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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五周(中)

第30章 第五周(中)
“你觉得不适了吗?”

谢松亭看向她,说:“你好偏向我。”

毕京歌:“你是我的来访者,我当然只在意你的状况。”

“我还分得清好歹,怎么会觉得不适,”谢松亭把手放在腿上,“只是……”

“只是?”

“只是后来不小心碰伤了,又被他以为是我……反正差点又吵一架。我想不通他鼻子为什么这么灵,可能他真是只猫吧,现在还有猫尾巴什么的。”

毕京歌双手打开,做了个展示的动作:“假如他真是只猫,那对你有什么困扰吗?”

谢松亭指节抵住下巴,低头想了想。

“好像没有。”

“那抛开他是不是人的讨论,你还有什么很在意吗?”

谢松亭:“他骗我。却不和我解释,只是给我一个期限,我还不敢提。”

“不敢提?之前你不是很不高兴他住在这里吗?”

“那是气话,”谢松亭笑了,“我怎么会不高兴他来,我只是觉得我……没法给他提供什么。像现在也是,如果不是只有我知道他有耳朵和尾巴,他不会待在这里。他一开始说他缺钱,但联系上他妈妈之后他怎么可能还缺钱?我现在就像在和他玩游戏,最简单的过家家,但没一个人说出来。”

毕京歌有些讶异。

谢松亭最近的状态好得近乎异常,上次来时怎么说都说不通的话题,这次竟然就这么承认了是气话,还平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都来找你了,为什么你还觉得他不会待在你身边?”

谢松亭静了静,这次的回答隔了很久。

“因为我……贪婪。”

“贪婪?你觉得你哪里贪婪?”

“比如之前十年,明明我也没去找他,明明我也只是偏居一隅,但我心里其实希望他先来找我,”谢松亭神色冷静得像要把自己剖开,看到每一条血管的流向、穿插、接合,“现在他真来找我了,我只会越来越贪婪,我不会只满足于这些。”

他一锤定音:“我在对他上瘾。”

这口子一旦开了,只会被谢松亭越撕越大。

席必思现在仍游刃有余,但以后呢。

都是人,都有精力不足以处理他们关系的时候。

谢松亭不明白席必思的自信从何而来。

偏偏席必思还步伐缓慢,不急不躁,慢慢磨合两人的关系,一点旧日的侵略性都没有。

和高中时相比,席必思越发成熟了。

那天浴室里,谢松亭实际上在想……

要是发生关系了,知道他其实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是不是他就会走了?不都说人对人有个祛魅的过程吗?

但席必思偏不。

谢松亭着急了。

他急迫地想和他更亲密的诡计被看破,那席必思想要什么呢?

他要的一定比纯粹的肉体关系更多。

他要的东西让谢松亭害怕。

谢松亭怕自己给不起。

他这十年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任何哪怕一点亲密关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根茎萎缩成了什么样。

他不敢拨开根须向下看。

他怕自己久未汲水,关于爱的部分就这么死了。

谢松亭斜看向天花板,说:“我后悔答应他妈妈不轻生了。”

“他妈妈?这是你们什么时候做出的约定?”

谢松亭复又静默。

席悦时隔十年,打来的第一通电话里,说谢松亭见过她。

又说,在一个桥上。

她没提自己帮谢松亭脸上缝针那件事,反而先说了桥,说明这架桥上发生的事,比缝针更令人印象深刻,更容易让人忆起。

但她不多说,只提了个地名,则说明往事痛苦,不愿多提。

谢松亭又把自己蜷起来,抱着头缩着腿闭着眼,说。

“我跳河未遂那天。”

高三下学期开学,一模迎面而来。

成绩下来的那个周末,谢松亭在寝室了写完自己的错题,对着一道物理题发呆。

席必思要回家了。

每个周末,他定时回家。

临走前他问:“谢松亭,你这次回去是不是又要挨打?”

谢松亭对着自己的桌子说:“啊……嗯。习惯了,没事,又不会把我打死。”

“那别割手,被我发现还舔你,回来了我给你抹药。”

“……知道。”

“这么心不在焉,怎么了,有心事?”

“说不好,”谢松亭握着签字笔不断转动,“就是一种感觉,感觉我这周不该回去。”

“那就不回去,你住宿舍呗,”席必思说,“正好新买了点儿零食塞你柜子里了,尝尝。”

“?”谢松亭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时候塞的?喂,你别跑!”

另一个人已经拖着行李箱跑远了。

……真是。

谢松亭放下笔,从座位上起来,去衣柜里翻找。

他本就没几件衣服,零食塞进来,才有种满当当的感觉。

吃的喝的,零食饮料,还有一罐黄桃罐头。

甚至还有牛奶,贴着便条,写着新鲜的,明天就过期了,快点喝,剩下了饶不了你。

谢松亭把牛奶拆开喝了,剩下的挨个看看生产日期,又放回柜子里。

他从宿舍离开,关门上锁,回到家。

谢松亭:“事实证明我的感觉都是对的。”

毕京歌:“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谢松亭:“说起来很滑稽……”

毕京歌:“嗯?”

谢松亭:“我是说,我爸死得很滑稽。”

那天当然一如既往地被打。

谢松亭当时正在厨房帮忙处理剩下的菜,把李云岚出摊用的菜和自己家做饭的菜分开,洗掉绿萝卜上的泥。

这些事他做得多了,得心应手,所以分神关注到厨房门口,谢广昌提着藤条进来。

谢松亭:“你能不能出去打,这都是我妈的菜——”

话没说完就被甩了两下,冬天穿得厚,一般谢广昌还会让他脱了衣服再打,但今天二话不说,就往他手上招呼。

手不行,他还要写作业。

谢松亭向厨房里躲闪,被男人抓住衣领向外拖。

他洗干净的两个脆生生的萝卜顺着台面向下滚,掉到地上,又被被人拖着的谢松亭一路带到了客厅。

客厅地方大,好施展。

谢松亭抱头蜷身,尽最大可能保护自己。

谢松亭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怎么了,竟然想着反抗——

他从来没有反抗过,虽然在学校里他能和人呛声,但在家里,这是他爸,他从来没反抗过他,他都不知道怎么怼他。

他只知道抱紧他的腿让他失去平衡。

谢广昌连连退后,踢在他腰侧,猛踹数脚,嘴里仍在骂。

谢松亭已不记得当时他骂的什么。

打完告一段落,谢广昌鼻孔里重重出气,说狗娘养的,后退两步,远离了他。

谢松亭的反抗还是奏效了,以往谢广昌还会再补几脚,今天却退开了。

——踩到了谢松亭洗的萝卜上。

他踩到了萝卜,按理说该抬脚向前扑,免得摔到后脑,但是那只脚跛着,神经部分坏死,反而用了个相反的力。

谢广昌重重向后倒,磕在那张自己做的、做工粗糙、边角异常锋利的铁电视柜上。

谢松亭听见一节奇异的短音,抱着脑袋发着抖,从地上抬头。

不同于他活了十八年听到过的所有撞倒声响。

可能撞破了谢广昌后脑勺一根、也可能是好几根动脉,谢松亭第一次见流得那么快那么急的血。

动脉血鲜红干净,上好的流体像一张浓郁的血色地毯,迅速铺满地面。

血,好多血……

怎么这么多血……

人身体里怎么有那么多血?

谢松亭呆呆地看着面色迅速发白、鲜血直流的谢广昌,几分钟内做不出任何反应。

谢广昌头发稀疏,谢松亭几乎从发间看到他烂了个大洞的头骨。

一个尖角,直戳进去。

开瓢的形容都是轻的。

应该用凿。

电视柜凿开了他的脑子,那里不断向外渗血、组织物,可能还有别的,谢松亭也不知道了,流到后来又粉又红,白的黄的,粘稠地、不相溶地糊混在一起。

他许久才停止发抖,从地上爬起来,一脚踏进血泊。

飞起的血点不由分说溅在他小腿。

谢松亭拿起谢广昌裤兜里那支被他用得油腻瓦亮的手机,播110。

“喂,警察……”

“你好,这是市派出所,你打区里的110得加区号——”

“去……”

“对,区号,那我挂……”

“去死!我不知道区号!我爸死在我面前!你让我怎么办!我能知道怎么办吗!我家连皮笔记本都没有!你们所有人能不能都去死!”

谢松亭站在死了人的屋里,暴怒地大吼。

在他印象里,皮封笔记本前面几页总会附赠几页无关紧要的内容,比如各个地区的区号。

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给你转接,你冷静冷静。”

电话陷入谢松亭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一通忙音。

而他刚刚怒吼过,暴怒产生的嫣红像最滚烫的外焰,淬烧他的面容。

他那张漂亮的脸不再漂亮,因为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五官不知所措地抖动,形成一个似哭似笑、更欲哭嚎的崩溃神情。

最终,是嘴巴先动。

原来忘记了呼吸。

血滩浸湿他的拖鞋,他这时才闻到独特的血腥味,也尝到自己脸上咸苦的眼泪。

气味、味蕾、死人、浑浊的视线、电话转接的等待忙音,那是怎样一种感官混杂的情状,现在的谢松亭已经回忆不起。

之前的生活如果说是地狱,那么这天,则是他世界崩裂的开始。

垮塌。

坍溃。

轰。

“之后怎么样了?”

谢松亭说:“我电话还没打完,我妈出摊结束,从外面回来了。”

谢广昌死得太突然、也太不可置信了,李云岚在看到谢广昌尸体的那一瞬间猛然跌倒,惊叫和怒吼一起撞向谢松亭的耳朵。

“你把他杀了?!谢松亭,你怎么能把他给杀了!你知不知道你犯罪了?!”

谢松亭想说不是我,是他自己踩到萝卜,这甚至和杀人都沾不上边,是个滑稽微妙的意外,可最终在她责怪崩溃的眼神里沉默。

他混乱地向外走,听见李云岚说。

“你站住!你别走!你是我捡来的,你以为我会偏向你吗!你等着坐牢吧!”

谢松亭向外走的步伐定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我捡来的!”

“……那我的生日是生日吗?”

谢松亭语气很轻。

李云岚哭着把谢广昌扶起来,没听见。

“我的生日,是我的生日吗?!”

李云岚崩溃道:“是我把你捡回来那天!你这时候还在意你那个没用的生日干什么!你杀人了!”

谢松亭:“我那时候才明白,怪不得,原来我不是亲生的。”

毕京歌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谢松亭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脸。

明白了为什么对所有关于他外貌的夸赞,他都敬谢不敏。

谢松亭和养母养父长得完全不一样。

怪不得谢广昌和李云岚吵架会骂李云岚是只不下蛋的母鸡,那时候他会疑惑,不是生了自己吗,为什么骂得不着边际。

怪不得谢广昌看到自己就不高兴。因为他那张好看的脸就像个地标,不停提醒他,这是捡来的孩子,和他不是一家人。他长得那么好,怎么会是这么普通的李云岚和谢广昌生出来的孩子?

怪不得总是对他很吝啬,因为怕他知道以后跑了。

原来不是亲生的。

所以他从不觉得自己的脸有什么用。

这张脸就像猪笼草的捕虫笼,吸引的人给过来的好感被他一一吞噬。

他就算美得登峰造极,也得不到爸妈一丁点的爱。

因为他不过是捡来的。

他转身就走,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李云岚绝望地大喊一声,说你站住!不站住是吧?!走出这个家门我绝对不会回去找你,你不是我的孩子,有种你再也别回来!这里没有你的地方!杀人犯,你等着进监狱吧!

谢松亭要疯了,李云岚也要疯了,谢广昌已经死了。

这家里的一切都有种没有理智的美。

谢松亭没回头。

他一路漫无目的,走到一架桥的桥底。

那时龙骨汀江桥还不叫这个炫酷的名字,也不像现在油车新能源车满地跑。

桥初建成,没竣工,桥头政府刻意留下的石碑连桥名都没请人雕上,车流不多。

桥下仍有未清理的泥沙,几个黄灰色翻斗停在旁边,里面没人。

一连串凌乱的脚印来回在沙土地上交汇。

谢松亭随便找了个看得顺眼的坑蹲下来,脑子里像住了一万只苍蝇嗡嗡响。

二月末的风真冷啊,湿冷得从骨头末端爬进血液里,黏附着行人。谢松亭身上的伤突突地跳,腰侧的踹伤在皮下出血,有种诡异的暖和。

打他的人死了。

谢广昌死了。

一个流浪汉兜着自己的被子钻进来,看见这么个孩子也愣了,看到他的脸更愣了,下意识往他这边凑。

谢松亭抓住面前一根半米长的钢筋,说。

你那二两肉欠割?

他长得美,但实在凶,出口才被流浪汉发现是个男孩,手上还有武器,腿上脚上全是血。

一米六的流浪汉拿暴突的眼球看了他一会儿,把贼胆按捺下去,找了个远点的地方睡下了。

谢松亭趁他睡下,才转头看这臭气熏天的色鬼。

把这人杀了他就能进牢了,牢里总归有饭吃。

不像现在,他饿得昏头,都看到幻觉了。

路上路灯大亮,照亮他狼狈混乱的身体。

明明一片灯火辉煌,他却看见沙海般的黑雾像伸出双手,笼住他肩头,像是想拥抱他。

那手的形状很眼熟,他想握住,却穿过了。

谢松亭惘然看着这副奇异的景象,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在桥底睡觉的想法不太好实施,向桥上走去。

他要跳进河里睡。

这个计划刚刚生成就遭到了阻碍。

谢松亭一脚踏进沙坑,趔趄半步,向前一扑。

他跪在粗粝的沙土里,一头抵住柔软的物体。

没什么支撑,腐烂了似的。

灰白的猫毛粘在他刘海上,飘落几根下来。

谢松亭定睛一看。

那是只死了不知多久的猫。

猫肚子烂开,眼白发蓝,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嫩的蛆覆盖住雪白的猫脊骨,缠绕,蠕动,像在集体织毛衣,发出细细的濡水声,宛如吞咽,很艺术。

这么冷的天,它们却冒着热气。

在吃“夜宵”。

谢松亭突然有种想吃黄桃罐头的冲动。

生理冲动先思维一步占据他的大脑,激素迅速变化,唾液不断分泌,他好像在三秒内便幻尝了黄桃罐头甜水的味道,同时眼球前是一只在桥下不知道多少天的,死掉的猫。

他很饿。

他好像饱了。

他特别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