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姜陟跪在无极阁的正堂之上,他的身前,是天师署的署长和一众世家的家主。
破坏伏魔地封印这件事实在是太大,重中之重更是如何补救,天师署不能独自决断,于是便将他带到了无极阁,同各世家一起协同商议解决办法。
无极阁是当年剑尊创立的天师府的前身,天师府搬离之后,这里就逐渐变成了一些重大事项的商议之所。只是自魔君被封,天师界太平了许久,无极阁已经很久没有被启用了。
姜陟已经在这里跪了不知多长时间,长到他已经全然忘了他是怎么被天师署的人拿住,又是怎么被押送到了这里。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崇苍道的密林之中,看着那些逃窜出来的魔息在风中肆虐席卷,本来被用作试炼的妖兽们被瞬间魔化,身上为了安全被设下的禁制也随之破碎,茂密树林间,低沉恐怖的嘶鸣几乎要震荡天地。
试炼的场地里只有几位负责周边安全的老师,他们根本来不及对付这么多魔物,学生们抵挡不住,受伤的尖叫痛呼声此起彼伏。姜陟也跟着冲进去救人,但满目的血色仿佛一记重锤,彻底将他打入了深渊。
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他突然平白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模糊的夜,想起了旧屋窗外枝头上那朵将落未落的残花,想起了曾有人在他耳边说:
“这全都是你的错。”
声音低缓羸弱,却轻易地跨过漫长的岁月,再一次落入了他的耳中。
“全是我的错……”他眼神失焦,不自觉地跟着轻念出声,却被上首传来的一道严厉的声音猛然惊醒。
“姜时,你故意破坏伏魔地禁制,以致封印破损,魔息泄露,在天师学院的毕业试炼上引发大乱,造成四十三名学生受伤,五人重伤,你认罪吗?”
姜陟抬起头,说话的事正对着他坐在主位上的天师署时任署长。
“我……”他想要解释,但停顿了半天也不知到底该解释什么,这确实是他一手做下的事情,只能无力地说出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可现在没有人信他。
“那你把你是如何谋划,又是如何做下这些的,从头到尾如实交来。”
姜陟垂落在身侧的手心里几道指甲留下的伤口还没有结痂,就又被重新刺穿表皮,渗出血来。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丝毫隐瞒地将从听到胸腔里的那个声音开始,到受它挑拨的事情,完完全全地讲了一遍。
“他提醒我崇苍道密林西北角的边界之外,便是伏魔地。而我知道,伏魔地的结界四周布有一隔绝阵法,任何试图靠近结界的人或兽,一旦踏入阵法之中,便会被强制锁住。”
“于是,我便想到了利用那个阵法,困住玄坤貘,再用燕支剑,化出剑意,便有把握一击毙命。”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剑会直接劈开结界,破坏封印,还……伤了那么多人……”
他越说声音越颤抖,说到最后甚至已经变成了几个气音。
堂上一片沉默。
姜陟在这寂静之中,听见了自己难以控制的愈发急促的呼吸声,像是有人用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不让他挣脱分毫。
他想,这些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率先出声的是林家的家主,他咳嗽了一声,说道:“他既说是受他身上的一道声音所蛊惑,那究竟是心魔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不如将溯世镜请出来看一下吧。”
溯世镜是天师署专门用来调查一些非常规案件的法器,据说可以照出世间所有有形或无形的意识体,从未失误。
他的话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如果姜陟所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个自称“心魔”的东西来历和目的就很值得人深思了。
天师署的人来的很快,只大概等了一刻钟左右,溯世镜就被送到了堂上。
那是一面很大的镜子,高度几乎有两人多高,从外表上来看似乎和普通的镜子没什么两样,但被人搬着经过姜陟面前的时候,镜子的反光扫过他的身上,竟让他生出了几分寒意。
有人站在一边念出几道咒语,镜子的周围便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镜面之中缓缓浮现出一个十分复杂的图案,又旋即散去,所有的光束汇聚成一拢,最后按照指令落在了姜陟的身上。
他刚刚生出的那点寒意随着那冷光的照射愈发的渗入心脾,就像被陡然掐灭了他腹中的一团火,又填进不知道多少的冰雪来。
他冷的打了一个哆嗦。
然而除了他之外,溯世镜什么都没有照出来。
那道声音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身体里一般。
天师署署长见状猛地一拍眼前的桌子,声音更加狠厉:“你好大的胆子,都在这儿了还敢说假话。”
姜陟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句,但溯世镜的结果摆在那儿,可现在哪里还有人愿意听他说话。
他求救似的朝一个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姜家家主姜绥阴沉的脸。
“就算你说有人挑唆,但事情既是你做出的,现在当务之急应是如何补救。”忽然有人说道。
“封印是当年剑尊设下,现在谁有这个能力补救?”
“但如果任由封印残破,被魔君或是他那些余党抓住了机会,到时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话虽如此,可这也没有办法啊。”
众人踌躇之时,林家主再一次打破了局面:“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看向他,他却将目光落在了堂下的姜陟身上。
“我记得,你是天生剑骨。”
他说出“剑骨”这两个字的时候,姜陟没来由的心中一颤,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他继续道:“剑尊当年,便是用自己的剑骨之力,封印了魔君。你这根剑骨,虽然比不上剑尊那根,但若是剖出来,修补一下封印也是有可能的吧。”
他这段话说的波澜不惊,气定神闲,但字字句句落在姜陟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炸得他几乎愣在了当场。
天师署署长听了眼中闪过一抹亮色,沉吟道:“确实可以一试。”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姜陟见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礼节,连忙高声叫道:“不行,不行的。”
他冷汗都冒了出来,平日里的伶牙俐齿这会哪还使得出来,巨大的危机感和恐惧感完全笼罩在了他的心头,他甚至感觉到了一阵反胃,差点就要在这大堂之上干呕出声。
“凭什么不行?”有人在问他。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因为,因为这剑骨……”
“姜时!”
姜绥的一声厉喝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也让原本纷乱的大堂之上重新归于沉静。
“天师署愿意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却不知好歹还谎话连篇,不要在这里丢姜家的脸了!”
姜陟呆呆地看着他,他的事情其他人不知道,姜绥却是一清二楚的,他却在这里说什么?将功补过?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为什么他失手破坏封印后,姜家没有一个人出面,又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姜绥没有为他说一句话。
原来,姜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放弃他了。
姜陟忽然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声音挑唆他的时候,最令他动容的,便是那句“姜家最后的希望”。他从小到大,日日苦修,从未松懈过一天,万事都要争得第一,桩桩件件都离不开一个“姜”字。
他以为,他只要接受了“姜时”这个名字,就真的是姜家人了。
到头来,到头来……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已是赤红一片,仿佛是沁上了一层鲜血。
被抛弃的背叛感和失望感让他一瞬间有了鱼死网破的勇气。
他猛然站了起来,吐出一口胸中郁结的浊气,刚想要开口,却忽然被从身后伸过来的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姜陟转头看去,看见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的林微明。
他差点就忘了,这个人作为他破坏封印现场的唯一目击者,也和他一起来了无极阁。
“封印被毁,魔君出世,到时就不只是有人受伤这么简单了。”
“这不仅仅是惩罚,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姜时,不过是剑骨而已。”
他短短的三句话如一捧凉水一般浇灭了姜陟心头那点徒有其表的冲动。
他再一次想起密林里的哀声与呼救,想起那些他认识或是不认识的同学身上大片的血迹,想起被他劈出剑痕的那块石碑。
一身戾气陡然消散,他又重新低下了头。
林微明见他态度松动,又接住说:“就算没了剑骨,以你的能力,想要重新修炼不是难事。”
“我会帮你的。”
语气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冷漠疏离,倒是带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诱哄。
姜陟再抬起头的时候,眼中的赤红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上去有些凄婉的浅红。
林微明一瞬间以为他在哭,可仔细看时却看不到一滴眼泪。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哭过。
姜陟忽然对他笑了一下,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决绝的、了无生气的笑,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被悄然剥离了出去。
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再想说些什么,却被人轻轻拂开了他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
指尖相碰的时候,他生出一种想抓住眼前人的冲动,可那人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姜陟转过身,平静地对着面前那些人说;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