦女子,还有少许漂亮少年,有些昏迷着还未苏醒,有些瑟缩在角落里,看上去无伤,但是胳膊有几个针刺的血洞,看来是尝过了苦楚。
此地药味甚浓,那是一种刺鼻腐臭的浓烈气息。这种味道很特殊,殷无极只在南疆闻到过。
掳人的卒子已经很熟练,把这次带回的几名昏迷女子从麻袋里放出来,双手与脚踝拴上禁制锁链,丢入牢中。
殷无极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绯色的眼眸略略冷了冷。
“本座再确认一遍。”玄袍魔君环顾四周的血腥气,笑意不达眼底,“就算是捅破了天,圣人也能为本座收拾残局?”
“可以。”谢衍的神识完全笼罩了云端城,城中一切纤毫毕现。他俯瞰,红尘皆在他掌中,而这般近乎仙神、权倾仙门的存在,却微微笑了。
“陛下想要做什么都无妨。”白衣圣人在云端负手而立,神情疏狂不羁,道,“就算捅破了天,吾给你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