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鹅肝配了蓝莓酱,酱汁的颜色像氧化后的血迹,很难看,江惟英无法产生食欲。
林预连续两天都没有回去,他靠偶尔给李修打电话判断林预还活着,莫名的恼怒让心口憋了一团火,咽不下去发不出来,不过比这个更恼怒的是他自己,明明不想让林预影响自己太多,又总会不知觉中在他身上浪费情绪。
“老师。”
杭稚体贴地把切好的牛排跟江惟英的对调,笑了笑“今天还顺利吗?”
“还行。”
江惟英来匹兹堡仍是为了他们团队迁徙的进度,亲自来访一是体现诚意跟重视,二也是施压,毕竟钱决定一切,恩威并施。
比起做个医生,他更适合做商人。
上午跟组员都进行了会面,江惟英其实对那个亚裔TEAM长有点不满意,在介绍星桥的计划节点时,江惟英就听出这个亚裔TEAM长对项目推进的不热情,甚至态度上都不报太大希望,用词消极,让他很扫兴,尤其是他还反复提到了“基因锁”,基因锁这个东西江惟英一直反感,因为不可控。
现代医学对“基因锁”的理论还停留在科幻的界面上,但“基因锁”实际上早就江伯年第一次推进星桥计划时就已经有了进展,这是一种从基因开启的染色体拷贝系统,也可以理解成反向保护程序,类似于P35基因之于17号染色体的作用,有固定却未知的阈值,溢出会强大,但不可控,减少会衰弱,则一定会死亡。如何开启跟控制这个“基因锁”的临界,曾经是整个项目的核心,失败的核心。
江惟英看过星桥一期的临床报告,非常反人类,人数不足20个,全是1-6个月的婴儿,取用的是脐带血,当时二期没有进行下去则是因为项目上一位领头人坚决反对继续使用一期的婴儿,但由于星桥研发项目主要针对的就是血液病再生,对延用的血液样本,基因个体都有相当严苛的要求,所以二期只进行了一半便放弃了,据说药物研发失败是因为这个领头人向公卫的举报,这是很敏感的东西,他并不太想触碰,他要看的不是科技的进展,而是要得到切实的成果。
他跟江伯年不同,江伯年当年太贪心,即想做医生,又想做商人,所以一个都做不好。
江惟英是不同的,他要的是结果,并不是过程,就像你决心做一个商人,你就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医生,有些东西,注定要闭着眼睛。
但除了“基因锁”不可控之外,其他都没什么好说,均是按合同发货,只要对方称职尽责,他没有嫌弃的缘由,总不能连长相也挑,所以江惟英及时打断了亚裔TEAM长的负面影响,临走前又表示了对团队的信心,应付完了一切才悠哉地回到酒店里。
牛排只稍微尝了尝,江惟英便拿起纸巾擦嘴,杭稚看见他的动作有点失落,他找不到什么话头来说,但又十分无聊,小心开口“我搜了下攻略,说附近的动物园还不错,要去玩一下吗”
江惟英想着把人从学校带出来,一路上没陪人家玩也没让人开心,确实有点说不出去,单从杭稚没有闹意见也没使小性子这点就胜过了其他人百倍,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小男孩的,江惟英应了声好,杭稚立即欢呼雀跃,这么一张生动的漂亮脸蛋,谁看了不喜欢呢。
他抿了口红酒,心情还不错,但电话不适时地在桌上震动起来,名字有点意外。
“弗雷”
“江先生,您派我去查的事情我已经查过了,那位林预先生的资料我发到了您的邮箱,除此之外他在这边的负责人联络人是一位华侨太太,珊卓,我已代为转达了您想见面的想法,很抱歉她并没有同意。”
“为什么?”
“噢,别急,别急”弗雷连连出声“珊卓不同意见面,但是她愿意下午三点给您来电通话,您看可以吗。”
江惟英抬手看了下时间,三点也不算太晚。
“可以。”
不锈钢的叉子轻轻搁在瓷盘中,发出了微弱的声响,对面江惟英放下了电话,神思已完全不在这个桌面上,他全神贯注翻看着手机,眉头越皱越紧,杭稚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服务员来续水,冰得牙痛神经痛,那一丝微酸的柠檬味从舌尖窜到脑中,又被放射到了身体的各个角落。
杭稚知道,江惟英今天不会去动物园了,他哪里都不会去的。
31-2
“哎,小猫。”
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林预先是朝仪器看了一眼,才看向病床。
这个人又在笑,动了这么大的手术,短时间内胸腔甚至都不能完全缝合,他竟然还能笑,林预上前捏开他眼皮看了下,面无表情道“外面还有个人一直站着。”
在跟病患沟通交流这件事上林预实在是被李修骂过太多次,他本意是想告诫这个病人要珍惜生命,毕竟门外至少还有关心他的人,但往往话一出口又听不出来是他想表达的意思。
宋蓁听了微微勾着唇角,眼神却移走反了,他不看门而是在看窗子外面的光,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微微眯了起来“电电。”
“你很像电电。”
林预转身,他见病人没什么问题,自然不会再同他多啰嗦一句。
“喂..”宋蓁以为他生气,又喊了一声。
“别再说话了。”
“一句。”
“说。”
“你..转告外面的人..心脏。下次再给他..”
林预站在原地,大概在试图理解这句话,宋蓁吸了口气,他这番受了不少罪,器官还是疼,这让他笑得不怎么体面“你…叫他..再等等。”
林预走出门后,将这几句零零散散的话如实转告了,那人依旧在门外站得笔直,听完也没有多大的触动,林预对他们之间的事情不好奇,抬脚就走。
“站住。”
想起也是这个人把自己关在里面两天,林预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干什么”
席境皱着眉,他为人向来少有犹豫的时候,此刻却口齿嚅嗫“他..疼吗?”
“疼。”
席境眉头皱得很深,放在裤袋里的五指缩成拳,紧贴着腿,有些失神“很疼么..有多疼..”
林预这辈子见过的大多数人都是有病的人,面前的也不例外,他知道面前的人有权有势,思索了一阵,想不起什么形容词,只能实话实话“不知道,但他还是想把心挖给你,可能心长在身上比较疼。”
对上猛然朝他瞪过来的眼睛,林预不知道说错什么,他只是迟钝,却也知道要害怕,他微微蹙眉等待,见对方并没有对他要动手的征兆,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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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酒在杯中晃动的声音十分清晰,酒液良好的粘稠度在杯壁上形成了张力,一点点挂落下来,像困在里面的眼泪。
江惟英只是摇晃,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无意识地摇晃着杯子。
他在接听电话前给自己做了些思想准备,不愿意去触碰林预的过往皆是因为那里面全是他的屈辱,江惟英很排斥这个东西,他不想知道林预接受了江合的资助过着怎么样优越的生活,也不想知道离开了自己的林预有多么自由,跟什么人谈过恋爱,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成为了多了不起的人。
他要听这些过往,就像是割开自己不堪的记忆,但因为姜辞说过的那些,他又不得不来这些找出更多的原因。
他没有想到的是,珊卓竟是个华裔,甚至她还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开口第一句便是“你姓江?”
实际上,连弗雷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好,珊卓小姐。”
对面笑了一声,听起来已并不年轻。“你想要我说一说林预的事情对吗。”
“是哪一方面呢。”
莫名的紧绷感让江惟英握紧了电话,他站起身来,几乎忘记对面还坐着个人,径直走到了餐厅更僻静的地方,他松开领口,透了口气
“随意。”
“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江惟英不知道林预过得算不算好,还是应了一声“挺好。”
女人迟疑着没出声,而后又是一声轻笑,她语速很慢,在思考的时候有些迟疑“他是个很令人难过的好孩子。”
“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He looks dreadfully ill。”江惟英手中一紧,那女人接着说道“sorry…我一直担心他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
“那些年他要做很多事,有一些是我介绍的,比如家教,但你知道他并不很擅长交流,尤其是这种环境里,他需要养活自己。”
“据我所知,他的条件很好。”
女人沉默“是,不包括他的生活,他一直是一个人,but…他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
“多久。”
“一年半。”
“之后呢”
“他回到我这里后,瘦得很厉害,吃不了东西,有一些..认知障碍,不能独自出门,不能和人有肢体接触,他需要很狭窄的地方。”
江惟英越听越不对劲,他在上位第一年就斩断了江合对林预的资金赞助,那也是他核实过,林预虽然在匹兹堡没有独立财产,但他账户拥有的资金却不少,而且一直在持续转移,有一部分是转给了他在学校里的实验项目,有一些则是转去了他的家里,数额都不小,无论是林预还是他的家人,都足够富足,不至于到吃不饱的地步,这也是他一直以为林预过得很不错并且因为太好而令自己不快的原因。
“认知障碍?狭窄的地方?”
“是,比如有一段时间内,他会分不清喝水的杯子和花瓶的区别,会忘记穿鞋出门,也会突然反复进门,出门。”
“而且..他常年睡在浴缸里,很狭窄的地方。”江惟英承认自己心里空了一块,不,塌掉了一块,在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一点点塌陷,失重,往下坠。
“他遇到了什么?你知道吗?”
珊卓没有直说,电话中不知是谁的呼吸渐渐沉重,她轻微叹气“我曾经报过警,我们怀疑他遭到侵犯,因为他过度排斥周围的人,他不愿意见到任何东西,哪怕是活动的松鼠”
江惟英咬咬牙“哪一年”
珊卓想了想,报出的那年却让江惟英静静闭上眼睛,果然是,是林预结婚的那年,他把林预绑在了房间,林预从他房间里跳了下去。
“江先生?”
“你为什么觉得我姓江。”
很长的沉默,江惟英不想再听,他挂了电话,久久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面前是百米高空,他却觉得脚下是悬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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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稚安安静静坐着等待,他把醒过头的红酒喝光了,冷掉的牛排吃光了,直到太阳都要下落了,江惟英才走过来。
他没有坐下,也没有看自己一眼。
“我要立即回国,你可以多玩几天。”
“老师!”
江惟英头也不回,落日在他身上只留下一道拉长的影子,抓都抓不住。