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君子不惜死
谢明烛眼睛也没眨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子闲毫不犹豫地接话:“你就装吧,就那句‘下等贱民’,一看就是故意要激怒那匪首,让我信你能说得出这话,还不如信你真是个断袖呢。”
谢明烛脸色一下就黑了。
贺子闲最后半句当然是个玩笑,但其实是几日前发生的一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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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重文,士子风雅,常有人敷粉簪花,肖魏晋风流的,而一起兴盛的还有断袖之癖,与美貌少年交往结契,在贵公子中还算得上一桩风流雅事。
谢明烛听闻许多,却全然不在其列,这位公子哥“直”得很,觉得大丈夫坦坦荡荡,志在天下,敷那白粉,描眉画眼,儿女情长,实在矫情,还虚度光阴。
但有时候,人就喜欢有挑战的。
几日前,谢公子没带什么侍从,当街差点被人“抢”了。对方瘦的像根麻秆,带着面纱,隐隐可见红唇润泽。上来便拉住谢明烛的手,塞给他金银,说要与他秉烛夜谈。
谢明烛当时一个条件反射,反手就把这麻秆给摔了——好歹顾及人家是个“姑娘”,没摔得太重。
结果,其实并不是姑娘。
面纱一摘,是个阴柔公子。偏生谢明烛还见过他,是父亲一名同僚之子。
谢明烛以己度人,觉得当街调戏到了熟人头上,此人应该十分羞愤,便没多说什么,径直走了。
却没想到,对方反而就此缠上了他,痴痴道:“我说何人如此风流,原是如晖谢郎。”
如晖谢郎,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话头。谢明烛没忍住,揍了那公子一顿,还扬言再有断袖到他头上的,见一个打一个——结局是被家里禁了足,今日方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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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闲看谢明烛脸色难看,才发现那事恐怕真给谢公子带来了心理阴影,知道玩笑过了火,连忙摆手投降。
“谢兄,谢兄!言归正传,说正事!”贺子闲陪笑:“你胆子也真是大,虽说那匪首应该不敢动手,但这样的人都是提着脑袋过活,万一一个不慎……”
谢明烛打断道:“不会。”
他这其实就是已无形中默认了刚才贺子闲说的,他的确是故意激怒匪首。
“郡主家的家将在暗处候着,不会让我们这些人真的出事。”他淡淡道。
贺子闲道:“说来,这也是我最不解的地方,既然那些侍卫在,为什么不在盗匪拦路抢劫时便出手,而要等着匪徒出刀子,给他家小公子吓得屁滚尿流时再——”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下。
“你想到了吧,”谢明烛道:“郡主家的恐怕也知道这里有什么,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想产生正面冲突,因此如果我们这里没有人命危险,只是损失些钱财,护卫们不会出手。”
贺子闲点头:“的确,后来押解盗匪去官府,他们也不太情愿。只是这么多人看着,实在没有拒绝你的理由罢了。”
他终于从那半躺的姿势直起身来:“郡主府的不愿冲突……这伙盗匪是什么人?你就是故意带着这么多人来,设了这个局,抓他们的吧?”
谢明烛却说:“贺兄,真想问吗?”
贺子闲动作微顿。
谢明烛道:“知道了这些污糟事,可做不了富贵闲人了。”
贺子闲微微沉默,忽然起身,向门外走了,倒是十分干脆。
边走他边懒洋洋地说了句:“你说的对,那我便不想了,反正现在四海清平,又有你这种人在,天下大事轮不到我烦恼。”
谢明烛摇头:“你真是看得起我。”
贺子闲哈哈大笑:“那我答应你,若真有一天,国势动荡,你谢公子不幸殉国辞世,我再力挽狂澜,岂不更显英武?”
谢明烛:“……”这蠢货说话真是好不忌讳。
贺子闲人走在门口,忽然又回了个头:“明烛兄,多问一句,像你这种生来什么都不缺的,何必淌这些浑水?或许结局反而不美。”
谢明烛道:“还记得我刚才和盗匪说的吗?”
“刚才?”贺子闲想起他掉的那些书袋就头晕:“你说太多了,哪一句?”
谢明烛一笑,朗声道:“君子不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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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子闲走后,谢明烛才独自一人,认真搜起了匪窝。
他刚才并未与贺子闲玩笑,这伙盗匪的确背景深厚,驻扎此地不过半年,已强抢附近平民粮食不计其数,更有掳掠妇女,强抢放火。
天子脚下,如此猖獗,没人报官吗?当然有,没人剿匪吗?当然也有。
只是一段时间后,报官的死于“急病”,剿匪的回禀匪寇已清,领赏升官。
结果,匪还是在,却没人敢报官了。
谢明烛是在一座茶楼门口偶尔遇到一个瞎眼的老头。老人住在这附近,和女儿一起卖艺说书。女儿被盗匪抢了,他去报官,眼睛被打瞎了,就要死了,便回到了这座曾和女儿一起讨生活的茶楼,在台阶前哭这些没人信、也没人在乎的故事。
谢明烛一开始也没全信,但他决定查一查。
一查,才知道,繁华下是枯骨,盛世是件华美的袍子,边缘绣着腐烂的花。
匪寇背后是当朝国舅,皇后的兄长。
当时帝王庆利帝已过五旬,年迈温和,虽理朝政,但看着终究精力有限,外戚便得了势。
这伙匪徒其实就是国舅爷专做脏事的刀,比刺客死士都要好用。毕竟刺客那黑衣仿佛就露着阴谋的味道。
但是盗贼就不同了。
比如七日前,大学士家遭了贼,还杀了他家刚满月的孙子,大学士因为过度激动,也心疾发作死了。这只能是倒霉了吧。
谁会想到大学士日前呵斥“牝鸡司晨,外戚误国”?
顶多觉得盛京治安不好,连大臣家都遭了难,需要再追一笔巡防经费吧。
哦是了,城内巡防也由国舅爷来管。
外戚权势熏天,连郡主都不敢掺合。
但谢明烛敢。
他那时年少气盛,霁月光风,还不懂得韬光养晦,暗潮汹涌,权利制衡,帝王心术。
只是见不得死不瞑目,尸骨难安。
他已在山下安排了自己的人,即使郡主府侍卫怕事,要私自放人,他的人也会接上,必将这伙匪徒绑到大理寺。
这些贵族公子,便都是人证。难道国舅权势熏天到能将这些人都灭了口?
只要上达天听,陛下一定会秉公处理,还百姓公道。
这就是谢明烛的谋划。
当时,十六岁的他,是这样想庆利帝的。
而现在,他只需要再找到一些物证。
盗匪也怕自己被灭口过河拆桥,因此应该会藏一些东西作为把柄。
他运气不错,最终在一间像是伙房的屋子里找到了暗门,那门很低矮,只容忍弯腰而入,里面更是狭窄,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个窄道,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谢明烛拿了盏油灯,举到通道前,正好照亮了里有一只油腻腻的死老鼠。
谢公子:“…………”
他别无选择,脱了外袍,屈膝弯腰爬了进去。
好在这日似乎真有上天庇佑,他爬了大约十几米,便照出边上有间耳房,大约半人高。
谢明烛起身,低头走了进去,便在耳房角落砖头底下,发现了几本账本,金额巨大。又有一本写的是人名。
他越是翻阅越是心惊,发现那里竟包含了许多几年内因病因意外死去的重臣。
死了的是用朱笔划去的,还有没画的。划了名字的最新一人,正是那大学士及其幼孙。
暗室光线微弱,油灯摇摇晃晃,有种随时要吹灯拔蜡的危险感。这秘道又不知靠着哪里,水声风声不断,仿佛厉鬼呜咽。
谢明烛倒是不怕鬼,但他怕灯灭了,爬回去的时候摸黑,一手按一只死老鼠,便收起这几册簿子,准备返回。
而就在这时,他当真仿佛听到身后的密道深处,黑暗尽头,遥遥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极怨极悲,如泣如诉。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这诡异黑暗的环境里,凄厉得仿佛女鬼一般。
这样一个肮脏乌黑的密道,的确也不像能有活人生存的。
此时,谢明烛已经拿到了需要的东西,此行目的已经圆满。谢公子向来讲究爱洁,密道中透着死气的异味和油腻肮脏的土,其实对他来说十分难以忍受。
他也不是个过分有好奇心的人,虽说君子不惜死,但指的是家国气节的大事,更多时候,这些世家子弟被教育的还是“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没必要也没理由去查探这个尖叫的女声,这可能是并不存在于世的鬼物,也可能是个居心叵测的陷阱。
更何况,时间已不早了。蜡烛快灭了,而匪徒被捕后,背后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也会是来这里清理痕迹。
谢明烛将那叠册簿收好在袖袋中,便躬身弯腰,准备原路出去。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确切的说,那是一小段歌声,低沉婉转,清透阴郁。
那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
冰冷的低音在空气中回响,伴随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那段歌声像黑暗中追逐梦境的魂灵。
谢明烛有了一个直觉——唱歌的少年是在安抚那尖叫的女人。
他忽然改变主意,向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之后的许多年,光阴兜转,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谢明烛都始终忘不掉那段路。
他狼狈地弓着身走在肮脏的通道中,雪白的靴底沾满污泥。但当时他没有留意到这些……谢明烛顺着低沉的曲调声而去,借着快要熄灭的烛火,在污泥尽头看到了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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