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直飞下去
那日的暴雨持续且汹涌,像永不会停歇,一切都娇弱地被雨水压倒了,枝叶、窗玻璃、听觉都塌陷了。晏山好像置身于密闭的山洞里,世界是安稳又虚空的,待到童米兰叫他,雨声才由弱变强溜进他的耳,周遭有了实感。
他听见童米兰介绍道:“这是晏山,他住我楼下。”
隋辛驰的面貌再一次地,随着雨声一齐跌进晏山的世界。是潮湿的,水淋淋的鲜活,像漫天的雨压在心上,堵得晏山只想抽一支烟。
隋辛驰的手腕被黑色塑胶手套整齐地勒住,带出两条姹紫嫣红的胳膊,精壮有力,他持着纹身机,大臂的肌肉略微鼓起,繁密的图案中有一张兽脸。
客人是一位体型偏胖的男客,黄白的肉在隋辛驰手下慢悠悠地翻滚,像海浪一般。隋辛驰只是抬眼,从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嗯”。
晏山站得近了,新鲜的刺青好油好亮,非常艳丽,人物似要踏破皮肉而出,针将燃料打入皮肤,透着血淋淋、快意的残忍。
此前晏山没有见过刺青的过程,刺青于他只是繁杂的图案,现在他不禁想到,人一生都在规避痛苦,但针在肉体上跳动时带来的疼痛是否伴随了刺激?以至于客人能面不改色承受一切。而隋辛驰两只手臂刺满疼痛的象征,让他成为一颗尖钉似的存在,很痛,大概他的骨头会叫人疼痛。
隋辛驰工作时很专注,晏山甚至觉得隋辛驰不曾眨过眼,以至于他也跟着屏气。
刺青已是收尾阶段,此后隋辛驰交待客人保养刺青的相关事项。晏山扫视着墙面的涂鸦,那是风格迥异的一面墙,含纳多种风格,东亚和西方文化巧妙地融合了。其中一头似鹰的兽占去大部分画面,它有两扇翻飞的巨翅,晏山被其羽毛的蓬勃震撼,笔触猛烈,仿佛兽将要飞落他的肩头。晏山问童米兰:“这是什么?”
“好像是《山海经》里的异兽,叫……”童米兰想了半晌,“隋辛驰,你画的这个叫什么来着?”
“蛊雕。”
隋辛驰摘了手套,揉着脖颈走到童米兰身边来,体内骨头发出零件摩擦般的响动,清脆沉重的劳累之声。
“它没有脚,所以只能一直飞下去,不能落在岸上。”
他站在了晏山的斜后方,视线要穿透晏山的左耳才能看到那头蛊雕,《山海经》里似鸟非鸟的兽,两角错位地长在了晏山的头顶。他看蛊雕,余光里有一片暗沉沉的灰黑,分不清哪一边才是心里的视线。
他们一般高,晏山从前方的镜子里看到他们一前一后站着。隋辛驰的肩把普通黑色短袖撑得很宽,两边锁骨连接耳后都有刺青,像断裂弯折的树枝,他是自然里野生的植被,没有修饰地蛮横地生长。
隋辛驰点了烟,气味先于白烟触摸晏山。他们的视线在镜中对上,极轻极快的一下,水滴撞入湖面的光明,只是融进去就那么不磊落,隋辛驰只来得及看到晏山水墨似的眉眼,洇成好浓的一片,一切都是雾蒙蒙又迅速的。
隋辛驰怅然地吸烟,很是放空,感受精力回笼。晏山转身面对他,所有的凝视都变为正当,隋辛驰自然地散烟,食指碰到晏山的指,有一层薄薄的茧。他慢条斯理地收烟盒,手放进裤袋里,食指不知为何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像一种迟来的余韵,那小而敞亮的红很快地靠近晏山,猛地一缩。
童米兰说:“老野说这幅画是我们镇店之作。”
晏山说:“老野是谁?”
隋辛驰回答:“我师傅。”
童米兰说:“老野现在是半退休状态,在隔壁开画室教人画画,没点关系的人他不纹,我们以前都跟着老野学纹身,但他最爱隋辛驰。”
晏山看着隋辛驰,很快地笑了笑说:“得意门生?”
隋辛驰说:“这里的刺青师技术都很好。”
三人正闲散地聊着,小然上来说童米兰的客人到了,童米兰转身拍拍隋辛驰的肩,说:“帮我送一下晏山。”
她一溜风地下楼了,晏山说:“我自己下去就行。”
隋辛驰已经拿上靠在墙边的伞,先一步走出去,仿佛没有听到晏山的话,自顾自说:“走吧。”
原来暴雨已停,晏山在二楼竟没有注意,拿着伞的隋辛驰想必也是。天际的日光是温吞的,好像附在手臂的轻薄的纱,很痒,热中带着凉爽,隔壁面包店传来引人垂涎的香气,伴有咖啡浓郁的焦苦,晏山看着隋辛驰的背影,不禁有了走进去喝一杯咖啡的想法。
然后想起康序然嗜甜,最爱酥皮的黄油可颂,软腻的巧克力流心牢牢被包覆住,这像一阵浅浅的敲打。隋辛驰站在草坪的边缘,手臂上的云雾浪交裹,他的刺青如此生动且凶狠,晏山恍惚间站在了火堆里。
隋辛驰突然问:“想过纹身吗?”
晏山的手停在车门把手上,回转头来看着隋辛驰,说:“读大学的时候想过。”
“现在呢?”
“不知道纹什么。”
“我可以给你设计。”
“这么想给我纹身?”
隋辛驰很快地弯了嘴角,却没说些什么,只是稍稍低了头,露出想要把笑容藏匿的姿态。晏山用手摸了摸耳垂,拉开了车门,侧身向隋辛驰挥手:“走了。”
上车就接到康序然的电话,问晏山晚上是否有空,康序然的母亲让他们晚上回去吃饭。
隋辛驰的身影在镜中变成黑点,晏山的视线从后视镜中收回,颇心不在焉地问康序然:“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是什么日子,只是我妈想我了,顺便让我叫上你。”
晏山不禁想,这算什么顺便?分明是上次分别得不太愉快,康序然始终没等到晏山的电话,便用他母亲当作借口,这已算作康序然为难地服软。晏山说好,约定接康序然下班再一同回家。
但晏山下午有支影片的拍摄,给一所大学拍宣传片,网络上小有名气的校园主角迟到了近两个小时,拖延了整个拍摄的进度,晏山最厌烦这些零碎的工作,只是独拍纪录片喂不饱一张嘴。
收工时半边天已织成霞红,晏山倦得成一滩浑浊的泥浆,骨头都轻飘飘地四散了,不得不在车上放空一会,才猛然想起要去接康序然下班,掐断只抽了两口的烟,哀愁地往医院赶去,掏手机才看到来自康序然的两个未接电话。
一个多小时的等待中,康序然仅仅只打来两个电话,但足以彰显他所有的愤怒、责怪。最后残存的夕阳踩过康序然斜斜的、直直的身影,晏山在急速变昏暗的医院大楼前注视着康序然,他几乎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头眨着他杏仁一般圆滚的双眼。晏山走到他的面前,对康序然接下来所无法预测的所有行为而疲惫。
日光彻底终结了,他们浸透在黑夜里,康序然闪烁他的眼睛,很轻地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晏山如实回答,手心的汗液渗进牛皮纸袋的提手处,他问:“怎么不回科室等我?”
“每过五分钟都会觉得你马上就来,不用上去等了,很麻烦。”
晏山递去纸袋,说:“饿了吧,路过面包店,买了你最爱的巧克力可颂。”
“最近减肥。”康序然没接,从晏山身边擦肩过去,“快点吧,我妈打电话催过了。”
康序然的母亲叶芝退休前是医学院的教授,一名思想开放的高知女性,外貌丰盈且自信,康序然的面容七分都来自她,尤其康序然这几年愈发成熟之后,便深烙上叶芝的影子,只是不及她明朗。
两人到时菜已上桌,还颇为丰盛,晏山心里暗自发紧,果然饭后康序然收拾碗筷,他便被叶芝拉去阳台闲聊,破天荒的,叶芝向晏山寻一支烟,她分明戒掉许多年。晏山的心跟着叶芝吞吐烟雾的动作沉浮,知道她会挑起一个沉重的话题。
叶芝的卷发很松散地盘在脑后,鬓角都是碎发,她总是不见老的,细纹都奇怪地躲了起来。晏山用指尖摩挲阳台外吊兰光滑的叶片,叶芝背靠墙,说:“小然最近总是失眠,你知道吗?”
晏山回答:“他没给我说过,但看他最近气色的确不太好。”
“我一直觉得小然在你面前的样子才是最真实的样子,当初他带你见我,我不是没有过顾虑和担忧,只是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灵动,好像曾经童年那些灰暗的回忆都被你拂去了。”
晏山耸肩,一时哑然,他竭力将叶芝口中的康序然和他眼中的康序然对应起来,但只是看见了两道极不同的影子。
“我知道小然性格有些缺陷,当年我和他爸离婚,又为了事业出国,几乎缺席了所有他成长的时光,而他爸呢,你知道是个专制得残酷的人,小然没有得到过什么爱,有时表达爱的方式也很别扭,大概是太没有安全感,想要别人不看穿他的在乎,又要紧紧把想要的东西抓在手心里。”
晏山沉默片刻,说:“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他的性子,以前我总是包容,只是……”
“只是什么?”叶芝笑笑,侧过身和晏山并排站着,眼里好多探究,“只是不爱了?就没办法再包容了?”
不远处的湛桥亮起纷飞的灯,非常像火燎的星点溅在桥上,即将飞进死水一般的湛河,如同死掉的、凝滞的蓝黑水。夜晚整个掐住河的咽喉,即使通明的游船也像僵在上面的钢筋怪物。
晏山就这样恍惚地眺望湛河,揪住最闪烁的星点。他点头,旋即又摇头,把矛盾都塞进如此庞大的一个问题里——还爱吗?
他说:“只是我这几年过得不太顺利,很累。有时希望爱情成为我的慰藉,毕竟生命中能成为慰藉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是吧叶姨。”
晏山率先结束对话,回到客厅,看见康序然窝在沙发里小口地抿杨梅酒,味道清甜也醉人,康序然向来两杯就倒,喝醉了就变得格外安静,虽说他平时就不喜欢闹腾。他盖着玫红的空调毯,一点一点地吞咽,很艰难的样子,却也固执。
晏山送他回家,驶过燎烧起来的湛桥、夏日傍晚休憩的樟树林。康序然像沉进海里,迷迷瞪瞪朝下缩,晏山只好牵过他的手。
后来晏山听见隐隐的啜泣声,康序然捧着他的手,吻他的手背,嘴唇沾染了杨梅酒的湿气和温度,眼泪似尖利的小石子,一颗颗蹦跳蹦跳着,最后晏山整个手心都濡湿了。
“晏山,我爱你,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车停在康序然小区楼下,晏山下车来为他松安全带,康序然却突然激动起来,四处挥举双臂,混乱间他狠命咬住晏山半边的脸颊,溢出好多好多酒气,把晏山围堵得眩晕。
“你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
康序然忽然笑了,这近乎一种狡黠的威胁和诅咒。晏山看见浓稠夜色中康序然的森森白牙,脸颊的肉跳动着,什么都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